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droom Music(3)
五
我其实一直都以为睡眠这种东西是类似时间跳跃的一种超自然现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陷入猛扑过来的黑夜中。意识并不是逐渐缓慢的下沉,而是如同所有荒诞的日常一样一瞬间就发生完全的逆转。而再睁开眼睛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代替了有限的黑夜。
但也不完全,毕竟是跳跃性的危险动作,只有起跳的力度和位置能够被人为控制,至于落点什么的,只能通过经验来预测,至于经验,则逻辑上无法判断出永恒成立的定理。
我这才发现,人认为醒来的地方与睡下去的地方理应是一致的这类想法错的有多荒谬。人在晚上在一个地方睡下,早上同一个地方醒来即使千万次,但倘若在跳跃的过程中产生意外的干扰,那么怎样的变化也都可能发生。正如突然撤去体操运动员脚下的软垫,虽然奥运赛场上从未有过先例,但是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吧。关于这一点,我想绝对并不止我一个有过一样的疑惑,反倒是早上醒来时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从而开始日常性的生活这件事反倒是难以理解。
因而,当我似醒非醒的时候,耳边不出意外地响起了隐约三拍子的音乐。既然上文中提到了对经验失常的担忧,叙事学上讲,经验就一定会在故事中失常一次,不是吗?
我听着这总感觉有些熟悉的旋律,把记忆里为数不多类似的音乐一一比对,很快发觉这确实是学校的午间铃声。采用的大约是巴赫,或是什么别的巴洛克作曲家也说不定。总之无所谓,在学校的音响下无论什么样的音乐听上去都一样极端尖锐。
“小姑娘,对你所听到的直觉,可不要有异议啊。”长着乱蓬蓬白胡子的巴黎老汽车修理工这样说。
我不想听下文来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关闭了面向西面的通信管道。
管道完全关闭之后,短波通讯的世界才得以安静下来。我也得以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斜靠在天台上突出来排烟设备的铁皮上,长久的积水留下了斑斑锈迹,因此背后的触感显得很是粗糙,校服大约被蹭脏了的,不过周末因为携带了可供换洗的衬衫,问题还不算大。
此时,仅仅是启用了部分的感官,身体还来不及做出适当的反应,正如行驶里程严重超标还没有保养的旅行车,踩下刹车和真正开始减速之间有足以让人完成一份论文的时间一样。我尝试着去凝聚视线,却失败了。周围的空气好像还尚未学会传播光线一样,或者是我的眼球仍处在另一个空间,拙劣的以太中充满了模糊和不适应感。
耳机里播放的是记得叫plums的日本乡下独立乐队唯一一张ep。根据歌单的顺序,我想刚刚并不至于在这里睡上很长时间。因此,刚才的午间铃至少是我来这个天台当天的午间铃,对此,我感到庆幸。以往一睡就错过一周的白天然后再又一个潮湿的周六清晨醒来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但是醒来的时候在听着无聊的音乐这一桥段倒是对这次苏醒的减分项。
然后呢,在这样模糊的视线中,我发现我的肉体正缓缓地起身。
我并没有让她这样做的,那么,看来就是身体本身的主观能动性使然吧。泛着白色刺目光线的意识被暴力冷落在一旁,虽然我倒是很清楚地能看见自己在做什么,视角也毋庸置疑是从自己身体的眼球出发,但是我仍然无法控制行为。也许是刚刚从这具身体中苏醒来还不甚适应?我试着自我安慰式地平静下心情。
什么戳中了我隐藏在神经最深处的某个部件,绝对是这样的。若让精卫中心的人检查一下,也许他们能给出一长串严谨的诊断,甚至能给出恰如其分的理由证明他们从DSM-5里面翻出来高傲的编码诊断是完全科学正确的。但直觉这样告诉我,是有什么替我接管了身体,这什么,曾经作为我的一部分存在过,而如今趁着什么机会分离了出来,抢去了我的身体。
我看着自己垫起脚尖,踏过还留着硫磺色积水印记的屋顶,缓慢地,一点点地迈向天台往外的空间,从目前的视角还无法判断,但是凭借经验,应该是学校中庭花园的镂空空间。
三拍子的音乐继续进行着,与其说进行,还不如说是无穷无尽的反复。在原本音频的低音质和学校音响设备的双重压缩下,原本应该是点块状的钢琴变得如同那些咋咋唬唬的铜管一样分不清边界。刺耳的声音,加上命令一样的节奏,推动我的意识进一步变羸弱而失去命令的能力。
从我精神中分离的那个东西,或者说,另一个我点起脚尖,在房檐上轻浮地移动着。当然,这样做是再危险不过的了,但是那个针一样的东西不断催促我的大脑。我这才猛地发觉,就在刚刚那一段时间里,我已完完全全不属于自己。
“即使这样,这仍然是空气的选择。”手这样对我说。
无法理解,但是既然踮起脚,似乎下一步就是舞蹈了。
顺着节拍,脚尖轻飘飘地点着危险的地带。
