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谜面,或序后第一小节

2023-03-16 16:11 作者:想变成西瓜的栗子  | 我要投稿

毕达哥拉斯曾和一位波斯老人辩论。那是希腊的一座花园,暮色降临,世界沉沉一片。希腊人不能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因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能因为他已老的面目模糊,属于他的特质被已岁月消磨。我可能见过他,只是不在此世,希腊人想;他笃信灵魂不朽,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是渔翁皮洛斯;他曾为阿波罗献上盾牌,也是他发现盾牌已经破败不堪、只剩下象牙装饰的正面。希腊人继续立论,赞美人的理性统一(表象、生气和心灵)和神赠予的和谐音乐,其中可以发现三个角、三个奇数和三个偶数,三是神的种种象征之一。他注意到波斯人没有打断他的话。那个托钵僧面容枯槁焦黑,带着沉思的神色。在接下来的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慢慢地说:


我想一本奥义书这么说过:自我会不断经历生死。梵(毕达哥拉斯没有听懂)如同一个轮子,众生于这大轮中受业轮转,无休无止。我还听说世界有三重,神有三个,知识有三种,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您敬重数学,一定能理解我的话。


我从苏萨过来,一路上见到数不清的人。但我已经老了,谁也不了解。其中一个瞎子送我上船,末了对我说:人来人往,但总数是有限的。他瞎了之后再也琢磨不透自然、无限和神道。他在渡口行乞,卖艺维生,同时逐字推敲歌颂英雄和一般人的诗行。他比我见过的人更多。在诗人的反复和修辞中他明白:由于词的总量是有限的,灵魂的种类不会多于词的数量,因而也是有限的。我反驳称这是人的眼光;可怜的诗人驻足于抽象形容,忘记了区别即使微不可查,在神眼中也判若鸿沟;我带着敬意宣布:神掌握着同一和不同的真正钥匙。但是诗人的话给我留下了印象。


我去到罗马和雅典,见到宏伟的城市和居民。在有着抽象的几何图案的门廊和雕塑旁,诗人的话有时在我耳边回响,摸捉不透。那句话像是祷词或是预言。如同神启的某一天,我做了梦。梦境的开端是一间极大的礼堂,屋子像斗兽场的一个截面,有着万神庙的拱顶,我知道时候到了。我带着欣喜和恐惧睁开眼睛,看到众生灵魂于此沉睡,他们还原回到生命中某个最本真的样貌,面容模糊、光晕流转。我虽望不到头,但感到总数是有限的。我尝试在这里区别出谁,但是失败了。一些高大的人走来,他们的手掌中倾泻出光、水、火和土的粒子以拼出身体的形状,动作有条不紊令我联想起制陶匠。在朦胧中,我虽不能看清,也能注意到他们像匠人般重视手艺和成分配比,那个念头占据我的注意:成分的可能和位置的可能都是有限的。即使他在后天可以摄入土、光和水,由于他的生命有限,总数仍然是有限的;与此同时,这个礼堂还将持续存在下去,无限无动,无始无终。于是一个灵魂将以相同的方式开启他的生命。同样的人将活在另一个时代,他身边的人尚未出现或者曾经出现,并将在未来无数次出现,因为总量是有限的。


我想到太阳的寂灭;火再一次燃起,新的宇宙又响起和谐的音乐。自然有两种可能:其一,上一次的事情将再重现。您和我仍然是两个相同的灵魂,您和我这次谈话已重复无限次并将无限次重复。即使具有差异,因为差异有限,每样差异仍然将重复无限次,比如在这座花园的每一处我们将无限次驻足。在另一种可能中,不妨假设我们将登上另一个舞台,成为世上某人,但只要我经历生死,我将能够成为所有的人,并且我将无限次成为所有人,无限次成为皇帝、乞丐、占星术士和哲学家。某一次,我可能在大城的阴影下同我作战并杀死属于过去或未来的我,这个荒谬的念头引人发笑,但我找不到驳斥的理由。一件事既然可能发生,就将发生无限多次,因为时间有无限长,而我可能成为所有人。我在下午用抽出写着字母的牌代表每世的身份,结果不用几次那些纸牌就抽完了,而时间还在继续、延长。我还在复活,不是在此世此时就在彼世彼时,中间只间隔短暂的我无法计量的年岁,大星复归成开始的一刻,第一个人出现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我的神明令我恐怖,但我赞美祂。


上面说到不朽的礼堂的梦有一个不太恰当的结尾。我猝然惊醒,随即听见一只鸟的鸣叫。我赶忙阅读圣书和经典,看到有的人见到其他形式的灵魂居所,但他们更进一步,看到了有头有脸的灵魂;有些人看到造人的人,也和我一样没能被允许见到祂的真容。我的经历既不出格,也算不上神启。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回忆起几个雕花曾在罗马的大理石柱上见过,因此猜想那只是我受了鼓动,妄图揣测高深莫测的灵魂所引起的谵妄。无限和反复磨灭着我的激情,重复的事情重复发生,令我感觉世界失去了独一无二的特性(正像三这个数字反复出现),无限的过去和无限的未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勉力支持,来到您这里。您的花园非常完美,富有精妙的对称性和几何学,让我想起了童年。


毕达哥拉斯沉思良久。老人也不再说话了,他们两人有时对瞅着,但谁都没有看见谁。有一瞬间毕达哥拉斯感到了花园中影影绰绰的人形,他正斟词酌句,琢磨着反驳的论点,包括两部分,其一是强调世界的偶然属性和必然属性:您和我成为自己纯属偶然,您来到这座花园也纯属偶然,任何情形都并非属于骰子的某面,因而没有理由发生;我们是由神驱动必然来到此处,上演神安排的戏剧,凡此种种;或者干脆说轮回只有几次,灵魂最终长久地生活在福地。其二是承认遗忘作为一种恩赐;遗忘引起变化,并免得让我们想起无穷无尽的序列和时间,因此我们总是几个人,比如渔翁皮洛斯和英雄欧福耳布斯。雄辩和富有修辞的话到了嘴边,他却说不下去了。花园影影,清风流水柔成一缕。他听到了鸟的鸣叫,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望着波斯人模糊的轮廓,叹息着说:


您先前认为那个梦出于谵妄,但也许是神的仁慈,祂确信您难以承受,使您回忆起那些梁柱属于人造而非天材的。


又说:


我相信您已得到了神的启示。祂已教会您如何去做。您知道要做什么。


他们都心知肚明。老人向他行礼。夜色广阔,合拢四荒。黑暗消磨了穹隆、花园和两人的身影。我的叙述就从这时开始。


谜面,或序后第一小节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