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荒诞的复仇
“这并不是谁的诡计。人和程序不同——程序只会按照指定的方向前进,但人却能在中途拐弯。与其说这三起案件一以贯之的是诡计,不如说是人。两个始作俑者——上木理香和礼河夏——之间的信息差、中途改变主意、相互蒙骗,给我们这群局外人造成了一起朦胧的局面。”原田平川说,“刚才在烂尾楼中看见的尸体是上木理香的,便能证明当年的她凭借假人皮作出假死的相;而礼河夏作为入殓师,不可能没有发现她的伪装。而之所以能发现而不言,唯一的解释就是礼河夏也是同谋。”
“监控、聚餐、密室……有理由认为监控拍摄不到的停尸间里面也曾发生过一起大事。在听见礼河夏、礼河冬的双胞胎姐妹身份时,我曾以为会上演一场双胞胎交换戏码。可如今看来,那件事情并没有发生,而交换身份的,是两个外表各不相同的人。身份交换的保障,则是在之前推理中始终位于我们心理盲区的‘复原器’。”
“有理由认为事实上,在五人之中聆听推理的,并不是礼河夏,而是披着礼河夏的人皮的上木理香。想必橙汁事件中,上木理香欺骗礼河夏说需要在餐桌上下毒杀人,礼河夏因此让礼河冬离场,拥有唯一的不在场证明;而之后的火灾密室,礼河夏也有把握将嫌疑转到其他地方——停尸间内能操作出的谎言足够锁定任何一个她想要锁定的人。”
“但是上木理香仍然有充足的把握把推理引导到自己(别人眼中的礼河夏)身上,再在被押送上飞机后,褪下人皮,以上木理香的身份逃脱——这样一想,押送飞机上仍有不能顺利解释的点,我只能认为上木理香确实做好了准备,并打算在逃脱成为普通民众后,脱下礼河夏的外皮。基金会是秘密组织,上木理香在基金会内死去的信息传达不到正常社会,她完全可以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
“顺带,上木敢于破坏掉自己的机器核心,也是因为她相信之后能够重建吧?”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任谁都不会披着那样的皮生活七年,但附近居民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她的真面容,解释只能是她确实披着皮生活了七年,而且是被迫的。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她那样做?只能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说出那个故事吧,直接用说的,不要再那样繁琐地使用你的‘尸语’了。”
停尸间内,礼河夏喘着气,热气在冰冷的房间内凝结成水雾。上木理香从被灼烧的人皮中起身,微笑着看着礼河夏:“不,还是先别说吧。等等,我还想这样和你独处一会儿。”
礼河夏也笑着:“行吧,我已经锁上房间了,想聊多久都可以。”
上木理香向礼河夏、向所有人隐瞒了礼河冬出入观测室批准书的事实。在基地其他人眼中,上木理香已经死了;而为了瞒过礼河夏,她又必须亲自出去。在用另一个拙劣的谎言和礼河夏谈妥后,礼河夏从“复原器”中调取了自己的人皮。两人独处之时,轻声细语和每一处毛孔的绽放缩小,都可以清晰地觉察。一瞬间,上木理香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密室吧,或许关住两个相爱的人的房间,才是最完美的密室吧?
离预定的时间差不太多了。上木理香终于进入礼河夏的人皮,而礼河夏进入停尸床上上木理香另一张崭新的人皮。清洗剂和抑制剂她早就装在灼烧的人皮中带出了所谓的密室,此时将会派上用场。她让礼河夏躺在床上,撑开口腔,让清洗剂冲洗覆盖一层的抑制剂。礼河夏吞下了流入咽喉处的药剂,忽然扭头来傻笑了一下。上木理香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笑容,也当即愣住。礼河夏用中文咏叹着杀死观测氐星者的“氐星故事”时,上木理香感到如梦初醒。那样圣洁的姐姐也会傻笑,那样强硬的女性也会有这样幼稚的一面。神像瞬间崩裂,上木理香微微仰头,口部短时间不可闭合地张开。当中文微不可察,到最后停止时,披着上木理香人皮的礼河夏扭过头,笑着说:“唱好了呢。”
或许就是那时,礼河夏发现了上木理香的犹豫。
鬼使神差般,上木理香不受自己控制地说:“礼河冬死了。”
片刻的平静。
她以为停尸床上的绷带会束缚住即将爆发的躁动的,但是没有。礼河夏异常平静地躺在那里。上木理香喃喃道:“张嘴。”礼河夏张嘴。人皮并不覆盖到口腔内部,抑制剂清晰地滴在礼河夏的口腔中,点点滴滴,抑制了她用“氐星故事”杀死杀妹仇人的可能。
但是平静是最恐怖的。
隔着一张以假乱真的人皮,上木理香根本看不出礼河夏在想什么。那样的冲击可能把她震得大脑空白。上木理香也空白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明明一切都要结束了,为什么自己会忽然说出隐藏的真相?