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校服已经换成了和脚步一样轻飘飘的洋装。
一个人的芭蕾舞表演,面对纯粹作为观众。
如同无人的剧场一样纯白,在高处的风中摇摇欲坠。
音乐仍在继续,不知是否是精神变动的原因,音乐也变得至少稍微耐听些了,至少钢琴不再模糊,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质感,虽然仍然不够典型,但是有一种地下感也是好的。
所以我更加无法停止舞蹈。
三拍子的旋律开始无聊地重复。
但我依然无法停止舞蹈。
在演奏到某个根本无法停下的时间,具体来说,是重复到第三遍开头的第五小节第两拍半的时候。
声音未有任何事先预警地戛然而止。
而真正的寂静还来不及到达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开始次元平抛。
测试人类飞行能力极限的实验。
向上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重力仍然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想必此时裙子已经飘起来了吧。
果然,漫画家什么的,都只是从未经历过平抛而不会飞的普通人罢了。
我看见了正午的天空中,南十字星仅仅为我一个人燃烧着。
闪烁不定的光线,如同回家时看到的月亮和街灯一样,充斥着意味不明的暗示感。
南十字星凝视着我被重力推向地底。
他们也许想看我在此刻意外的感受?或者是面对生命母题时本能的恐惧吧。
不过,正是因为没有人会来救我,我此刻再做什么,都是浪费精力。
“次元平抛是你自己的选择,和他人是没关系的,别逞强了,根本没什么人稀罕花费功夫看着你。”另一个我传达给我这样的信息。
“因为早在你打开这张CD的时候,我就开始朝着写着血红色死字的窄门全速奔跑了。”另一个我转向镜头,这样说道。
“或者说,我此时站立的地方,完全容不得所谓结局。”
没有结局,戛然而止,正如午间铃的音乐一样,正如后桌做了一半而颜色模糊的范晓辉一样。
想起来以前看到的MV里的某句话,小丑已经登上天台,一个人的马戏表演即将开始。
当然,我不会落地,因为毕竟这不是马戏,而是什么较之马戏更加轻浮的东西,所以我压根就不会变成模糊的颜色,如同不懂文化的人不会伤心一样,还没有确切懂得死亡的人不会立即死去。
因此,在掉落进入现实的前一刻,兔子洞在我面前展开。黑漆漆的洞口看不见底,似乎里面传来了风声,此外是一望无边的寂静。然后,我就知道了那里就是世界的背面,毋容置疑的通知钻进大脑。当然不用通过文字,文字是极其缓慢而且无力的形式,至于他者注入一个信号,完全不需要文字,由人组成的神只需要注视着你,通知就源源不断地注入你的脑内,这种注射是那么的暴力和独断,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思维是由自己产生的错觉。
我正朝着无底的兔子洞不断下坠。风虽然嘶嘶作响,却完全没有空气的实感,若按此看来,被找出反例瞬间垮台的风什么的,完全不可算作世界的公理呢。视野中是完全的黑,或者说,视觉被剥夺了,兔子洞中完全没有光线,因此,视力同时也不被需要。至于感知,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为什么人需要感知这种东西呢。只有跪在现实下接受施舍的才需要感知,至于直接站在神身边的,完全不会用到如此累赘。而只有真正逃脱现实的时候,我们才能把为现实所迫舍弃一切夺回来,包括无高潮的权力。
于是,手穿着轻飘飘的连衣裙在该出现时最终还是现身了。
“吉他的轰鸣,感受到了吗?”手朝我挑了挑眉。
“南美有智者经常说,当一切未知的事情组成一个西雅克萨环的时候,感受也会成为壁垒。”我按照手计划的对话进行着。
“这么说,比起代词,你或许更喜欢直白的表述?”手眉眼间什么都看不见。
我知道她完全没有必要被我激发起什么,但是
“但你这样,真的让人很不爽呢”
我如同少年一样,举起刀朝着手并不跳动的心脏狠狠刺下。
并没有碰触到物体的实感,我只觉得身体一轻,兔子洞内的氛围在不知何时已经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然后,我的肉体就在空中炸裂。像是花火大会什么的,血液变成橘子汽水,随着开瓶的爆鸣在学校的天井里四散开去。
溅到教学楼里的部分开始游走,正如前天在同一片地域游走的红色液体一样,地砖被染成了橙白格纹。
下面两个看起来是高二的学长经过。
其中一个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伞撑开,肉体爆裂而变成的橘子汽水洒落在伞上。
学生甚至没有抬头,如同英国间谍电影那样从容地收起黑伞。
“难绷,15题磁感应强度果然是变大的啊。”另一位学生说。
“谁说不是呢?”手说。
“我果然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你。”少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