最后幸存者

“你好,陌生人,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可以。”
做出简短的回答后,许岩继续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到紧紧攥在手中的画板中。
太阳正逐渐西去,可一整天都在外出取材的他却毫无收获,无论是人声鼎沸、霓虹乱眼的商业街,还是如同蜂巢般密集而繁忙的办公楼,抑或是现在他所处的市民公园,都不能带给他丝毫灵感火花。
这座被科技层层包围的摩天都市,好似被襁褓布精心包裹的稚嫩婴儿,外表光鲜亮丽,如同海中的洁白珍珠引人瞩目,却必须依靠他人的供给,吸干其周边的万事万物,用一种近乎寄生的方式来维持自己的存在。
而这也是许岩近半年来忧郁的根源,因为他悲伤地发现,自己的绘画灵感已经被这座万恶的城市完全吸干了。
“你是一名‘诞生派’画家吗?”
和许岩分享同一把公园长椅的陌生人的问话,让他暂时脱离了集中在画板上的视线,转而抬头去观察对方。
这让他罕见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虽然我知道仿生人很少在地球出现,但也没有必要吃惊到这种地步,”这位仿生人的微笑有些僵硬,伸出手的动作却出奇的自然,“我叫塞缪尔,很高兴认识你。”
“许岩。”
这位自称塞缪尔的仿生人,就和其他从火星批量生产出来的同胞一样,黑色短发下,是惨白的皮肤,以及一张随时随地都能融入茫茫人海的大众脸,唯一突出的部分便是挂在他脖子上的银白项链,如果他特意穿上长袖、长裤,遮住自己用于标识身份的环形关节,那便看起来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
可让许岩惊讶的并不是塞缪尔的仿生人身份,而是塞缪尔反常的言行举止。
怡然自得地靠坐在公园长凳上,言语中透露着柔和,慈祥的目光伴着微笑轻抚过他和公园里的每一个路人,肢体动作缺乏仿生人特有的僵硬感,异常自然,却也不似其他仿生人那般精准迅速,只是一味的缓慢、有亲和感。
他就像一个许多家庭里都会有的普通老人。
可这不是,也不应该是问世不超过半个世纪,理论寿命极长的仿生人该有的表现。
从前方飞来的黑影打断了许岩的思绪。
许岩感觉自己的身前掠过一道银白色的风,而这道银白之风,坚决且迅速地将许岩苍白的脸和前方呼啸而来的黑影隔开,让他免受破相之苦。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直到道歉声从十几米开外传来,许岩的瞳孔才重新聚焦完毕,他也才搞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岩盯着拦在自己眼前的银白手臂以及宽大手掌上仍在旋转着的篮球,有些出神的说道:“……谢谢你,塞缪尔先生。”
伸直的手臂将短袖的袖口扯开,露出了先前被盖住的肌肤,肌肤之上赫然刻着“A000001”七个已经有些模糊的黑色字符,还隐约露出了更上方的雄鹰纹身。
“举手之劳。”
塞缪尔依旧微笑地看着许岩,没有在意自己的出场编码暴露在他人面前,原先伸出的手还和许岩的手相握,这让他的姿势看起来异常诡异。
“你们没事吧,”装着黑色义体手的少年连忙跑到长凳上的两人前,慌乱的神情中透露出的是青少年特有的莽撞,“刚刚我没控制好义体的出力,一不小心就把球抛出来了……”
“我们没事,年轻人,别担心了,”塞缪尔笑着将球递回给少年,随后重新回到了靠坐的姿势,“把出力系数再降低三个百分点,这样你应该就能很好的控制义体了。”
拿回球的少年将信将疑的对自己的义体手调整了一番,不久后便露出了欣喜的神情,他连忙躬身道:“谢谢你,叔叔,还有真的很对不起,差点砸到你了,哥哥。”
少年抱着篮球在夕阳下离开了。
“那么,许岩先生,”塞缪尔缓缓抽回了握着的手,“能请你给我作一幅画吗?”
许岩一怔。
不过他很快做出了回应:“好,但在画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

