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路过子夜河

我没有办法忘掉那一次看见他的情景。那是夏季的最后一天,景雨初过,蝉蜕不啾。他光着脚踩进小水坑,灰黑色的泥水亲吻洁白的双足。他的头发湿答答地滴着水,柔软褴褛的干净衣衫敞着领口,水珠顺着心胸流下去了。他轻声哼着《子夜河调》,与我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整个人间都轻如羽毛,我坚信他的瞳孔是寸尘不染的琉璃,大约是看不见我。季节如命运转折般交叠轮转,待我回头时,新来的西风吹散了旧的他。
那真像我寻遍半生、一贫如洗的爱人。

1931年,玄华国内战彻底爆发。北方革命派长枪党撕毁南北分治的条约,公然跨越作为分水岭的子夜长河,一路轰炸,直击割据南方的保守派老巢,及其拥护的白姓皇室。
皇室懦弱,长河以南的民众奋起抵抗,却惨遭长枪党扫射屠杀。最终皇室覆灭,皇帝被当众斩首,白氏后裔不是身死便是沦为娼妓,此烟柳繁华之地一片疮痍。至此帝制终结,国家一统共和。
虽已事过两年,长河以南依旧未能安定,暗潮明流翻涌,各类起义不绝,号曰“光复故国”。长枪党首领指派武装国卫队高级突击队领袖十辰于驻守南方,以镇压百姓。
十辰于销毁民间所有枪支,为人冰冷凶狠,杀伐果断,南方倒真的安生了不少,渐渐显出政通人和的气象。
三年后夏末秋初,十氏宅邸所在的御容街,来了位身着灰袍的说书青年,人称华立风先生,满腹经纶,年轻恣意。十辰于常去二楼阳台,听他对着人群讲述历史中的腥风血雨与雪月风花,虽不腻烦,但也没有过多兴趣,只作消遣。
直到有一天十的视线被华立风身边多出的一名少年吸引。
看起来十六七岁,常用手遮住一只眼,抬头看太阳。发梢和眼尾微微上翘,仿佛勾引人攀越的栅栏,可一旦翻身进入那眼眸,就要安静而幸福地溺死在那闪着光泽的黑褐色中。
这少年光着洁白的脚,亚麻薄衫松松挂在身上,阳光穿透了,隐约看到柔软身形。听书的人群大半目光都在他身上,议论他的来历,都说他是华立风新娶的妻子,名叫白绒绒,是从妓院出来的,长得漂亮却不干不净。更有甚者直言不讳,华立风一个读书人怎么配个下九流的东西。
白绒绒只顾听着,倒也不看他们。眉头不为人察觉地一挑,小鹿般轻盈地跃至华立风身边,抱着他脖子将脸颊深埋——
“哥哥…”
笑时花近眼,那更像是孩童般真实。
人群静默,几名老者闭眼连连摇头。华立风脸红至极,一连安抚几句“别闹”,转身将少年抱离人们的视线。
此后几日,华立风没有出现,兴许是为了躲避闲言秽语。再过几日,华立风手捧书本现身御容街,阴雨连绵,听客廖廖无几。那随身而行的少年今日也没有来,十辰于竟觉有些失落。
天气闷得很,十辰于在阳台之上闭目养神。
华立风此刻正讲到《三国》中王允刺杀董卓之情节,语气激昂。天空中轰隆隆响着雷,倾盆大雨将至。十辰于眉头紧锁,心头一股无名火。
只听华立风忽然借书中吕布之口,大喝一声——“奉诏讨贼臣!”十辰于猛地睁开眼站起身,冲至阳台围栏死死盯着华立风,立风竟也正仰头怒目圆睁,剑眉锋利。
啪!!
立风手中的书被狠狠砸在地上,紧接着是与他平常温文尔雅嗓音完全不同的怒吼——
“活捉十辰于!!”
