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魂曲·chapter.13:果实
疼痛。那种感觉仿佛河蚌柔软的肉体不得不裹着一颗锋利的沙砾,而自己和河蚌却不一样,没有将沙砾化为珍珠的本事。只能任凭那块畸形的
碎片
在体内存在着,逐渐和周围的脏器粘连,最终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这种想象让少年感到反胃。 大概那个时候他也离死不远了。没关系,计划可以在那之前完成。只要完成了计划,之后的事情也就无所谓了。他的后半辈子注定是要奉献给这场复仇的,除此之外他再也无处可去。 少年颤抖的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一把抓出里面的药瓶。白色的药丸是排斥反应的抑制剂,可以减轻疼痛。他倒出来几颗、就着桌上杯子里的水吞下去,然后颓然地陷进椅子的靠背。疼痛逐渐平息了下去,可下一次发作又是在什么时候呢?或许是睡觉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又或者是他穿过研究所那条每天都得穿过的走廊的时候。或许会有一天,那种疼痛像砰然作响的火枪击穿了他,他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少年想把抽屉关上,突然瞥到抽屉里一张被压在一些文件下面的照片。他顺手把照片抽出来,那上面是穿着和服、望着镜头静静微笑的少女。她乌黑光洁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绢缎倾泻而下,美丽的眼睛顾盼生姿。 “南茜……”少年握着照片,苦笑了一下,“抱歉啊,南茜。我好像就快不行了。” 好在情报已经到手,出动人手夷平那片森林也只是时间问题。少年小心地把照片放回抽屉的一角,关上抽屉、拨通了桌子上的固定电话。 “边境分局吗?请帮我转接监狱长。” 另一头,南茜挂掉电话、重重叹了口气。面对她关切的询问,03的回答始终都是自己还好,可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让她安心的谎言。 必须快点实行计划,南茜再次坚定了这样的决心。等到一切结束,或许还来得及。或许……一切都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必须赶快,越快越好。是的,就比如——从今晚开始。 南茜拨通了另一台内线电话,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就被打开,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性——那是边境分局监狱长的秘书。 “海伦小姐,麻烦你帮我把怀特先生叫来。对的,就是外3区的区域长凯尔·怀特先生。” 在答应黑鸟和他们同行之后过了两天,伦纳德在幽远村参加的第一届丰收节就落下了帷幕,所有人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日常。 伦纳德还是在果园工作。虽然秋季的工作量大了许多,但好在还在能应付的范围内,只是每天回家晚多了。偶尔他会替代忙于工作的瑞恩照看桑妮,去到他们家里给她做饭。黛安在上次和伦纳德正面对质之后依旧是一副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和桑妮之间的关系却十分融洽,甚至连瑞恩也把她当成了真正的家人。 这样宁静的日子总让伦纳德产生某种错觉,就好像自己曾经作为宪兵在监狱里度过的日子只是一个漫长而混乱的噩梦,真正属于自己的现实是在幽远村的生活。可偶尔他注视着自己放在储物柜里的长刀,或者是手上因为常年练武而磨出的茧子,就会短暂地与那些似梦非梦的回忆接轨,产生轻微的恍惚感。 如果自己真如黑鸟所说,是一个空空如也的人的话,那这个空洞如今能算是填上了吗? 此刻的伦纳德一边思考着,一边摘下枝头的一个熟透的苹果。赤红的果实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光洁的表皮上几乎能倒映出他的影子。 “伦纳德!” 熟悉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低下头,发现不远处喊自己的正是桑妮。她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个新鲜的苹果,大概是准备带回去做苹果派吧。 “怎么了,桑妮?”伦纳德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可能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事实。 桑妮却没有回答,仿佛发现新大陆似地惊讶地瞪圆了双眼,“哇塞!伦纳德你居然笑了!”被她骤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伦纳德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成不自然的严肃。 桑妮很明显被伦纳德的反应逗乐了,前仰后合地笑了一阵才说出来意——是邀请他来自己家烤苹果派。伦纳德于是向工友们转交了工作,跟着桑妮回家了。 “桑妮,没有黄油了!” 推开家门,出来迎接的不是瑞恩,而是穿着围裙、满手面粉的黑鸟。见到伦纳德,青年挑了挑眉,“怎么,你也来了?” “我不能来吗?” “来的正好,你去邻居家借点黄油。桑妮,你去把苹果切丁吧。” “好嘞!”桑妮高兴地抱着装苹果的篮子跑进厨房,伦纳德朝屋内望了望,好像没有其他人。 “黛安和瑞恩呢?” “瑞恩应该是去村东的老爷子家里了,他负责照顾那些独居的老人。黛安——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大概是和瑞恩在一块吧。” 伦纳德于是去了邻居家借做苹果派用的黄油。黄油在幽远村属于稀缺品,要想入手只有靠与国境内的商人偷偷交易,或者直接越过国境去买。入秋之后不知为什么,境内似乎开始严查走私行为,因此与幽远村保持交易的商人也所剩不多了。 说起来上次做饭的时候,伦纳德发现黑鸟家的黄油也快用完了,正好这次一起买回来……一边想着,伦纳德谢过邻居,带着一小盒黄油回到瑞恩家。 傍晚时分,烤苹果派香甜的气味充斥着整个屋子。桑妮切了几块出门去分给左邻右舍,黑鸟和伦纳德则坐在桌边吃剩下的。 “嗯,好吃。果然体力劳动之后就是要吃甜的。”黑鸟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将两颊塞得鼓鼓的,看样子吃的是真的很开心。 伦纳德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才是这个青年不设防备、最真实的样子,用沾满面粉的双手捧着自己和同伴做出来的食物,甚至连嘴角的碎屑都忘记了擦。就在那一瞬间,伦纳德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了初次见到黑鸟时,青年瘦削的双颊和满身的伤痕,以及那如枯竭的深井般的双眼,嘴里的苹果派好像失去了味道。 “怎么了?”黑鸟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不……没什么。”伦纳德握着手里的叉子,低下头看着碗里被切成两半的苹果派。甜点湿润的夹心像裂开的伤口,而用刀叉切割苹果派的感觉像在切割某人的身体。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情绪在心头翻涌,随着酸甜的果酱一起在口中融化、渗进他的血管。 不,或许那不是果酱,那是某人的血泪。而自己曾经只是像品尝果酱一样轻松地将它置于口中、轻松地吞咽下去。一直以来,伦纳德·多卡米都在吃着混入鲜血的果酱而不自知。 想到这里,伦纳德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刀叉。他的胸口仿佛裂开了一道缝,从中弥漫出名为负罪感的烟幕,将他的整颗心都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