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多:帝国之初》——第四章
译者:黑军克星斯派尔
译者:瘟妹
校对:瘟妹

奥法尔套在制服里,浑身难受。他在穿着大部分制服,甚至大部分衣服时都会觉得很难受,而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形可能会导致一辈子都这么不舒服的事实。
他刚出生时就是个竹竿身材,四肢细长得像是快要离体独自存活一般。不过,如今他老了。比他预计的还要老,拜这个充满无限可能,令人又怕又爱的世界所提供的技术所赐,他的寿命得以大大延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老,因为在班达殖民地的早年生活充满了混乱和暴力,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离开那里,他就不会再有机会纠结衣服的舒适程度或其他任何事情了。
偶尔,在闲暇时,他会停下来琢磨世事的变幻莫测。他仍然会为万物变化之快而震撼。偶尔有时候,他会怀念旧世界的闷热、多变、危险的感觉和脆弱的本质。新的现实是个朴实无华的地方,被律法与规则束缚。越来越多自命为学者而非战士的人来到喜马拉奇雅。宫殿开始需要艰难地喂饱自己,从远方的低地区域不断输入消耗品。奥法尔觉得这种趋势只会愈演愈烈。说到底,这个地方完全不适合建造一座城市。
但是,这是尤沃玛决意前来之处,而尤沃玛在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这是一种坚持——即使连周遭的星球都被改造和重建得面目全非,这项坚持仍然毫不动摇。
这件衣服穿着特别难受。他记得,设计这套制服颇费了一番功夫,尤其纠结了很久才敲定细节部分。正快速成长的官僚系统——他们已经开始用泰拉政府这等虚浮的名词称呼它了——的职员们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为礼服汲取灵感,将它包覆在层层符文防护下。这并不稀奇,因为如今这些职位本身就是高价值目标,为那些有能者或关系户提供了脱贫致富的渠道。就算档案馆或沉思者机房里的苦工生活都比外面风吹日晒的日子强得多,所以竞争相当残酷,脱颖而出者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特权。
然而,如今尤沃玛大权在握,于是不当竞争得以止息,有能之人得以因才适任。奥法尔就在高级政务官的位置上干得挺好。他甚至拥有一个假的植入义眼,让他时时忍不住想抓挠。
他总是觉得很奇怪,这么一件小玩意儿就能让他进入各种各样的地方。阿米娜给他装备了一件带有识别信号与密码破译器的护腕,但他鲜少使用。光是他的制服——酒红色的长袍与兜帽,象牙色的十字搭,右胸口上用金线缝制的鹰首闪电徽记——就足以在大部分场合令他畅行无阻。
奥法尔发现,人们已经学会顺从。他们忘却了混乱的无政府状态,开始变得像久远前的漫长旧时一样卑躬屈膝。在这里,命令很少需要强制——它们会被那些还记得旧日子的人民热诚地执行。
这可以理解,尽管很难让人苟同。他还记得蒸腾的盐碱地上咸腥的气味,还记得酷热的平原上燃烧的机油。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老地方。
如今,所有的东西都冷冰冰的。他和其他人一样摆出一副学者的姿态,不紧不慢,一步三晃地走着,穿过和他同样姿态,夹着一束束纸或是一堆堆消息筒的人群。每个厅堂闻起来都很新,大多数还覆盖着施工遗留的尘土。长廊深入群山的岩石核心,用巨大的地热井加热,但似乎并不足以阻止空气变得阴冷,而无论如何奥法尔的路线都会把他带到上方的城墙上,那里终年寒风刺骨。
最近一轮观察花费了他三天的时间。他确保自己的路线每次都有所不同,并避免暴露在内墙的视野内,除非他需要找到一个好位置去记录。他手上的装备相当不错——可以在一个巡回内拍下数百张照片,只需要眨眨眼就能完成拍摄,并用双重符文加密方式存放在植入义眼里。
两个晚上之前,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蜷缩在西堡上一个还未完工的雉碟后,从这个完美的隐蔽所观察帝国圣所与交汇的山谷内的浩大工程。他的植入物嗡嗡作响,沉思筹算器反复计算。那是个宝贵的时刻,能让他获得可供以后分析所用的大量数据。