只差一个契机。
一瞬间的激动,看见傻笑的礼河夏时一瞬的犹豫,让冲动的妖怪得以冲破屏障,撬开上木的嘴,逼迫她的声带最后说出那句决定未来七年走向的真相。
和众人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上木理香回头看了眼停尸床,强忍着动荡的感情,走出停尸间。
“一百五十三张人皮都是礼河夏的杰作。”原田平川叹息着,“本来住在这里的,都是众人眼中的社会败类,是就算消失了别人也不会发现的渣滓。而礼河夏杀死了这里的一百五十三个人,制作了一百五十三张人皮,再一一将人皮原主人埋入土中。我想,这大概就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吧。你知道的,当年从基金会被偷走的,除了那张只能触发TOS粒子浓度异常的纸片,还有‘复原器’的核心异常。礼河夏用最快的速度,将一百五十三人的信息导入自己创造的‘复原器二号’,从此开始了一人饰演一百五十三人的戏剧。”
“礼河夏为什么能够追踪到上木理香新的居所来?可能她把追踪器偷偷藏进自己的人皮中——既然这样,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时间上对不准。可能问题出在押送的飞机上?押送走上木理香的飞机飞离了现场,而礼河冬的棺材也被送往机厢。双胞胎诡计最终还是被触发了。藏在停尸房的礼河夏,在推理结束后、飞机到来前的时间空挡,趁棺材附近无人,将妹妹从棺材中搬出,装入上木理香的人皮,放回停尸房;又自己进入礼河冬的棺材。说不定最初的她只是想感受被活埋的死亡来惩罚自己;或许是想由此逃出。但命运最终挑选了最巧合的一种走向——她的棺材和上木理香一起上了飞机。飞机最终飞往烂尾楼。上木理香准备先用‘无身份’的身份生存一段时间,再找恰当的时机给自己附加生存的身份。”
“停尸床上会有绑带吧?”古城月指出这一点,“最初上木理香假尸体也被绑在停尸床上,之后上木理香外皮的礼河夏也必须被绑在停尸床上,才能不被别人看出破绽——而上木理香不可能疏忽到让礼河夏有破坏她计划的时间。”
“这个嘛……”
深夜的停尸房没有灯光。清洗剂已经被咽下胃里,抑制剂锁住了她讲述“氐星故事”的能力。礼河夏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只是静静地躺着,忽然她对氐星的原理产生了疑问。
氐星号称在合理的范畴内发挥异常作用,就像要受着能量守恒定律、热力学三定律,那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不可能一样。但是氐星是信息的集合体,凭空创造了宇宙,从空白的宇宙中凭空创造了星球,凭空创造了辐射和卷席的粒子。那些事情真的符合物理学的认知吗?难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真的不可能凭借氐星的力量发生吗?
