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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第二章

2023-06-14 22:29 作者:思维-做音乐的人  | 我要投稿

第二章

1938年 易从民

 

南方的土地,春天下雨,长出春笋;夏天下雨,长癞蛤蟆。

 

“就要这种雨点稀稀拉拉,听着跟老男人漏尿似的时候,癞蛤蟆遍地都是。”小潘和从民走在雨里,指着天说:“这我妈说的。”。

队里的小米不多了,小潘说可以抓癞蛤蟆充饥。

 

小潘是他们小队里收的年纪最小的孩子,来自新春村。不到十四岁,按规定,进不了他们八路军的正式编。但从民没办法,总得有个地方先收留这个孩子。

 

田里的癞蛤蟆多,河道里还有鱼虾,但他们这会儿不能靠近村里,只能在离田远点的荒地上找。

小潘眼睛亮,蹲下往前一扑,双手就抓住一个小癞蛤蟆,也就一截手指大小。从民知道,乡下管这小癞蛤蟆叫“疙瘩”,他小时候抓过喂给家里的母鸡吃。鸡吃之后更容易生蛋。

小潘捏住那疙瘩的身子,生生扯下它的大腿,皮下绽开露出截粉嫩的血肉。被扔掉的疙瘩身子,在地上又蹦跶两下就没动静了。

他将那小葱般细的疙瘩腿上绑上根棉线,放到杂草生满的水涧边,和从民蹲在一边耐心等待。

 

“来了来了来了。”

小潘嘟囔着,一只手掌般大小的癞蛤蟆从草里跳出来,一点点试探地往疙瘩腿蹦去。这是癞蛤蟆的特性,大癞蛤蟆会闻着这股子血腥味来吃小癞蛤蟆的尸体,一引一个准。

 

只见那大癞蛤蟆刚咬住小疙瘩腿,小潘一个眼明手快把绳拽起,从民从半空中接过。大癞蛤蟆的皮腺有毒,沾到人眼就会变瞎,从民得护着小潘,别让他碰着。

“抓着了,抓着了!”小潘抓着从民的袖子想扒开从民的手去看。

“不行,不行。”从民感觉手上一湿,不对劲,赶忙把蛤蟆送进提前备好的袋子里,口子一扎,再摊开手,看到一泡蛤蟆尿。

“啊哈哈哈,它尿你身上了!”小潘凑近从民摊开的手掌:“噫,真尿了!”

“你还笑!”从民作势要往小潘身上擦,小潘灵活地一闪。从民又气又笑,旁边拔了几片树叶使劲擦:“赶紧啊,这才抓了一只,哪够我们队二十号人吃啊,一人一条蛤蟆腿开开荤,也得再抓十多只才够啊。”

“好好好,赶紧赶紧,趁这小疙瘩腿还新鲜,再钓几个再个饵。”

 

 

傍晚,他们生起火做饭,锅里煮着稀米粥。小队里,有人把守,有人擦枪,但却没一人会杀癞蛤蟆,更不知道要怎么吃。

负责做饭的朱八说:“这玩意儿有毒,总不能直接丢进锅里,要么烤来吃配个小米粥?”

“得剥了皮,然后用烟熏,火烤,特别香。”小潘说。

“那你来?吾可没吃过这玩意儿。”朱八提着袋子里的十多只癞蛤蟆,和一条小花蛇。

“吾也只见我娘杀过,额们男人不做饭。”小潘嘟囔着。

 

在一边数子弹的从民听到了,撸起袖子拿起锅子边的砍刀走来。

“队长你会弄?”朱八见他走来,开口问他。

“试试呗,我小时候看到过邻村人在河边杀过青蛙,总差不多吧。”

“好嘞!队长,接着!”朱八把袋子递给从民。

 

从民找了个平整的大石头当砧板,从袋子里抓起一只癞蛤蟆摆正在板子上,一刀砍向蛤蟆的头根部但不砍断,右手拿刀的手还得发力按着,左手两根手指嵌进蛤蟆断头的地方,找到皮肉的隔断处,直接捏着一处皮口,往下用力一拉,提溜地剥下完整的一张蛤蟆皮,连带着腿上的皮,干净光溜。

一只,又一只。

 

从民就这么杀完一只,递过一只让队友们烤,却看到其他空着的队友们围在火边看烤蛤蟆,小潘却蹲在树下,缩紧了身子,呆呆地看着从民手上的动作。他突然想起小潘和他说过他爸妈的死法:

 