他能看到他们就在城墙上,一个接一个地走着。那些点缀着赤红色的金甲战士在这个距离上只是一个个小点,在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里迷蒙。他们已不仅是皇宫,更是帝国本身的标志,守护者,“禁军”。没人知道他们的规模有多大,连尤沃玛也一样。当然,这就是他要找出来的,而答案已经开始令他惊讶不已。
那是两个晚上之前。如今,他正在追寻另一个平凡得多,却丝毫不减其重要性的目标,至少对手头的问题而言。
夜幕降临,但建筑工地里的话语与敲打声从不停歇。随着日暮西沉,流明灯闪烁着点亮,在尘土飘荡的道路上投下微弱的橘红色灯光。奥法尔从石匠区的外缘向下走,穿过高耸的条石与细长街道上浓厚的阴影。
那是个拥挤、幽闭、嘈杂的地方,每一英尺的地面都挤满了摩肩接踵的人群。霓虹灯招牌悬挂在头顶,其中一些宣示着帝国华丽的宣传语——黎明曙光,皇恩浩荡!检举异动,人人有责——其他的则是大型贸易公会的广告词。远离山风吹拂使气味变得更加复杂——医疗用品散发出化学气息,装笼的动物在保安的眼皮底下交易,还有拥挤的人群身上的土腥味儿。廉价的喇叭里播放着军乐队吟唱的激昂军歌,搭配上劣质的电子合成旋律,汇聚成狭窄的通道中激荡的音调,衬托着各种口音方言的喧闹声愈加迷乱。
他不是唯一一个穿着官服走过这片喧闹街区的人,没人会多看他一眼。所有东西都透着一股子未完工的杂乱感,地基刚刚打下,谁也不知道这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走到路边,让开一辆东倒西歪地开过街道的庞大公交车,顺势溜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他能看到远处检查站大门高耸的塔尖,比周遭其他建筑都高了好几层。那里是大多数南方高速路上过来的车辆进入之处,他知道外面等着入城检查的车辆队伍会一直排到郊外。几架飞行器像雄鹰一般盘旋于夜幕之中,机上的自动炮随时准备应对任何骚乱。这是一个弱点,一个危险,一个机遇。所有的大门都是。
从主路上离开后,周遭变得稍稍幽静一些。他穿过数道开放的门洞,昏暗的流明灯映照出周围居民的背影——拥挤在一居室里的数个家庭,孩童的哭闹声此起彼伏,争吵声在夜空中清晰可辨。他找到某个楼梯间,顺着窄小的螺旋形金属台阶向下走去。走廊两边砖墙上的栅栏后传来阵阵油烟味,很快他站在一道阋开一条缝的防爆门前。他弯下腰,敲了敲门——先敲三下,再敲两下。
一个面板亮了起来,闪现出红色的符印流,除非你知道怎么解读,否则符印看起来只是一团乱麻。奥法尔将字锁插入凹槽,等到发出一阵沉闷的金属声。他把自己的脸贴在门折叶处一块玻璃面板上,感到一股扫描带来的灼热刺痛。接着门锁解除,门向内滑开。
门后是更多向下的台阶,越向下走,愈发酷热黑暗。一名看起来像是半变种人的粗鲁守卫搜了他的身,守卫淡粉色的皮肤在不合身的护甲后鼓胀隆起。接着他被带到外面的房间,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你好啊,赫拉克。”一个坐在金属桌子后的男人说道。“如果这是你的真名。”
奥法尔拉过一张椅子,提起长袍坐下。“你好,沃兰赫克。”他说道。“如果这是你的真名。”
对面的男人骨瘦如柴,穿着一身合成皮革衣服,细长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紫色的玻璃眼镜。他的手指在桌面敲打、抽动着。身后的柜子上每个抽屉都贴着整齐的标签。一块橄榄绿色的厚实地毯铺在地面上,空气循环机在墙角嘎嘎作响。
“带来了?"沃兰赫克问道。
奥法尔卷起袖子,轻轻打开埋在他前臂内侧的面板。原本的臂骨在多年前逃离班达时被打断,但如今看来置换成人工骨骼却有用得多。一颗念珠从中弹起,他把它抛给沃兰赫克。
男子接过它,从桌上拿过一个验钞仪开始检查。机器的屏幕闪现出数字。
沃兰赫克笑了。“不错。”他说道。“够了。怎么说呢,我知道他们给你这种人发得不少,但想不到这么多。所以你属于哪个部门来着?”
“有关部门。我们资源充足。”
沃兰赫克大笑着。“很好。”他伸手在桌上拿起一个数据板。那是个老派设计,是在过去那个炸弹随时会落下,强度比轻便更为重要的年代里某个牌子的产物。保护罩看起来已经生锈,联接口露出铜绿。“这里面有过去两个月的所有东西,还有一些我们更早之前查到的。算是个免费赠礼吧,主要是因为你没有讨价还价。我不喜欢讨价还价。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你觉得呢?”
