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
我曾徘徊在每个不眠的夜里,思考着我写作的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手中的笔仿佛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揭开伤口,流出血脓作为笔墨。刻下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脱离孕妇的婴孩般使我痛苦。最后看着所诞生出的滚烫的发红发黑的文字——那并没有让我感到喜悦,只是窗外渐明的夜晚变得忧伤,我所沸腾的一切,都在完笔的那一刻冷下来了。我的脑子只想找些酒精或咖啡因之类的东西缓解一些,可当我尝试站起来时,我的腿疾伴随着麻木给了我警告,于是我便只得瘫坐在椅子上,被迫欣赏着日月交替时的一片虚无。 房间门外似乎有些脚步声,我独居,但我并不感到恐惧,我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瘸子,恐惧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是盗贼,就请夺走我的一切,最好连带生命一起。如果是友人...真他妈感谢你在这猫头鹰都要睡着的时候破开我的房门来拜访我。 出乎意料,两者都不是,闯进来的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黑暗赐予了他一身伪装,我没看清他的任何特征。 “还没睡吗?”陌生人开口了,声音很熟悉,应该是我的某位朋友,但这么晚来打搅别人真是没礼貌,不过我可没有精力去思考他的目的,正好我也有日子没与他人交谈过了,于是便单方面原谅他的所做所为,同他交谈起来。 “嗯?” “不出意外的话,你现在应该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被折磨个够呛吧。” “嗯。” 他怎么知道这些?不过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情况。但他到底是谁?看着它的外形我完全记不得这个人,却又莫名的熟悉。当我想开口询问他时,我才发现长时间的孤独让我忘记了怎么交流。 “同时被社会的阴暗面折磨着,家道中落,在别人眼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对不对?” 太奇怪了,太荒谬了。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这些,不过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被社会吞噬的人数不胜数,家道中落更不少见,至于我成了疯子这事,那也只是我自己认为的,但还是为了不影响别人,我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一个多月,这期间很少有人来拜访我,来的人大多数也只是象征性的嘘寒问暖。他到底是谁?我用尽全力把椅子转过来,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还是没看出他是谁。 “最关键的是,你正在思考自己为何而写作。”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几乎没有任何感知能力的待在这里,濒死的饥渴感才会让我去啃些干方便面喝些自来水。可这与他短短的对话里,就已经让我的头顶冒了冷汗。难道说,我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有人在监视我? “无需恐慌,我来解答你的问题,仅此而已。” 他靠近了我一点,我依然看不见他的容貌,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绝对在哪见过他。我想呐喊却寂静无声,他打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我知道你现在说不了话,听着就好。”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但明显是刻意装出来的。 我微微点头,他转过身去,随意的在我房间内踱步——我曾经也很喜欢这么做。 “意外的残疾,让你看清了不少东西,直到对社会彻底失望,但又因为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和心中的善念并不想,也不敢报复社会,最后被堆积的怨恨逼疯。把笔当做武器,对人生不公,社会黑暗疯狂的输出。想要声张没人看得到的正义。甚至想以此为职业苟活下去。可结果就是被各类人从文学性,伦理性,社会性的各种角度批判,导致没了第二次执笔的决心,对吧?” 我想否认,但又不得不接受,因为这就是现实。 “你有些幼稚了。”他似乎在压制着什么情绪,似乎是怒火,或是悲哀,“你当是一百年前吗,一个愤青,仅凭着一条命,一股莽劲和一支折不断的笔杆子,夸夸这个,骂骂那个,就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社会中立稳脚跟?无数人同你一样活在黑暗里,甚至处境还不如你,意志力薄弱的废物早已离开人世,熬过来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人上人,被人歌颂。苦难本身并不值得歌颂,值得歌颂的是苦难所磨砺出的涅槃重生的每个人,而你在这重生的过程中,选择了柔和幻想的堕落。把自己一切失常行为都看作是对一切无声的报复,殊不知,你这只是在无用的报复自己,你所厌恶的不会因此改变哪怕一点。” 我开始发抖,我不明白他为何知道这么多,究竟是谁?我的脑子里不停组织着语言,死活也要拼出一句话来。我要问他...我要问他... 他依旧不停歇的说着,每句话都如同长枪刺进我的心脏,而这枪是朗基努斯之枪,仿佛尝试着救赎我的灵魂。 “对这个社会...不要妄想能改变什么。”他似乎在轻轻的叹气,话语也没那么锋利了,“举个例子吧,你到离家极远的市场买了几斤苹果,而回到家时,发现这里面有三四个烂苹果,烂的面积不大,大部分还是好的,你要为了这几个烂苹果特意赶回去找果农换掉,还是把这几个烂苹果坏的地方削掉?”他思考一番,又补充几句:“而你大老远跑回去所换来的苹果,难道就一定也是好的吗?难道就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坏的吗?社会也是如此,它并没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所带给你的不幸,或许是你人生的转机,你要去扭转它,而不是自甘堕落,放弃一切美好去等待死亡降临。”我模糊地看清了他的眼神,和我一样,似乎透露着无法抹去的忧伤。 他似乎累了,低头瞄了一眼手表,“就这样吧,好好活着,为了你自己,别做蠢事。” 天渐渐亮了,晨光从窗子透进我的房间,我渐渐缓和过来,脑子也清醒许多。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你...是...谁...”我终于开了口。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头也不回的拉开了房门,踏着清晨第一声鸟叫,离开了我的房间。 ... 几十年后,人类终于实现了时空穿梭,当我第一次坐上时光机时,我毫不犹豫的选择穿越回我十九岁时的至暗时刻,虽然时间有限,但我想应该足够了。缓缓走上熟悉的楼梯,打开熟悉的密码锁,看着那个颓废的不能再颓废的青年,面对着堆成山的稿纸,和我这位素未谋面的,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