所谓合理,不过是逻辑自洽而已。氐星作用下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混乱不堪,证明了在时间的长河内,已经成为铁律的事件,让铁律不仅影响着以后的事件,也影响着氐星异常的发挥。所有时间线之外的故事,都在讲述了某个时间线的故事后被抛出了氐星的范畴。
礼河夏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停尸房的电灯已经年久失修,此时坠落下来也并非不可能。她知道有个故事可以实现这一点,这只需要局部的异常。电灯后的螺丝钉松掉;电灯后的电线缠在一起,熔断与电灯的连接;电灯正好撞在另一处,反弹到她身上,裂成碎片。她将用碎片切开绑缚的布条。
她努力仰头,双脚在布条的捆绑下尽力抬起,整个人脚比头高,呈现小角度的倒倾斜。正是这样,她张大嘴,开始干呕。
胃液倒流。
她努力吸气,让腹部疯狂地内压。胃液折磨着胃壁,她的喉咙处唯有恶心。
就算是恶心也要去做,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不,她可以利用“氐星故事”操控众人的行为,可以弄出时间和空间的空档,可以让她最后进入的棺材和上木理香接近……
终于一股热流涌出,全是液体。她闭上眼不去想象液体可能是红色还是绿色。
那液体中,就有能够解除抑制剂效果的清洗剂。
上木理香的考虑还是周到的。她在白井基地的外围设立了一圈负责记忆删除的辐射,让人们忘掉在观测室中具体观测到的故事。礼河夏一直没有想象到过这个,她只是带走了抽屉中“复原器”的图纸与核心异常,潜入礼河冬负责管理的一张异常纸条,就那样如孤胆英雄样,进入礼河冬的棺材。一切都只是开始,一切都只是开始。
或许对上木理香来说确实如此,但礼河夏不曾意识到自己故事的开始,则是利用邻家小孩夺走三条人命,带着妹妹逃离。
“在烂尾楼中恐吓上木理香是有必要的,而这需要利用他人的人皮。不论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一瞬间造出‘复原器’吧?所以一开始,礼河夏杀死人后剥下外皮,穿戴真实的人皮对上木理香进行恐吓;在整栋烂尾楼的居民被逐步取代的过程中,人皮以一批接一批的腐烂速度完成了接力赛,也给礼河夏拥有了制作‘复原器’的时间。之后的七年,她用新造出的人皮,伪装一百五十三个居住在烂尾楼中的流浪汉,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恐吓与威胁上木理香。上木理香不明就里,也不得不一直在外出时穿戴礼河夏的人皮。”
古城月小声说:“或许,上木理香也明白一切,因为一些特殊的心理,决定和礼河夏演着那样的戏码。比如,看见礼河夏披着人皮时,上木理香明白她完全疯了,怀着愧疚之心,不得不蜷缩于烂尾楼中;比如,上木理香和礼河夏约定好了玩这样的游戏,还约定在这个时候,上木理香被礼河夏杀死……人性的变数太多,我们身为局外者怎么能够断定她们的动机?”
原田平川叹气说:“就按我的‘恐吓论’来接着说吧——这样的恐吓肯定消耗了礼河夏的心力。换作普通人,可能一天都做不到;但是是礼河夏,为了给妹妹报仇,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吗……七年,整整七年啊……”
古城月敏感而善于共情的心也隐隐作疼,无法想象披着人皮演戏的煎熬,但是礼河夏……礼河夏现如今又在哪里……真想见见这个女人……真想问很多很多事情……
原田平川整理道:“在两起密室之后,礼河夏借助氐星故事的力量,或者纯粹命运的安排,登上了上木理香事先联系好的押送飞机。飞机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得而知,或许礼河夏控制住了上木理香,又或许礼河夏在离开白井基地时就预设了这架飞机将来的路线,又又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礼河夏要是想杀死上木理香,任何时候都有机会,但她选择对上木理香的精神和肉体予以凌迟。七年来披着烂尾楼流浪汉的人皮,不知道对上木理香作出过多少恫吓,也因此从烂尾楼中闹出无数诡异的传闻来。或许是亮明了身份进行威胁,又或许谋着局面把上木理香蒙在鼓里,总而言之,那股逼迫上木理香七年来不敢脱下人皮的力量,必然发源于礼河夏。最后,有一天,礼河夏觉得是时候了,就把她杀了,逃走,如此简单而已。”
礼河夏说:“又见面了。”
古城月和原田平川都被吓了一跳,忙从地上爬起,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面前的礼河夏却和当年一样年轻,七年的时间并没有给她带来容颜上的损害。上木理香已经被折磨得和当年大相径庭,礼河夏一百五十三倍于她的劳苦,因为要给妹妹复仇的信念,竟然一点也没有屈服于心力的憔悴吗?她那样轻松地笑着,仿佛这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身上轻飘飘的基金会工作服,和外部的搜查人员很好地融合进一个群体。换了不明底细的人,可能觉得她也是那支搜查队的其中一者吧。古城月猛然一阵目眩,阳光痛苦地贯彻到二人之中。被“侦探”身份驱使着,他朝她冲去,伸手要捉住她的衣襟。
但礼河夏只是向后轻轻一闪,拉下衣领。被横着切开的脖子正淌着鲜艳的鲜血,血管振动着把体内的血滋出体外。那样自然的微笑,像她不曾经历过这一切,像她也没有受伤,像她只是面对两个局外人。可人是要遵守自然规律的,她如圣女般微笑着,说:“我没有玩侦探游戏的兴致,也没有向你们道明过往的理由。所以,我先死一步了,再会。”
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古城月瞪大眼睛,见着那传奇的女人终于闭上眼睛。干净的员工服和纯洁的鲜血一齐坠落到地上,灵魂在阳光的炙热烧烤下升腾。
——以上为氐星中的第20240703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