奥法尔拿过数据板,抽出一个阅读探头,插入接口里。在数据如洪水般涌入植入阅读器时,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感。数据就在那儿,如假包换,被校验印记和身份验证包裹着。就算对那些有资源去尝试的人来说,也很难伪造。
“比我想的还要多。”奥法尔喃喃地说,看着人形在他的视界里滑动。
“也比我想的还要多。”沃兰赫克说道。“如果不是你跑到这儿来打探这些有趣的事儿,我们还真没办法挖出这些信息。这不禁让我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怎么说呢,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些主印记——是什么来头?”奥法尔问道,忽视了对方的问题。
“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但它们替代了定制清除矢量,所以肯定来自哪个大人物。要我说,这是至高议会发出的,前三排。或者靠近前三排。仔细看——这些东西从来没被窥探过。就连我的手下也会被窥探,要知道我们有的是办法让别人怕我们。但这些东西——它们是全新的,一尘不染。从来没见过。”
“也没有被拦截过?”
“它们刚好经过。就像我说的,如果你没来——”
“我确实没来过,沃兰赫克。我没来过这里,这次对话没有发生过。”
沃兰赫克大笑起来。“噢,真的吗?那就麻烦了。我有很多主顾对这玩意儿感兴趣。你的开价不错,但——”
“我们的开价不错。”奥法尔打断话头,同时把保护套罩在数据板的接口上。“你应该好好想想。你应该想想我们有多认真,才能付给你这么好的价钱,而且马上、立刻付,不需要任何担保。你应该再想想,你在这些禁区里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然后,你的名字不叫沃兰赫克,而叫埃尔拉赫,而你的一家老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列出每个人的名字,他们这会儿就住在内廷居民区的45e小区里,却没有任何合法的证件。最后,你应该想想,面对我们这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组织,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拿上你已经收到的报酬,闭上你的嘴,趁着你的存在还能被容忍的时候安分守己地待着。”
沃兰赫克迟疑了。他薄薄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准瞬即逝,好像在思考应该怎么应对这番话。奥法尔紧盯对方,但耐心等待着。
“你要这么说的话——”
“我要走了。确保摧毁这东西的所有拷贝。不要跟踪我,不要和任何人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说清楚了。”
沃兰赫克点点头,接着向前靠过来,手肘撑在桌上,似乎想耳语什么。“就告诉我一件事。”他静静说道。“我看过清单上有什么。我不能视而不见。他们到底他妈的要干什么?他们——谁会需要这么多?”
奥法尔站起身,把数据板收进长袍内。
“我不知道。”他说着,准备离开。“这就是问题所在。”
即便以常人的标准而言,坎达维瑞仍算得上身形娇小。为缺乏锻炼以及对巧克力甜食的热爱所累,她的身体健康状况实在不怎么样,体脂率和血压都过高。
在她面前的男人——如果他还能被称为“人”的话——足足有她的两倍高。贴身长袍下隐约可见的的肌肉线条坚实地如同混凝土。他们的座椅相差巨大——她所坐的那个十分简约朴素,而他的则被雕凿得如同古埃及法老的御座。差异是如此悬殊,以至于慢慢地让人不再在意。
而在这一切中,最令人不安的却是他的面庞。她此前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观察他,而她之前的想象也逐渐变得难以持续。他的脸不是她所期望的那种——更为苗条,青涩。他的头发被剃光,露出右边头顶一个小小的植入念珠。就像他的其他所有外在一般,朴素而精致。
他完美地保持着静谧的姿态,等待她再次开口。几乎无法看出他的胸腔会因为呼吸而起伏。
他总是要呼吸的吧?他们总不会连“这”都被基因改造了吧?
“我持有一个记录设备,”她说道。“我希望使用它。”
“明白。请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坎达维瑞将一个直径约一厘米的光滑圆盘取了出来,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流程的要求。”她说道。
"没错,这是你的部下告诉我的。“
“我们生活在危机四伏的年代。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行事了。”
“同意。二者皆然。”
“作为民政部门的代表,身负制衡军方的职责,我有必要确保没有事情被隐瞒,我们之间是坦诚的。”
“至高领主女士,”瓦尔多说道。“这些早已达成共识。我们时间不多。如我所言,你想知道什么?”
坎达维瑞发现自己在真正面对这一刻时,却奇怪地不愿开始。就好像行百里者已近九十,却忽然掉头一样。
她轻点圆盘,后者放射出轻柔的光亮,表示已进入预备状态。
“我想从默兰德·森开始。”她说道。
“默兰德·森,”瓦尔多复述道。“提及此名实在令我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