对面洋楼后涌出几十个带刀的亡命之徒,踹开十辰于家的大门。
十辰于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往天上开了一枪,然后关上阳台的阻隔铁门。华立风想要个活口,无非是以此作为与长枪党谈判的筹码。没用的。
听到枪声,百余名常年潜居在周边的、训练有素的国卫军迅速包围了十宅。室外倾盆暴雨已至。华立风及其手下成了笼中兽,机枪扫射,死去大半,血流遍地。立风和剩下的十几个手下被俘。
十辰于很久没有如此暴怒过了。到这里才几年,每天都有人恨他,想杀他,骂他是狗贼。他杀了太多人堵了太多嘴,可到如今连楼下的说书先生也要搞他。他实在想不懂这些贱民的骨头怎么能这么硬。
他一枪一枪崩了那些俘虏的脑袋,轮到华立风的时候,他先是将他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拎着他粘血的衣领:
“我晓得怎么对付你们这些反抗者。最好是屠杀地更彻底些,好让幸存下来的人在忍耐里吃苦头,眼睁睁看着爱的人被杀死或玷污。然后我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华立风眼中的光不见暗淡,锋利的眉尾似要剜出十辰于的心脏来。
“是吧华立风?还有你幸存的、我没捉到的那个小情人。”
最后一声枪响。
人所拥有的死亡,带给人以特殊的尊严。
第二天,几十户人家悄悄挂上白幡,那些老人的痛哭声不绝,映衬小城一片死寂。
十辰于一整天都在喝酒,喝到酩酊,喝到夜幕再次降临,他将手枪别在腰间的皮带上,出门去。青石小巷里每一步都潮湿,青苔与塑胶鞋底摩擦发出“吱吱”声。
一个纯白的人影出现,光着脚像梦一般陌生又熟悉。那人哼着《子夜河调》,声音像将化未化的雪似的。那是当地人民的故国民歌,十辰于定义的禁曲。
微弱路灯下十辰于看清了他的脸,不过只看那双脚便知晓他是谁。禁曲婉转的歌调配上他挂着些哀伤的神奇、他溶了一夜月色的眸子——便无罪。
无罪,永远无罪。
他四处环顾着,孤独可怜。仿佛在寻找什么遗失了的恋人。
十辰于如狼般将他扑倒在墙上亲吻,浓烈的酒气与男子气息将其困缚。小小的猎物轻轻推他的肩膀,半迎半拒,欲去又依。分开的时候如同残雪,化得差不多了,大口喘气。
“你叫什么名字。”十辰于一手撩起他的刘海,拇指摩挲他秀气的眉骨。
“白绒绒。可以叫我小绒。你呢,小哥哥?”
小绒如孩子一般勾着他脖子,不晓得这个长得好看的“小哥哥”早就杀了华立风,他只当是华立风抛弃他了。
“小哥哥”,从没听过的亲昵称呼,充满了信任。
小绒还没出现的时候,十辰于觉得自己料事如神、冷静无情,可如今懦弱不已、惶恐不安,如同瞬间消融的春水,完完全全流向他,止不住,颠覆了自己的命,将意志席卷得一塌糊涂。
十辰于从皮带里抽出手枪,用冰冷的枪口挑开小绒白袍上的腰带,拨开y字形衣领。他不懂得怎样用手去做这些,枪用久了,比双手更灵活,仿佛罪恶的事不是他干的,包括那些杀伐之罪,全都可以归咎于枪管、战争、人性本有的混乱。
路灯闪烁了几下熄了。
情欲的海水成波、成浪、成潮,将声音与思绪带远又拉近。小绒半遮半掩的未禁锢的门窗,被无备而来逢场作戏的野兽一次次冲撞。他身体里、生命里最深邃与精湛的地方,唯有压在他身上的人的天赋可解。
接下来的一年,当地没有发生过叛乱。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了。
只是十辰于出门办事时,偶尔听见百姓的闲言碎语——
大约是说他与一个娼妓出身的少年在一起了。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那名叫白绒绒的,是白氏皇族的血脉,沦为娼妓后与华府庶出的少爷私奔到这个小城。后来十辰于为了得到白绒绒,便杀了华少爷。
更有甚者谣传十辰于与皇族余孽私通,是有心背叛长枪党。
十辰于震怒,抓了那些爱背后议论的好事之徒,将他们的舌头全割了。此后再有敢多看小绒一眼的人,他就会把他的眼睛给挖出来。
他真的喜欢小绒。
再也没人敢议论了。
大雪来临之际,十辰于带小绒去了长河以北。他们在结冰的江边追逐嬉闹,凿冰钓鱼。他将小绒抱起来然后轻轻丢在超级厚的雪堆上,任由他捧起一把雪塞进自己的衣领。有几次他都觉得这个小人会融化进这洁白如玉的世界,单纯得不真实。
当小绒偷偷转到他的身后,跳起身来吊在他的背上,耍赖不肯下来;当他们夜晚在高处生起火,争辩着南北方的月亮哪个美;当他们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小绒对他讲好多次好喜欢他,他又觉得他亲爱的永远不会离开。
烟灰与鹅毛大雪混在一起,边走边消失。它们的共同点是能够掩埋过去与扰乱心神的声音。
十辰于其实心里慌乱折磨,痛苦至极。他向小绒隐瞒了过去,他甚至不敢用他沾过华立风鲜血的手碰他。像假冒的神一般,将所有的恶缠绕在一棵枯朽的树,当阴暗的夜风吹拂,它如丑恶的野兽般黑暗,比十字架苍白。
多少次午夜,他梦见小绒举着刀刺进他心脏,对他讲“你把立风哥哥还给我,他才是我的小哥哥,是我的亲爱的。”
他浑身盗汗惊醒,猛然坐起。小绒习以为常,缓缓起身抱他,亲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叹息着,给他轻声哼着《子夜河调》。
无罪,无罪。
不晓得是谁爱着谁。
十辰于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褪去一个男人所有坚硬的伪装,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你爱我吗?”