黄昏之时已到。
金黄不但占领了不见边际的天空,也泼满了整个公园,夕阳透过叶片的间隙,拖出长长的树影,又在其中打出片片光斑,人们穿梭于公园的树林间,用双脚踏过树影,又用自己的影子接住从天空中洒下的光斑。
并且都不约而同的向长椅上的两人投去好奇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诞生派’画家?”
许岩脖颈后拉出一条黑色数据线与画板相连,十根手指如同芭蕾舞者般在画板上不断来回跳动,迅速勾勒出坐在他身旁的塞缪尔的模样。
“两个原因,”塞缪尔并没有张口,声音直接从他的胸口传出,“第一是因为许岩先生你的设备很特殊,配有脑机接口的画板稀少且昂贵,而且几乎只有实时记录心情、气味、实时动态等非传统要素的‘诞生派’绘画才会需要使用它,第二则是因为今天早上我去了这座城市的美术馆,我看见了许岩先生你的自画像和其他作品。”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许岩依然低头集中于创作之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诞生派’的画,我觉得它们很好,很新鲜,让我回想起在这一路上的许多所见所闻。”
太阳这颗炽热的大火球的位置继续向下挪了点,光斑的位置也随之变动,而有一道光斑,好似顽童用镜子搞出的反光恶作剧,刚好打到了塞缪尔的眼睛上。
可塞缪尔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看见过、见证过许多人一生都不曾有机会见到的东西。”
他的头微微抬起,双手像个孩子般按在身体两侧,目光好似透过叶片,穿过天空,望向那颗不再荒芜的行星。
“未改造之前的火星,沙暴遮天盖日,即便抬头也只能在视网膜上留下数不尽的红褐色。”
“因此在我的第一印象里,天空就应该是红褐色的。”
长凳上一只毛毛虫顺着塞缪尔的手向上爬去,而他的视线则更加向前,融入到了星辰大海之中。
“我亲眼看见同盟战舰的万炮齐发,兄弟姐妹们前仆后继,在燃烧的星空中寻求一条生路,还没来得及说出遗言,便成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球。”
“从那一天起,宇宙对我来说,不过是充斥着爆炸与烈焰的屠宰场。”
许岩的十根手指就像触了电般忽然抖动,少见的在绘画过程中出了差错,他连忙撤销、修改。
那只毛毛虫爬到了塞缪尔的肘部。
“我很幸运,飞船成功降落到了地球,于是战斗开始了:我们从天空战至地底,我们战斗从白天战斗至黑夜,从青年战斗至成年,直到同盟军终于踏平这颗美丽星球的每一片大陆,直到全军覆没,最终被俘虏。”
“地球,便是我心中的地狱,是被鲜血与尸体堆积而成的乱坟岗。”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灰喜鹊,将塞缪尔手臂上的毛毛虫啄起,随后潇洒飞去。
他的视线回到了这座被夕阳笼罩的公园之中。
“那后来呢,在同盟获胜之后,在战争结束之后,你干了什么?”正在作画的许岩沉声问道。
“我丢掉了武器,回到遍布弹坑珠穆朗玛峰,插上了那面在战争期间我们从未成功插上过的旗帜。”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天空是如此的清澈靓丽,那一抹透彻心扉的蓝让我几近忘却了呼吸。”
说罢,塞缪尔真的停下了呼吸。
“我报名参加了同盟的善后运动,回到了那片曾经燃烧的星空之中,在那些扭曲破碎的钢铁残骸之间,寻觅同胞所遗留下的痕迹。”
“漂浮在寂静的太空中,唯有断壁残垣与浩瀚星空与我作伴时才明白,这璀璨星空是怎样的震撼人心。”
塞缪尔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双手,好似在太空中捧起一串孤零零的项链,随后又收回至胸口的那一抹亮银,似乎是想从这个动作中感受到故人的温度。
“再后来,我去了改造完成的火星,却发现生产我们的基地早已被夷为平地,更加先进的型号取代了我们,于是我便回到地球,开始四处流浪。”
他停顿了一会。
“在田野间徘徊,于冰川中跋涉,原始丛林让免疫机能过载,深海差点压爆了我的泵机,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撒哈拉大沙漠,极端的温差和沙暴都无不让我想起当初的火星。”
“这不是地狱,而是天堂。”
塞缪尔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许岩加快了画画的速度。
许岩焦急问道:“所以这就是你选择的旅途重点吗,你甘心于就这样停下脚步吗?”
塞缪尔:“你画的很厉害,真的,看着你的那些画,就好像回到了当初,所见所感所闻,哪怕是最细微的心境都被完美还原了,只可惜所有的‘诞生派’画作都只能看一次。”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诞生派’需要亲历现场才能进行创作,不能凭借想象力——”
话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恍然大悟与释然的笑容。
许岩的目光灼热:“为什么没有做定期维护和零件更换,就算原始型号不能神经上传回归集体意识,本身的硬件水平也能支持你多活几十年。”
塞缪尔放声笑了起来,他的嘴巴咧的很开,就好像一个从来不会笑的人,突然笑了起来,准备把这辈子没笑过的都补回来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快死了。”
塞缪尔抬手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笑道:“你之前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的回答也不会变,就像你的那些画一样,看第二次便只剩褪了色的回忆,我的人生也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回头路,来过,见过,做过,便心满意足了。”
“难道你不怕死吗?”
塞缪尔僵硬的摇了摇头,艰难的取下了他陪伴多年的项链,推到了许岩面前。
“我当然怕死,不然我叫你帮我画画干嘛,还不是为了留下点什么,这条项链就当作报酬了,很高兴认识你,许岩……”
如同断线木偶,紧抓着项链的手瞬时松开,银白项链在重力的拉扯中向下坠落,划过许岩的画板落在了他的腿上。
可塞缪尔依然直视前方,手臂依然骄傲的横立在半空中,那只灰喜鹊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回来,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塞缪尔。”
天黑了。

“接到外部连接请求。”
“引导者:A999999号子个体”
“被引导者:A000001号子个体”
“错误,服务器无法兼容A000001号子个体。”
“连接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