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芜《今日之南京》1938年11月25日出版
文化遗产——损失的一篇账 (白芜《今日之南京》1938年11月25日出版) 一切财产的损失,无论这数字多大,多惊人,总是有数的,无价的损失除去生命,还有下面所谈到的文化遗产,我们不惮烦地谈到它,因为这里可以看出一切文化遗产私有的要不得,倘是国有,而又能有计划有步骤的迁移了,中国的文化将少受多少损失。 沤史君有关于南京文化遗产被敌摧毁的报告,为录于下: 卢君冀野,覃君广益,研穷文史,名誉卓荦。其住宅□所藏书籍,不下数十万卷,多有旧籍,自其祖云谷太史所遗留者,悉为寇贼焚劫。住宅数楹,皆付一炬,书籍烧灰,飞扬街巷中数日不辍。 前江安粮道胡研孙先生住宅,在中央大学东北隅,藏书甚多,金石书画精品,多加题识,胡君平生著作,未刊之稿皆精钞,此次大劫,闻多未携出,夫人傅,工画,年已八十馀,不知避居何地矣。 王伯沆君中大教授,已撄病在家,著作诗词,批点红楼梦稿,闻携出至难民区,家中无多人,恐不免付之劫中。 明顾起元手书赠朱兰隅诗幅,向藏花露冈顾氏旧宅,携出在当涂江心洲,被土匪抢劫。 胡园六十年前,觞咏诗文,已刊成集者版片,暨四五次集会图卷,长皆三四丈,可继随园之谈,名□可贵,此次悉被贼虏无遗。 寄沤庐藏二千馀古钱,书画数十轴精品,皆明清时诗人真迹,近代名人手扎十数册,古今名人画像粘册十本。先世遗存古玩数十事,自作书画四巨簏,梅花石,红叶石,皆希世之珍,悉未携出,被邻右土匪劫去。 西华门古物保存所,中央图书馆,朝天宫古物储藏室,龙幡里图书馆,精者已迁出,尚有馀存,或劫或燬,有表画店罗某僧某,时以所得,带至上海出售,获利至大。 石坝街石弢素先生学识优长,著作等身,平生藏书,两宅中不下三十馀万卷,又精医;凡关于医学书籍,亦数十万卷。此次倭贼掳京城,石先生书籍,悉被贼入室将精本尽行劫去,馀者悉为土匪勾结平日所有书估来攫夺,藏书既尽,即将两宅八幢房屋,付之一炬。石先生至今犹居江之北。 陆禹云先生,学问品行,素为识者所推崇,精中西文,曾游欧美。平生喜蓄古钱,精鉴别,所藏不下万金之价值。此前在仓卒间亦未携出,悉被贼劫。亦有土匪,并掳其馀。陆先生文化方面之损失极钜。 红土桥陈米楼先生,以避难赴徽州即作古,平生著作数十种,多关于乡邦文献,细字钞存,商榷至精,除已刊刻数种外,悉藏于家,为土匪劫作废纸以去。先生哲嗣绳其君言之怆然。 百花巷程叔远先生,为一夔先生令子,家藏宋元明近代书画甚精,金赤古钱亦妙选,极博雅。此次遭乱,据云先有携往乡间者,迨城陷,家藏所馀,恐遭劫不浅。 中央大学教授某,以浙人流寓金陵,平日喜金石碑版拓本,筑宅城北。楼为炸弹轰去顶瓦,所藏皆烬。 金君想灵,所有书画悉被劫,惟其十馀年日记本,积数十巨册,亦同被杂货店捆去,作包裹用,至为可惜! 金沙井崇善堂后通向张二公祠之后幢楼上,满贮金陵文徵,诗徵,词徵,各续徵,江宁府志,正续梅曾亮柏枧山房集,汪士铎悔翁集,许海秋玉井山馆诗文词彚,元宁两县志,附有其他箸集,各类刻版,完全无缺,近者江南书局,移在二公祠门,内藏书籍板刻,不下数十万卷,城陷之后,殆已无人经管,恐尽散失,即有存焉者,寡矣。 □家桥杨氏刻经处,暨羊皮街经房,四十年来,所刻佛典经籍,版片精良,印书多仿善本,闻有人保管,但近据传来消息,其屋被占用,恐亦零落殆尽。 王木斋先生夙喜藏书,虽已转售不少,但家中尚有馀储,哲嗣伯举,早已出避,恐亦丧失。 郑寄伯先生箸稿,皆钞本未刊,陶巽人君平生箸述诗文词稿,细楷手钞,不下数十种,藏于家,遭此火劫,恐未必保存。 