小绒不讲话。
“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十继续问。
歌调未停。十辰于抬头望他,望他往窗外投射目光的、偶尔眨一眨的眸子。那勾人攀爬的栅栏,有人翻进去过吗。十辰于突然明白,小绒好像个孩子,原来只是个孩子。只要愿意,只要开心,他会和十行鱼水之欢,如同吃糖一般。不愿意,不开心,丢了命也没有关系的。
就像十辰于打听到的那样,沦为娼妓后的他只愿意唱歌,被强迫卖身时,便从妓院二楼窗子跳了下去,摔折了腿,然后让华立风救了去。
那是片有温度的冷雪,是被捂化了也不热的冰,是朵随时会自尽的白玫瑰,是让人不甘的纯粹温柔。
一切都在夏天的某个夜里变了。
那天晚上十宅有个聚会,一位上了年纪的客人抱怨自己年轻的儿子炸,离了席便不见了人影。十辰于出去点烟的时候,在花园的角落里看到了炸,
和小绒。
他们半褪衣衫纠缠在一起,炸那双赤裸的手捧着小绒的脸吻他。
那双手比我的干净么。十辰于苦笑,冷笑。心里有什么爆裂开了,滚烫,辛辣。
他扼着炸的脖子将他摔在一边,然后拔出枪,砰砰砰对着他开了三下。血溅到他的皮鞋上,也溅脏了小绒的脸。
他蹲下身去,手指狠狠捏住小绒的下巴,再用力点就能捏碎。小绒是个迷茫委屈的孩子。他们对视着,眼中都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晃。
十辰于叹口气,眼泪流下来。他用袖子擦掉了小绒脸上的血迹,然后替他整理好上衣。站起身来,将冰冷的还冒着烟的枪丢在地上,就走了,出门去了,似乎什么都不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回来。
炸的父亲找见自己惨死的儿子时,哭天抢地。角落里的小绒抱着自己,不知所措。一众客人义愤填膺,叫来了警察。
当沉重冰凉的镣铐锁住小绒的双手时,他只是低头,认真地重复着说:
“我没有杀人…”
在被送往审讯室的路上,那熟悉的路灯忽闪忽闪,他们路过池塘,鱼儿分开了光滑的水流——黑夜里钻石般的一道光。那个夜晚还在拖延,格外漫长,小绒的声音轻飘飘地没有停止:
“我…没有杀人。”
“我没有…”
北方边境突然沦陷,境外沙勒国大举进攻。几天没回家、正在酒吧花天酒地的十辰于应首领命令,立即前往北部边境,准备迎战。
这是一场大规模战争,可谓被迫应战。士兵们将恋人们的照片缝进衣服内侧,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十辰于从衣袋中掏出小绒的照片,狠了狠心便揉作一团,丢弃,无牵无挂。
经过半个月殊死搏斗,长枪党带领的军队以及北部人民以惨重的伤亡取得了胜利。长枪党保住了国家领土完整,却元气大伤,与此同时,南方的保守派势力又在趁机死灰复燃,十辰于不得不拖着过度消耗的身体折回南方,却没想到多条铁路线被保守派炸毁,十辰于一行人困在途中。
这段时日,审讯室内暗无天日。
小绒受尽各种酷刑折磨,昏过去无数次,好几次都快要在死亡边缘,仍不肯承认自己杀了炸,只是不停重复着那句话:
“我没有杀人。”
每天来给小绒送饭的是个叫须须的小狱警,十五六岁样子,心很软。每天夜里他偷偷给小绒多带一个馒头,小绒手上都是伤,动不了,他就喂他吃,然后给他擦药,一边擦药一边掉眼泪。
“你哭什么呀?”小绒斜着头看他,笑着逗他。
“没…就是心里好难受。”须须哭得更伤心了,他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看到了太多屈打成招,见证了太多冤死亡魂。他绝对不相信小绒这样坚强温柔的男孩子会杀人。
“他们说,后天,后天他们就会枪毙我了,”小绒平静着陈述着,低头把玩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角,“在我印象里,后天那种天气,好像是夏天的最后一天,”
“死在最喜欢的季节,真好。”
第二天,十辰于及其部下历经千辛万苦,才另辟蹊径回到长河以南,一回去就先将几个崭露头角的保守派头子斩首除根,顺便清除了一些白氏余孽。
等做完这些事已到了深夜,喝醉的十辰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他久违的家,大声呼唤着小绒的名字。没有人回应他。他太累太困,倒在床上沉睡。