那是几个月前,日本人一进他们村,就让村长召来所有人开会。这孩子爸妈半夜里起晚了,耽搁了会儿成了最晚到的人。日本人二话没说,就在村里堂子门口,当着其他村民的面,一刀一下,利落地刺进夫妻两人的肚子,血喷了他和他弟一脸。他弟还小,6岁,一屁股坐地上开始哭,那刚杀他爸妈的日本兵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糖,糖上还沾着血,塞到他弟手上,他弟哭着推开了不搭理。那日本兵就从他那还在抽搐的娘亲肚子上抽出刀,又从上到下,刺进他弟身体里。

 

“村长,村里的人就在两边排排站着,二婶就在吾跟前低着头,没一人出来。”小潘曾抱着从民问:“你们是杀日本人是吗?你们能把他们统统杀光了!是吗!!”

 

 

是,但我们之前是怎么杀的日本人?国军在城区里还有正规的部队武器,我们这却是五六人,才能分到一把枪。子弹都得数着用,队伍里没几个人受过正儿八经的训练,更别提开枪。从民只能一个个排队比划着教样子打空枪,就像他最初到广州军校的那样。

拿枪的人得在最后,不会枪的人就往前跑,用他们身体堵日本人枪子。从民要稳稳地托住枪,在前方自己队员身体一个个倒下的间隙,找准机会,对着日本人开枪。

先打他们后面的枪手,要打头,得一击毙命;再打冲在最前面的日本兵,得打腿,决不能打死,这样后面的日本兵就会去救,一个日本伤兵能再拖四五个日本兵。

而我们,没这顾虑,前面的人就是去送死的。

 

从民想着:我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我有多勇敢,多能干。只因为我会开枪。而这机会,还是当初容与给我的。

 

“小潘,快来吃。”从民听到队里人招呼着小潘,把第一个烤好的蛤蟆递给他。

其他蛤蟆还没烤好,队员们就齐刷刷都看着小潘吃。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妈呀,这土烤完后也好香啊。”说完,捧起一把烤黑了的散土。

“真的诶,有股子焦香味,像烤番薯皮。”

“还热乎的呢。”

 

从民看着队员们一个个捧起地上的热土,脸深埋进使劲闻,一张张脸啊,鼻子都黑了。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她会用尽来一切养活我们;我们也会拼尽性命来守住她。



1919年 林容与

 

“明媚鲜姸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戏台上唱着粤剧《红楼梦》的唱段《黛玉葬花》,这是上海粤侨商会里那几个女眷为了给广州米荒筹钱办的,上海非粤籍的名门几乎也都派了家里人来捧场捐钱。

容与坐在楼上靠窗的边排。她从小养在国外,家乡的绍兴话或上海话都不熟络,平日开口也只说官话,更听不懂粤语。更不听戏,那都是些官太太们才喜欢的。

《红楼梦》倒是在少年时就读过,在她母亲满墙的书柜里,但她也不喜欢,一群没落贵族,不悲家国春秋,只会弄儿女情长。一群好端端的女子只围着个男人转,林黛玉在这悲春伤秋,贾宝玉却早在丫头小厮堆里开了荤。而这堂子里面前的这群女人,他们坐在这对着戏子动情入戏,他们的男人们却在各种风月场所里浸泡着厮混。

 

容与强逼着自己耐下性子看戏。她瞄了一眼台下首排的正中间的女人,那是粤侨商会会长的妹妹,也是如今政府驻扎在上海军队的首领,王将军的夫人。这次筹款戏会,便是她为自己老家洪灾筹款办的,除了广东的同乡会,沪上其他商人也趁此机会拜门。

 

容与对这种事本不感兴趣,至少不喜在明处出面。但前不久的抗日游行里,林家厂子被抓了不少工人,这些人的家眷每天都来厂里和警察厅间奔波询人,有几个求到了林家门口哭闹,却无人问津。容与听手下的公司干事说,她那管事的哥哥,林大少爷林子钦正忙着讨好当局的政府军队,还得暗地里忙着托人照顾着牢里游行挑头的大名人,哪有功夫管这些工人何时出牢呢。

如今容与见有这么一个机会,便托人捐钱买票进来了,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想借机和王夫人结交,捐钱把那些工人弄出来。花点钱能办的事,也不费什么功夫:

否则如今这世道,也不知道那些人在牢里,有没有口饭吃。这都关了快一个月了,会不会有人已经死了?

 

等待间,容与听到外面有些许吵闹声,偷偷开个窗缝,原是不远处北街那又有学生在做游行。

 

容与看着那他们脏兮兮的灰棉衣前,方方正正的白旗上写着大大黑字:“同胞速醒”。

容与轻叹了口气,轻轻念叨:“无用之事,何苦呢?”

