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龙涎
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个规矩,就是无论跟卖家关系多好,都决不能多过问一句话,看过东西,谈好价钱,带货走人——除了这三件事,我们不能再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否则——就像你经常听见的那样——后果自负。
但我当年到底还是年轻,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加上客户又刚好是远房亲戚,小时候又对我关照有加,难免还是多寒暄了几句。
好在交易过程倒很顺利,几乎没怎么谈判。谈成的那天我租了一条摩托艇,按我亲戚的意思,随同的除了我,就只安排了一个驾驶员,于是我们三个就这样开始了不知道有多少海里的航行——目的地实在太偏远了,这么老长一段时间里干听着马达还有水花的嗡嗡声未免要给人憋着,所以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四叔,怎么突然想着要退休养老了呢?”
“人到了一定时候就得学会放手嘛。“
那老男人一开口,就能看见他满脸的皱纹在寒冷的海风里微微发颤。
“那也不至于咱这么多代人的心血都拱手让人吧?“
“看你这话说的,我这一大把年纪了那还有心思和能力搞生意呢?倒不如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
那家企业本来是搞生物医药的,三十年前研发出了一款叫“龙涎香”的黑藻泥面膜,在市场上反响极好,甚至一度传到了能返老还童的程度,于是从此便转型专做美容养生这块,传到我四叔这里,已经是祖孙第三代人了。
不过在接手的第二年,他就把经营权转卖给了我们,自己则用换来的钱买了一座小岛,打算后半辈子安安稳稳过起隐居的日子——当然,负责这一切的中介都是我,用他的话来说,这种事还是熟人能更放心点。
不过我这次来要拿的既不是地也不是钱,而是他怀里一直抱着的那个黑盒子。
“叔,为啥一直要把那东西揣那么紧?里头有啥宝贝?“
“啊不是……“他恍惚又略显慌张地否认道。”是你叔母和堂妹的骨灰。“
“哦?”
“我打算等到了岛上,就把她们埋在那里,这辈子都陪着她们。”
说这话的时候,我才终于从他早已浑浊的眼里看见了一点光亮。
堂妹跟婶婶长得一模一样,都特别的漂亮。坊间私底下传着一句话:他们家的女人就是他们家最好的招牌。这话一点也不假:奶奶当年就是靠造那面膜的原料才治好了怪病,保住了青春容颜,否则她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就顶着张老太婆的脸,说出去有谁肯要呢?恐怕后来也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不过四叔就没有那么幸运,他完全遗传了那种病,刚四十出头看起来就七老八十了,又偏偏娶了这么个年轻漂亮的老婆,难免会有人说闲话。
不过好在他们夫妇之间很恩爱,女儿也是健健康康的,还长着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漂亮脸蛋。
顺带一提,婶婶和奶奶一样,脸也是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都特别漂亮。
不少人说这是缘分,但只有少数人才能看出来,这是那玩意的功劳。
不必说,上头肯定是希望我把它搞到。
所以我自然把话题引到了这上头:
“那叔,那咱说好了要给的那东西……”
谁曾想,他倒比我先露出了踌躇的神情。
“哎,叔,我知道这是咱的商业机密。”
“但毕竟我也是咱家的人,您就当我这个晚辈想听听祖上的故事,好吗?”
那男人揉了一下眼睛,神色悲伤地望向那片被铁青色的天空笼罩的海面,这才缓缓开口:
“那东西是我爷爷找到的,他当时听说西南那块民间流传个说法:说是有一种大鲵有返老还童,长生不老的本事,我爷爷就以科考的名义组织了一队人马,几乎翻遍了那一带所有的溶洞……“
“结果谁知道他们真就能找到呢?“
“那东西的模样就像是一条大蜥蜴叫扒了皮又涂满了焦油,浑身都渗着那种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抓到的时候已经烂成了一摊肉泥……我爷爷采了一点样本回来试着培育,结果真的成功了。他发现那种生物的组织液居然真的可以把衰老的细胞转化成新生的,就像是某种逆生长。而我爸爸也是从里面看出了商机,把它开发成了产品。“
说完他长吁一口气,仿佛终于得以放松一些。
“这些都可以讲给你听,没什么,反正公司的生意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他说的不假,然而还没有讲到我想听的东西。
“那……叔,那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试探着问他,并极力表现出也很不安的样子,甚至准备好了手帕给他擦擦冷汗。
“那个吗?我听我们那儿的老人讲过。“这时候驾驶员冷不丁地插进来一句,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据说那娃娃鱼是神灵化身,随便逮是要遭报……”
“开你的船!”我呵斥道,伸脚摆了个要踹出去的架势,才让那家伙老实下来。
不过四叔他老人家显然是吓坏了,抚着心口大喘着气,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
事实上,我也不愿意相信那所谓的诅咒之类的玩意,然而毕竟发生了那些事实——
第一个印证的就是我的奶奶,虽然到了六十多还依然年轻美丽,但她却又患上了另一种疯病:起先是莫名其妙地突然说自己看见哪个早死了好几年的亲戚了,让大家都以为她中了魔怔。然后情况就越来越糟:她连着好几个月心神不宁,把自己锁在屋里,还把窗户都蒙得严严实实,等家里人把门破开后,居然看见她脸上长出了奇形怪状的疱疮,还在垃圾桶里面翻东西吃,再往后就是彻底疯了,只能把她锁在地下室里。不过据说我奶奶走的前几天,她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一天要给她送好几顿饭。当然这活都是我爷爷干的,他不放心别人碰他老婆——但也恰恰因此,他最后被挣脱了锁链的奶奶给咬死了。
而最后,他俩的尸体也没找到,只剩下一大堆测不出DNA的肉块。
婶婶的故事倒没那么吓人,但也同样离奇。四叔是在奶奶死的第二年在公司里遇见他的,当时他还无心经商,奈何家道的中落和与婶婶的感情让他不得不继承了家业。于是他们的角色颠倒了过来:四叔承担起了婶婶在公司里的事业,婶婶则接过了四叔对于琴棋书画的爱好——这也是奶奶的爱好,不仅如此,婶婶在其他爱好上也特别像奶奶,她仍保持着几十年前的审美品味和穿衣打扮,熟悉她的人总调侃她的怀旧情结,而她却不以为然。
但这却让四叔无比为难:因为有好几次婶婶站在他面前,他都以为是奶奶又来找他了,甚至还有一回,夫妻俩正躺在床上睡着,突然婶婶睁大眼睛,对着天花板大叫一句:
“张保!你回来呀……”
那正是我爷爷的名字。
不过所幸等堂妹出生之后,类似的怪事就少了很多了。虽然生了女儿后婶婶身子越来越虚弱,但毕竟孩子已经一天天成长起来。
不过还有件怪事,是我亲身经历过的。
婶婶去世那天,我去参加她的葬礼,期间我偶然走进她们家的客厅,看见了那张遗照。
我很惊奇,因为那张黑白相片上的脸和那些二十出头的模特一样,甚至还要年轻漂亮得多。出于孩童的好奇心,我不禁伸出手去……
“别碰!不然打你!”