当他夜里惊醒,习惯性地将手探进身侧的被子,没有人,没有人起身抱他。他慌了,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月光下,去寻找那个熟悉的人。他跑进花园,只看见陈旧的血迹;他冲出大门,看见数十日无人照料枯死的绿植…
惨白的月光…一切都…
不不…不会的,不是这样的…
他之前做了什么?炸呢,炸的父亲呢?他怎会善罢甘休…小绒又去哪里了。
此刻,小绒靠在牢房的木头上闭着眼睛,听见小狱警须须轻声叫他的名字。
“绒绒~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须须旋开铁索进来,靠在小绒身边,将那些肉和糕点一个一个排放在眼前。这是小绒的最后一顿饭。
小绒作出开心的表情,然后将食物放进嘴里,明明是好吃的,却怎么咽不下去,没忍住去一边吐了出来。
须须慌忙抚摸他的背,把骨瘦如柴的他搂进怀里,
“吃不下我们就不吃了,不吃了…”
是啊,临死了谁还吃得下。
“须须,”小绒声音沙哑,
“怎么啦。”
“我没有杀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须须搂得更紧了些,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抚摸到微微上翘的发梢。小绒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脏热烈悲哀地跳动。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在寻找爱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哥哥,”
“我们在此在彼,形影相随消散,
“那天下过了雨,一切都湿漉漉的。青苔亲吻着我的足底,”
“我们路过子夜河,”
“我们无家可归。”
小绒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他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无家可归…
须须吻了吻他的嘴唇,说“我爱你。”我用生命爱你。
然后,小绒说,
“我也爱你。”
天亮了,犯人被执行死刑。
穿着黑色制服的小狱警压低着帽沿,双手死死抓住刑场外的栏杆,向里面张望,眼泪纵横。
枪响后,小狱警狠狠抹掉自己的眼泪,转头跑出了大门,跑到街道上,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猛地停下,将身上的黑色制服脱下,取下帽子,柔软蓬松的头发、与微微上翘的发梢略显凌乱。
他受了许多酷刑的双臂,将衣帽紧紧抱在怀里,蹲下身子号啕大哭。黑褐色无底的瞳孔里,掉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然后他站起身来,去子夜河畔,做了一个衣冠冢,在墓碑上刻下了须须的名字。
须须给小绒的食物里有安眠药。他在夜里偷换了两人的衣着,将熟睡小绒藏在无人经过的过道里,终是替他受了死刑。
他用生命爱他。
炸的父亲告知十辰于,杀害他儿子的凶手已经被处决。
十辰于大受打击,病了。
外面下着大雨,当他转身的时候,看见小绒光着脚站在他房间门口,浑身是伤。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亡魂,但他依旧想过去抱抱小绒。
“亲爱的…”
亲爱的。
“小哥哥,你叫我什么?”
“小绒…”
小绒也向他走过去,爱怜地亲亲他的脸,然后告诉他:
“小哥哥,小绒已经死了。”
“不不,不会的…”
“我是白氏皇族第27代后裔,白绒绒。”
然后白绒绒温柔抽出十辰于腰间的枪,射穿了十的心脏。
“再见,小哥哥。”
雨停了。
白绒绒洗干净自己的衣衫,哼着《子夜河调》,轻盈地踩着路上一个个小水坑,像初来人间般无所忧虑。他路过一个有名的作家,那作家名字叫卷儿。他像没看见作家似的,径直从他身边过去了。
卷儿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一看见便挪不开目光,于是写了日记,也就是文章开头那段话。
后来白绒绒去哪里了,没有人晓得,大约是与夏天一起殉情,不,私奔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