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散步的描述

    卡动用了全部力量，决定去散步。

    在那之前，他已经准备了三个星期，或者四个也说不准。他不敢说自己已然做足了准备，但我可以肯定，他没有准备好。可即便是我，也难以断定是否给他跟多的时间会好一些：难道不是长时间的准备让他身心俱疲？洞悉这个事实的我不断催促他，这才有了那个决定。

    他飞似的跑下了楼梯，感到一阵失重的轻盈。楼梯交错，他就盘旋；钢铁水泥，他视若无物，像羽毛一样无声地落地。从阳台上看，他住在一个整齐划一的小区，正对面的楼房漆涂着白色，楼顶红瓦暗淡。楼下常常人来人往，这时他总在楼上张望，间或抬眼朝对面的楼中看，在朦胧的颤动中看到一串人的动作，没有看到人。

    他探头探脑地打开门，又小心翼翼的带上，但不幸地弄出了不小的声响。他难堪不已。所幸没有人注意。声音衬得周遭空寂，使他怀疑先前行人的去向——他们哪去了？我也不知道。刚刚我走神了，世界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看向我——这时我正走进另一座楼，一群孩子簇拥着我，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他投出失望与懊恼的眼神，却无法挽留住什么。他向上看去，看到高楼无根地飘在天空中，像是一孔深不可测的地洞。他当真觉得应当在每栋大楼都凿几个大洞，权当为了透气。

    我轻声提示他。他这才记起来要做什么——散步，顺便呼吸新鲜空气。他先是整理好西装，擦亮皮鞋，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早晨的空气有些湿，不过足够新鲜。他呼吸的越来越快，最终伴随着窒息感，他噎住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歌声，声音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宛转悠扬。歌声逐渐占住了画面，从背景音变成了主角，然后又从一处变成了几处，琴瑟和鸣，终于汇成了一处，演变成了大合唱，最终又在掌声中落幕，让人意犹未尽。

    转过神来，他已经走入了一条小巷。箱子并不曲折，却不能一眼望到头。他生硬地散着步，仿佛身体不是他的。他开始回想散步的原因。他想到：“没有原因，仅仅处于一种习惯。或者有原因，母亲去世前常常散步，还劝我多出门走走。”他登时便忘了我的劝告。

    他的身体在做深入的思考，然而思想还在艰难地跋涉。不知不觉中，它们已经走出了长巷，四散而走。有的左拐右拐，走入了闹市，在摩天大楼间徘徊，躲避着车水马龙的冲撞，责骂着周遭的乌烟瘴气；有的一路直行，走进了一片树林，道路像喝醉了一样崎岖不平，过分蜿蜒，把它们绊倒在地；有的没有向前，而是一直在巷子里打转，甚至坐了下来；有的陡然起飞，消失在天际的边缘。

    他猛然抬起头，那些杂乱的头绪也紧跟着回头。视线七纵八横，把他搅得不得安生。但他仍在安静地走，未曾表现出什么异样。他直瞪着正前方，可没有在看任何东西，画面从他眼前经过，他没有阻拦的意思。

    眼前来了个熟人跟他打招呼，可他不记得姓名。他顿时感到无所适从，在低头潜逃和回应之间犹疑不定。他怎么会认不出我呢？我不是他的爱人吗？我还是没有深究，让他走了过去。他松了口气，抬起头看了一眼巷子里狭窄的、绵延的天空。

    他要去哪？他已经走了太久，走了太远。巷子两边已经从高楼变成了平房，阳光渐渐地照进了巷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出了巷子。

    我关切地问他：“你还好吗？”他则说：“还不错。”他又一次撒了谎。显然，他已经汗流浃背，双脚发软，筋疲力竭。

    一座石桥豁然与前，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这是一座普通的石桥，桥面崎岖，像是经常有卡车经过的样子。桥下是一条宽敞的河流，映照着有些不真实的世界。他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向远处眺望，太阳暗淡了不少，远处多了些乌云。这会有一场雨，他想。一场幸福的雨，大概会冲掉所有不合时宜的污点。实在令人兴奋，不仅是我，连他也面露喜色，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他又向下俯瞰，看见了我的影子，随着河流流向远处。

    我也在看这个迷人的世界，期待着想要来到的第一场春雨！河岸边焦黄的草，河中折断的芦苇，远方早已到来的春天，濛濛的雨，欣然的脸，它们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我简直要醉倒在这个世界！苍蓝的天，平静的水，隐去的山，世界那有什么污点？

    当我缓过神来，桥上已经空无一人，桥下只剩仍在荡漾的水浪。我坐在桥边，双腿耷拉着前后摆动。天上下起了小雨，因为是初春，还相当冰凉。我只是有些奇怪，我还在这里。到这里不应该结束了吗？

    我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去的意思，而是侧躺在桥上，用右手支撑着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这个时候白天不是很长。我静静地看着河水流去，不做阻拦，等待着入梦，仿佛这是一次消失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