我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手去。
但立马就发现不对:婶婶可从来没用过这么凶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转过头去,才发现堂妹在门后一蹦一跳地逃走了。
说来也很奇怪,葬礼那天作为女儿的她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甚至依旧有说有笑,调皮捣蛋,就好像他妈妈从来就不在这个世上,她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一直到她十五岁,她还依旧保持着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尤其是热衷于在聚会宴席上没大没小,没羞没臊地大谈特谈某个亲戚的糗事,并且细节都特别清楚,就仿佛她才是所有人的长辈,害得四叔只能一直给人敬酒赔罪。
不过也是十五岁那年,我父母死在了车祸里。
而她,当时恰好跟我换了座位,所以我才没被撞个稀巴烂。
或许也是托了她的福吧,我感觉自己自从走上生意场后就变得越来越自信和胆大,虽然四叔老提醒我行事要谨慎小心人报复,然而我的潜能显然开发得越来越深了,等谈这笔生意的时候,我早已经像个久经磨练的老油条一样熟练了。
不过四叔不喜欢我这样,他说这让我想起了她女儿。
确实,有一个习惯,我和他们一家是挺像的,那就是吃芝麻糊。
婶婶怀孕的时候吃这个补身子,堂妹哭闹的时候吃这个才能哄,而我每逢遇了什么好事,也肯定要又黑又甜的芝麻糊庆祝。
以至于踏上岛后,我第一句安慰四叔的话就是:
“四叔,有空给你寄点芝麻糊吧。”
“啊?那东西我不爱吃……
“啥?我记错了?”
他看起来还是没缓过劲,而且不知怎的越来越紧张。
“哦对了……那个要给的文件,我已经托人给你们送去了,明天还有专门的人过去谈……”
“你在说啥啊叔,不都讲好了……”
这时,一声枪响掠过了死寂的岛屿。
那司机把枪口对准四叔,眼睛直盯着他仍死死护在怀里的盒子。
“交出来。”他冷冷地命令道。
“你干啥啊?”看着奄奄一息的四叔,我气不打一处来:“把他弄死了不值得啊!”
“那玩意太危险了,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动作?”那人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况且,这是上面的意思。”
然而我们都没注意到的是,四叔腹部的血迹已经慢慢由鲜红转变为深黑,并且他抽搐的手指也伸向了盒盖……
“好啊!”
一声怒喝,把我们两个都惊到了。
而转过脸去,我们的目光正对上了那双死兽般悚人的眼睛。
那声音,那眼神,完全不像个濒死之人该有的。
“既然我奶奶不愿放过我,我媳妇也不肯放过我,现在你们也……”
“那么你——“他说着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咬穿我的脖子,已经完全见不到先前的颓态。
“你们!也别想叫我轻易放过……“
说罢他举起盒子,仿佛要把它砸碎。
我身旁那人见状,赶紧补上一枪。
却已经太迟了。
只见黑色的液体从黑色的盒子里流淌出来,吞没了四叔那扭曲的脸,那血肉模糊的身子,乃至他的整个躯壳,都仿佛被溶解一般坍塌下去,蜷成一团。
而后,那团东西居然蠕动起来,而后破裂。
从那里面出来的,是一只又一只浑身湿润的两栖动物的幼崽,正拖着那沥青似的粘液,逃往最近的溪流中。
很快,其中的一大半便没了踪影。
“记忆……“
冥冥之中,我似乎听到空气中——抑或我的脑内,有某种声音在响。
“那种生物会把自己的记忆复制到从自身衰老的肉体分裂出的新个体中去,这样才能确保自己的生存……”
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我当时好像是昏迷了过去,随同的那个技术人员替我采集了部分样本带了回来,这件事到此就算圆满结束了。而之后我也退出一线,不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所以说,你们再花一年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因为后面的事我实在不清楚,包括那个技术员几个月前怎么在自家浴室里开膛破肚地死的,我都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难道说以咱们公司的技术实力,搞不定那个玩意?
不可能的,当年那些跟我进洞的人,不也都一个个活着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