窦友芝先生,洪兰泉君,张玉夫先生,生平最喜金石碑□,甚多精本。洪君每得碑版拓本,必手自裱背,窦先生所藏四五簏,又三四大橱,张君并蓄书画甚多,恐历劫无馀。 王仲筠先生,喜蓄古今名人书画,前次齐庐战争时,损失不少,此次据云全未携出,近闻宅内,已无所馀。 高冈里刘氏古柏草堂,家藏金石书画,城中可屈一指,除近时转售外,尚有精品甚多。主人避居南乡,家中为土匪作俱乐部,殆已劫尽。 有南昌许氏,家藏明清书画甚精,曾见名人楹联手迹,不下百数十付,皆见所未见,许氏往年以避乱来南京,寄居数载,闻此次仓皇出走,所有各件珍物,存储该宅,以为稍缓可归,乃竟不及再回,所藏殆无遗留矣。 门东水作营顾宅,藏明代先祖顾东桥尚书墓志石一方,为文征明九十岁时所书,三分建方,精细小楷近二千字,珍贵异常,此次浩劫,殆不保存。 城南梅氏,家藏先世梅瞿山以下数代墨迹书画,甚珍异,纸白版新,不轻示人,已付劫灰。 明故宫古物保存所,其中搜罗本城唐宋元明遗物,书籍古玩字画,廿馀年来,真赝参半,甚可矜贵,颇有关文化历史,寇起,闻先为监守者自盗,继为贼首土匪所掳。 洞庭会馆翁氏,一枝园方氏,南捕厅甘氏,皆收藏先世遗箸,及彝鼎古器书画诗词板刻,方氏又有先代祖宗名臣遗像,一时浩劫,殆付灰烬。 凤游寺中有六朝时碑刻,甚精致,牛首山幽栖寺,有许多题名石刻,栖霞山自六朝至元明,极多题名石刻,普德寺有梁时五百罗汉铜像,闻都为倭寇盗去。 --------------------------------------------------------------- 不要女人只要书的又一种敌人 (白芜《今日之南京》1938年11月25日出版) 黄慕冠君的厨子在他们西主人家里看房子,一家人都住在主人房子里。七月底的一天,三个便衣敌人款门而入,一家大骇,女人不及躲,都伏地不起。三个敌人进来,到慕冠的书房里把书都翻下架子来,择了几十本,丢下二十元伪币说:“我买你们的书。” 说敌人“摧残文化”是不够的,他还要掠夺,这比烧还可恨。 陆禹云君是前面所述在南京藏泉损失极大的一个,有函来云: 先生所著“今日之南京”栏内,有述及仆古泉之聚散者,不禁感触万端。既极佩先生之关怀乡邦文献,顾又以所述似尚有未详尽者,用特补缀一二:盖仆髫龄读史,默识历代纪元,即酷嗜古泉。彼时习用制钱,勤力搜剔,颇有所获,但绝鲜佳品。稍长,读书燕京,继复旅宦彼间,先后二十年,穷街委巷,破肆荒摊,课馀公毕,暇即往觅。燕京本为人文渊薮,嗜古者躲,泉友甚众,相互钻研竞角,致力愈勤。首都南迁,遄返金陵,邮筒走南北,所获弥多且精。盖上溯古初,下迄清末,旁及日本朝鲜安南诸国,圜钱刀布,所蓄殆逾万枚,种别亦五千有寄。其中且有极精,及宇内孤品约五百枚,频年于役所入泰半胥耗于此。方其偶有所见,未能即得也,往往蹀躞踟蹰,忽忽若失,及其果获罗致如愿以偿也,则又若怀宝以归,喜难成寐。又或有所见,而为捷足者所得,或为资力所限,而迄莫由购致也,则更不免连朝恼闷,而无以自解。佛氏之所谓“贪嗔痴”,仆于此殆兼而有之。顾所以劬劬如是者,要非仅如狗马之好,玩物丧志而已,亦以泉币上关国计,下系民生之文字之源流,世运之隆替,历史上纪载之讹错,胥刻藉此以观其微而弥其阙。仆行能无似,事功未有所表现,辄欲自附于布贤识小之列,藉兹稍有所述作,以自免于汶汶之诲。今则积年心血,悉付劫灰,回首白门,徒增呜咽。爰因先生之所述,以自摅其甘苦,且藉鸣其悲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