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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

2020-05-01 21:40 作者:暗杀之必要  | 我要投稿


        年前的天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我赶在下雨之前到了三中门口。

 

        小杨在我曾经读过的三中门口开着一家理发店。她是一个干练的女人,总是把自己匀称的身子收拾得一丝不苟,连她的眉毛都透露着一股工整的气息。她家的理发店已经开了十几年了,至少从我记事起就已经盘在那个总是有点潮湿的小店面里了。我的家就住在三中里面一栋只有三层楼的低矮平房里。在我至今为止浅薄的人生中,至少有一大半的头发落在了小杨理发店菱形的瓷砖上。

 

        我并不能感受到她理发的手艺究竟是好还是坏,因为我每一次的要求就只有一个,剃短一点。在这样朴素到过分的要求下,哪怕再好的手艺也无从展示。而我总是在她那里剃头的原因无非也就是便宜。过去时,一颗头只要五块钱。而母亲每次给我剃头的预算都是十块。那剩余的五块钱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辣条和廉价冰棍塞到了我的肚子里。但是母亲也不是不知道小杨的价格,这件事就成为了我,小杨和母亲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三中是一所初中。在我初中毕业之前,一直都在这个多雨的南方小城的老城区里度过。附近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理发店,比如校门右侧的小巷子里就有不少挂着旋转灯箱的“美发店”。那些和小杨的店是不同的,年少时的我常被母亲告诫不准去,以至于我即使从门口经过也只敢向里面看一眼。他们和小杨不一样,有着惊悚的发型和发色,穿着那时的我难以理解的衣服,手臂上往往有着奇形怪状的纹身。偶尔有人会站在路边吸烟,而我也只敢远远绕开。

        小杨的店从不会这样。在她的店面里只有一张放工具的桌子,两把椅子,一条用来等待的破旧沙发和一张餐桌——她就住在这里。在一个墙角似乎还挂了一台小小的电视,但是我似乎很少看见它是开着的。即使是开着的也总是伴随着雪花噪点。

 

        在燥热的记忆中,这就是小杨理发店的全貌了。初中毕业之后我全家搬到了江对岸,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后父母才搬回来。而上了大学的我更少回家,只是每次回家还是在小杨的店里剃头。

        我忧心小杨会像鲁迅笔下的两脚圆规一样变得不堪。好在当我走进那个带着一点潮湿的小店里时,一身干练的小杨仍然站在菱形的地砖上和理完发的客人聊天。只是,已经中年的她脸上多了不少皱纹,不似从前一般光洁,修过的眉毛却还是透着工整的气息。店里放着我没有听过的流行歌曲,我松了口气,走进了小店。

 

        小杨似乎认出了我,笑着与我打招呼,吐露出一口浓重的乡音。

        小杨不是本地人。她似乎早年间就从邻近的城市来到这里一个人打拼。她的口音我所熟悉的那一种差别并不大,所以我也能听明白。没到年关她总是会提前歇业回家访亲。而我必须赶在她回家之前到那件店面里落下一簇簇头发,否则在她回来之前我的头发就只能像野草一样疯长。于我而言,与小杨回家的速度赛跑也是过年的习惯之一,即便如今也是一样。

 

        我坐在椅子上摘下眼镜,任由她在后领上夹上一层毛巾。当她把围裙从我脖子前绕过时,从镜子里我模糊地看见,她的丈夫从里屋走出来,径直走出了门。

        小杨的丈夫是一个有些矮小的秃头男人,看起来挺和蔼,也偶尔会和小孩开玩笑。少年时的我也愿意见到他,然而他并不常常待在店里,出现的频率仅仅比开电视机高一些。父辈那里有一些关于他不太好的传言,说他喜欢在外面赌博,输了不少钱,全靠小杨赚钱还债。而我又想起他极低的出现率,似乎证实了这一件传闻。只是从传闻的中心小杨脸上并不能看出一丝苦难的痕迹。这使得少年时的我感到疑惑,毕竟电视剧里赌博的男人总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随着年岁增长,我也就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

        此刻的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和蔼,而我也看不清他的神态,但是他对小杨有些冷漠的态度让我想起那个传闻,于是突然有些好奇,一个柔弱的女人是如何在混乱的老城区一个人撑起理发店还要替丈夫还债的?我不愿往深处去想,小杨的推子已经响了起来。

 

        我一边配合着她娴熟的动作调整脑袋的姿势,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店面里的摆设。那台电视已经彻底失去了踪迹,而用来放歌的笔记本电脑勾起了我的另一段回忆。

        小杨的女儿与我年纪相仿,但是比我低一两个年级。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她清晰的长相,以至于我会不由自主地将小杨的脸按在她身上。小时候的她是我羡慕的对象,因为小小年纪就拥有了一台可以自己支配的笔记本电脑。那时小杨特意为她放了一张桌子在店面里放电脑,而在燥热的下午,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之时就会挪到她身后。那时的她爱看《犬夜叉》,而我津津有味地在她身后看着一块块四魂之玉的集齐。那块电脑屏幕装载着我少年时对娱乐的全部想象。电脑旁边就是她包着守护甜心书皮的小学数学课本——往往都是合上的。

        后来那台电脑被放到了餐桌上,而她则总是在桌前伏案,被一堆堆书本围绕,一言不发。我一度认定她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女生。

        我问起小杨她女儿的近况。小杨用意料之中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告诉我,她的成绩一直很糟糕,不肯用功学习,只好去读了职业学校。我听完后怔住了好一会儿。仿佛是一个年少的幻想像泡沫一样破灭,以致于我开始怀疑我记忆的真实性。那个坐在电脑前看动画的女孩,那个在桌前埋头的女孩,和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女孩,究竟是同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本来也与她并不熟络,甚至话也没说过两句。只是有一种错愕感:如果这样的记忆也会出错,那么究竟还有多少记忆是真的呢?我开始疑惑,小杨真的只是我记忆中那个普通理发店的老板吗?一阵悲哀从我心底腾起。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剃头已经到了最后收尾的阶段,海绵在我的脖子侧面挂起一阵鸡皮疙瘩。我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碎发,戴起眼镜。我问小杨:“多少钱?”

        她咧嘴,“八块,”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在嘟囔。“一直是这个价。”


截图自《阳光灿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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