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的亡灵 其五
chapter.9 被纯白吞噬的病房。 这是福岛 寿子踏入这间病房时最直观的感受。虽然她一天绝大多数时候也穿着白大褂,但她从未想过纯白这种颜色可以这么具有侵略性。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白的。白的门,白的墙,白的窗帘。白色床头柜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白色的纸绢花,墙上白色的画框里也是空空如也的白纸。铺天盖地的白色如浪潮一般呼啸而来,顿时将寿子淹没其中,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仿佛一呼吸,那冰冷的白色就会渗进每一个毛孔,将她的血液也同化成彻头彻尾的纯白。 “你没有往前走呢。” 这个房间中唯一的色块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出声,把寿子从那张纯白的大网中解救出来。 “第一次进这间房的人,基本上都不敢往前走,哪怕是星野医生也不例外。” 那是坐在病床上的一个青年。披散着一头长发,一身黑色的和服,脸上带着笑意。寿子注意到病床上有一张小小的折叠桌,上面摆着一个象棋棋盘——棋盘和棋子都是纯白的,但恐怕棋子上面的字不是吧。 “呃……”她局促地挠挠头。这是她第一次接诊六层的病人,免不了有些紧张,“是明觉悟史先生吗?我……我是你的主治医,福岛寿子。”面前的青年看上去跟常人没什么不同,但这是六层,每个看上去如常的病人体内都寄生着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 “非常感谢您,那个……选择中医。在这里几乎没人会选择中医治疗……” 这话倒是真心话。寿子不明白按照明觉的病症,五层的九鬼医生应该更适合他,可他在入院时却指明了要寿子当自己主治医的原因。寿子不清楚这位青年的来头,但是这间纯白的病房似乎是某种“定制”产物,那么这个人不是很有钱就是有权有势了吧,这种大人物居然选择了她——想到这里压在她心头的负担又更重了几分。 “不用谢。我比较相信缘分,我们在这里以这种形式相遇也一定是某种缘分——过来坐吧,别站着了。” 明觉悟史自然地招呼寿子,他俨然才是这里这里的主人。寿子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给他做例行检查的,如梦初醒地走向青年的床边。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寿子一边用听诊器接触他的皮肤一边想。听诊完毕,她瞄了一眼放在折叠桌上的棋盘——那是一局正在进行的棋局,下得竟然还有来有回,她一眼也看不出接下来的走势。她可以确定在今早她来见明觉之前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果然是因为他的病吗? “福岛医生……我可以叫你寿子吗?” “啊……好、好的。”明觉好像看出了寿子的分心,这令她有些窘迫。 “你也会下象棋?” “呃……不能说是会吧……以前和家里的弟弟妹妹玩过。” “那,你现在有时间吗?陪我下一局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寿子愣了一下,眼前这个病人明明才第一天和自己见面。不,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 “我赢不了您的。您知道……”因为您的病,后半句寿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来。 “没关系。按照你想的来下就好了。” 寿子实在搞不懂面前的青年究竟在想什么,但是作为他的主治医,她隐约觉得自己有义务多了解了解他。这大概也算是工作的一环吧?再说,她也不讨厌下象棋。 “嗯……那……那请多指教了。” 她答应了下来,明觉于是让她选了自己喜欢的颜色的阵营。把纯白色的冰冷鹅卵石象棋捏在手里,对弈开始了。 中午时分,是住院部午休的时间。 纯白色的病房中,突兀地响起敲门的声音。按理说这个时候无论是病人还是医护,都不会前来拜访。尤其是明觉悟史这种特别需要休息的病人的房间。 “请进。” 坐在床上的明觉没有丝毫意外,随口应了门。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青年,虽然也穿着白大褂,但锐利的目光比起医生,更像是猎手。 “你来了啊……天川野君。”明觉翻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地道。被称为天川野的青年注意到他手中的书无论封皮还是内容都是白纸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您还是没变。” “这话我就当你是夸我了。毕竟这世上,亘古不变的东西总是少之又少。” “我来只是为了告诉您一件事。”面对明觉那种特有的飘忽不定的说话方式,天川野似乎也习以为常,“在江田医生作为主刀医生参与筹备中野小姐的手术的期间,可能由我来给她做日常检查。” “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们见过面了吗?” “还没有。”尽管知道明觉在自己未开口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天川野还是如实回答了,“待会我就准备去见她。……明觉老师,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中是吗?” “基本上是的。” “您可太谦虚了。应该是’完全是的’吧。……我姑且可以继续相信你,这样下去能治好我的病吗?” “信不信我都是你的自由,天川野君,我很早就说过了。” “……好吧。对不起,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快去吧。……总觉得,你这次发作有点唐突。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把明觉关切的问候抛在身后,天川野棘一头扎进了病房小小的洗手间。 “该死,好痛……” 从刚才起左手手腕的疼痛就不能忽视了。他把白大褂一把扯下扔到地上,因为疼痛而变得滚烫灼热的手腕则伸到洗面台的水龙头底下。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还夹着防燃的石棉之类的东西,然而这没有用。 天川野棘紧紧盯着自己的手臂。然后毫不意外地,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它在自己面前燃烧起来。 chapter.10 “喵,心你最好了,克林顿大街就卖给我好不好嘛喵!” “琉璃,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啊?” 隔着门板便能隐约听到少女们欢快的嬉闹声,让天川野踌躇了一会,思考自己是否来得不是时候。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敲门,第一次的敲门声似乎被一个少女高亢的笑声盖过了,于是他又敲了一次。果不其然,室内陷入了沉默。 于是他推门而入,心里带着一点打扰的抱歉。 “喵,这是谁啊?” “不知道诶,是新来的医生吗?” 用目光将她们扫视一遍,天川野辨认出了坐在病床上的三个少女分别是新来的507号病房的温婉,505号房的琉璃和住这间病房的,他的病人中野心。此时的心正和她的两个伙伴一样,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闯入者。 “中野小姐,我是天川野棘,是江田医生的下属,这段时间您的日常诊察由我来完成。” 温婉打着手语给心转达天川野话里的意思,心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朝天川野微微一笑示意。她大概也从江田那里听说了自己的治疗安排吧。 全器官移植,包括部分大脑。这是院长给出的治疗方案,这需要所有层主任参与的情况下做最起码两台大型手术才能完成,还需要一个能贡献器官的“献体”——这部分不需要医师们操心,院方已经准备好了。六层病人在接受手术的时候,手术的细节按照规定是不会透露给病人的,所以面前这个女孩肯定还不知道自己要靠另一个人的牺牲才能活下去吧。这么想着,心头泛起一股细微歉意的同时,一阵灼热的刺痛又狠狠扎进了天川野的神经。这次是右腿……不能再想了,不然事态会变得无法收拾。 “那个,医生,需要我们出去吗?” 温婉很不安地问,她似乎误解了天川野突然变得阴沉的表情。意识到这点的天川野于是松了松咬紧的牙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骇人,“对不起,麻烦你们先出去一下吧,等诊察完了再进来。床上的东西不用担心,我会小心不要碰到。”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一会,出去了。天川野于是掏出听诊器,准备给中野心听诊。在目光与她清澈的眼瞳对上时,不知道为什么——不,他心里很清楚为什么,负罪感还是像细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脏。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谢谢医生。” 少女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缺乏感情色彩,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某种做工很精致的机械玩偶。这并不是她所希望的,只不过丰富的情绪对她来说意味着生命危险,因此她的大脑才有意识地封闭了自己的情感体验吧。 “今天中午又有一次出血……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小白。” “那是……”少女抱紧了自己怀里破旧的布偶熊,那是她已经许久没来看她的父母在上一次探病时留给她的,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了,“护士小姐不好。” “护士小姐做了什么吗?” “她……把胡萝卜藏在午餐肉的底下,我差点就吃进去了。” 这个答案让九鬼渡啼笑皆非,“小白,你可不能挑食啊,这是为了你康复考虑。” “不要。其他的都可以,就是胡萝卜不行。”小白说得相当固执。虽然缺乏感情表达,但毕竟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性格中还有幼稚的一面。 九鬼叹了口气,他不是不能理解小白的心情。小白挑食是从父母逐渐不来看她之后开始的。一开始她还满心期待地在每个探视日都跑到住院部门口等,久而久之就也放弃了,改为把伙食里的胡萝卜挑出来,用这种方式消极抗议。对于她来说没有了父母,也就没有好好吃饭和恢复的动力了。 “那这样……贝尔这里不是破了一点吗?如果你下一餐好好吃饭,我就让护士小姐帮你把贝尔治好,怎么样?” 贝尔就是小白视若珍宝的那只玩具熊。似乎九鬼的劝说真的奏效了,又似乎仅仅是因为小白的心情不错,她微微点了点头。 “医生。”在诊察结束,九鬼起身要走的时候,小白突然叫住了他。 “其他人是不是讨厌我?”她问。 “其他人?” “就是琉璃和心她们。她们都不带我一起玩。” “怎么会呢。她们没有讨厌你哦。相反,她们很关心你的状况,每天都有问我……” 事实上九鬼讨厌这样随口扯出善意的谎言的自己,又别无选择。他理解为什么中野心她们玩耍的时候总是不带上小白,又觉得被晾在一边的小白很可怜。这让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里的原文,大意是人生下来就不得不做一些错事,这种不得已的错误是贯穿整个人类乃至整个宇宙的巨大诅咒,从生下来开始,每个人就背负着这样的诅咒而活了。 不过,九鬼凝视着小白苍白的脸,比起这些孩子,自己承受的诅咒还不算什么。因此哪怕能听见心底宛如玻璃碎裂的声音,只要他还是国立医院的层主任一天,他就必须得坚强。 明觉悟史
小白
天川野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