 

突然张妈轻碰了一下容与肩膀,示意提醒她关窗,以免外头声音大,被人在暗地里嫌碎。

容与关紧窗,挺直了身子正坐,却发现楼下侧排坐着的是她的四妹,林家的三小姐,林宝颂。

 

“是她?她竟代表林家来了?林子钦没派自己老婆来,是和王将军有什么嫌隙么?还是已经想捧宝颂出来,为联姻考虑了吗?”

容与心里回想着最近可发生什么事,是自己漏考虑的。一面又远远打量起这个和她同父异母,从未称她一声“姐姐”的“妹妹”。

 

容与承认,宝颂是漂亮的。她那三个同父异母的姐妹中,裕颂长得贵气;安颂姐姐,是一身子书卷气更多;至于宝颂,好像也只有漂亮可以形容。

 

容与看宝颂今天的打扮,一身浅粉的流苏裙洋装,剪了头当下最时髦的耳下短发,发尾烫了卷,戴了个花俏的发箍。发箍一侧用层层珍珠箍成两朵大小不一的玫瑰,中间各镶了两颗红宝石作为花蕊,又在花后荡着一簇粒状的珍珠线串的流苏从耳边垂到脖颈儿。

 

见宝颂看得痴迷,小嘴扒扒的一张一合,跟着台上的戏子摇头晃脑。到了几处转音地儿,那小手都按捺不住,与腰身一起扭动,连带着头上的流苏也一晃一晃的。

 

容与不由掩嘴偷笑,但看宝颂神情那么全然投入,眼波流转间满是少女的单纯伶俐,竟猛然间觉得这妹妹,也有那么点可爱。

 

“我俩其实也不过差了三岁,她二十二,我二十五,性子却差这么多?”容与想着:“如果当年,母亲没把我带走,我会不会如今也能和宝颂一样,在父亲兄长与姐妹们的宠爱中,无忧无虑地长大?”

 

“小姐,她起身了。”张妈见容与出神,俯身在她耳边提醒。容与忙看去,见台下王夫人正站起和旁人寒暄,赶忙下楼到戏院的盥洗处准备起来。

 

 

“夫人好。”容与终于等到了王夫人从盥洗间出来,也没有假装相遇的意思,就亮敞敞地就在洗手池边等她:“我是林肖两家的独女,林容与。”

“哦,是林家的容与小姐啊,听说过。”王夫人只淡淡寒暄一下,便去洗手了。

 

“夫人这场子办的可真精巧,同乡会的人都是看家乡戏长大的,大家聊着看过的戏码,自然就熟络起来了,也更添了思乡情,想着为广东灾情多做些什么。”

“不好意思,我们同乡会里还是广东人多,就只请了粤剧团,但是都是常见的戏,你们上海人应该也看得懂吧。”王夫人垂眼慢悠悠地擦手。

“看得懂,所以说夫人戏选得好啊,有谁不看《红楼梦》的呢?其实,夫人为广东的米荒如此用心,我们这些异乡人看着也动容,我一姑娘家也做不了什么,就想捐个五千大洋表表心意。”

 

“容与小姐这也太捧场了。”王夫人这才抬头仔细看了眼容与:“您也不必这么客气,林公子同我们关照过了,知道这几天城里有些乱,我们家老王已经派了士兵重点看护你们家的厂子店面。那群人只是闹要要打日本人,闹不出什么大动静的。”

“您说的真对,那群人其实没什么坏心。”容与马上接话:“夫人说话通透爽快,那我也对夫人直说,我确实是有求而来。之前厂里有几个工人不懂事,被忽悠进了前段时间的大游行,被抓进去有些时日了,吃过苦头了。我就想打听一下,问问上面意思,这是要什么时候放出来,总不能在牢里用官粮白养着他们。”

“呦,你这老板对工人倒挺上心的。还管这些小事。”

“我自是比不得家里哥哥,想的都是当家大事,但也总想为家里出点力,就像是这次赈灾,到底也得是王夫人出面帮将军办更合适。”

容与表明了来意,王夫人明显轻松许多:“如果只是几个普通工人,放出来也方便。我家老王也经常说,自家的兵得关起房门打,对外护犊子可厉害了。这点事,我打个招呼,应该不难办。”

“那可多谢夫人了。夫人心善,这对我们都是天大的难事,到了您这就是随手一句招呼。那我等会戏后就给您送上名单,可真劳驾您了。”

容与低眉顺眼,温顺地站在王夫人侧后陪笑,回国多年,她已习惯在这样的场合,自己的身份只能说什么,只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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