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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

2023-03-08 17:38 作者:间離化劇場  | 我要投稿

战后

寺山修司

少年止步于枪具店前。

雾蒙蒙的玻璃窗里摆着一排枪。少年想要枪。

可他既没有买枪的资格,也没有钱。

少年想起在旧书店读过的书中写道:“枪的历史与火药的发明始于同一时期。早在1664年,罗伯特·梅耶爵士就以自动式手枪原理的实用化为主题,写过一篇论文。”说起1664年,那已是距今三百年前了。那时,无论是少年,还是少年的父亲,甚至连少年的祖父都还没有出生。

在那般久远的时期里造出的枪支,究竟是为何而用呢?

“枪是用来打什么的啊?”少年问道。

“各种东西。”父亲说,“鸭啊、野猪啊,各种东西。”少年在楼梯上坐下来。父亲则坐在桌上,一个人喝着餐后的威士忌。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周围也都暗了下来,可屋里还没有开灯。

“只有这些吗?”少年问,“其实也会用来打人吧?”

父亲听罢,笑了。

“那是打仗的时候,但现在谁都不会那样干了。猎人们也只用枪来打些鸭、野猪什么的。”

唔。少年半信半疑。

有那么多鸭和野猪什么的吗?

“如果,”少年开口道,“如果,子弹误伤了人,会怎么样?”

父亲开始有些厌烦,本想悠闲地独酌小醉,可又父亲开始有些厌烦,本想悠闲地独酌小醉,可又不得不回应少年的提问。

“要是被大口径的子弹打中,人的血管和周围的组织就会坏掉。如果打中的是颈椎的神经,那不用多久,人就会不行了。大多数情况的误伤都会造成大量出血或内脏损伤,那可能会死吧。”

“会使吗?”少年问道。

“会死。”父亲重复道。但少年无法准确地发出“死”这个音,总是会说成“使”或是“不会使”,还为此受人笑话。

少年从未有过关于“死”的思考,倒是不时会想一想关于“绝对”的事。

他觉得枪支也如同蝙蝠侠、大X超人和铁臂阿童木,都是绝对的存在。电视里,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追赶着,眼看就要无路可逃,在这紧急关头,被追赶的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形势就在这一瞬间被逆转了。这样的场景,少年已见过多次。

“如果我能弄到一把手枪,”少年想,“那该多棒啊。”

少年的父亲腿脚不好,母亲在他上学那年因肝癌去世。少年也没有强壮的体魄。

他总在运动会上落后于人,打架也从未赢过。他曾就“神”思考过一番。他脑海中的神和马戏团里表演徒手断锁链的怪力男长得像极了。

今年夏天,少年特地越过铁路,去了一趟神学院。翠绿的爬山虎布满礼拜堂的外墙,从中走出的神学院学生之中,却没有一个人与少年心中的神的形象相近。他们要么身材瘦削,要么戴着眼镜,还有人挟着克尔凯郭尔和马克思·皮卡尔得的书。

“我得买一把枪。”少年说道。

“真的吗?”“雀斑”羡慕地说,“但你还不知道怎么开枪吧?”

“什么嘛,”少年说,“开枪什么的,很快就能学会了。”

少年看见枪具店雾蒙蒙的玻璃窗上映着自己的脸,窗里陈列着一排枪,与自己的脸重合起来。如今禁止持有的枪支,有全自动式的枪、六连发以上的自动装填式枪(点22口径除外)、口径10.55毫米以上的来福枪、铅径8号以上的霰弹枪、可重新组装或拆解成手枪的枪,以及全长93.9厘米以下、枪管长48.8厘米以下的枪。少年推门而入。

店里暖洋洋的,有许多剥制的鸟标本、鹿头和陌生的外国文字。

“你每天都来吧?”柜台里打工的学生一边擦拭着枪管,一边向他搭话。少年没说话,朝他耸了耸肩。

“你喜欢枪?”打工的学生问。

“是啊,喜欢。”少年说。

“就算喜欢,现在也还不行。”打工的学生说,“你还得等个十年。”

十年可太长了,少年心想。

自己打出生以来,可是等了好些日子,才终于过完一个十年。

“这是瓦尔特的运动来福枪,五连发手动拱弹式。你看,这里还刻着‘Rifle Group’(来福枪小组)。”

打工的学生说着,便抓起少年的手,让他摸枪上的凹凸刻痕。

少年一惊,缩回了手,没来由地感到恐惧。

“想自己拿起枪,掂量一小会儿吗?”

打工的学生问道。

少年默不作声。少年默不作声。

打工的学生像发奖状似的,将枪递给沉默的少年。少年用双手接过枪。那手感冷冰冰、沉甸甸的。

“这把枪已经死了。”少年想,“但开枪的时候,肯定还会活过来吧。”

枪上有油脂的气味,少年发觉自己似乎以前也闻过这种气味。那是母亲还在世时所用的梳子的气味。

那晚,少年做了梦。

少年拿着枪,正藏在冬季的枯草丛里,瞄准一只空中的鸟儿。少年用肩膀承受着枪的重量,然后扣下扳机。枪管撞上他的侧脸,像是打了他一耳光。

但子弹还是顺利打中了,鸟儿的羽毛散落在空中。

“打中了!”少年在梦里大叫。

虽说是打中了,可也未见鸟儿坠落,它只是稍微歪斜一下,便又慢慢飞远了。

少年又接连扣下第二次、第三次扳机。

子弹每次都打中了鸟儿,羽毛也每次都漫天飘散。

可鸟儿仍旧没有坠落,继续在空中飞着。

少年的手逐渐僵硬,脸颊也蹭破了。

肩部的骨头仿佛快要脱臼似的疼。即便如此,少年依旧不停地扣下扳机。

但鸟儿始终没有坠落。

少年眼里噙着泪。即使拿着枪,也无法攻破那个牢固的世界,这太让人难过了。人生开始前的某个阴天里的阳光,正从少年头顶正上方倾洒而下。而他那把五连发手动拱弹式运动来福枪,只得一味地将子弹射向鸟儿飞走以后的天空。美国的来福枪少年犯罪事件正被各种报纸大肆报道。还有人解说道,少年某天突然将枪口对准自己幸福的父母,这一恐怖现象本身就是对美国的越南政策的批判。

不过,在枪支那种冷冰冰、沉甸甸的存在感之下,或许已容不了任何比喻。

还要等十年!少年心想。

他坐在楼梯上,用手托着腮。昨晚的梦已经结束,今天必须得接着活下去。

“唉,好想快点变成大人啊。”少年小声自语道。

父亲背对着他,听着耳后这句自语,一个人喝着威士忌。

“禁止居民持枪的社会显得无趣,人人必备枪械的社会就更没意思了。”

醉意一上来,腿上二十年前的旧伤就又开始疼了。

朦胧中,父亲想起那场早已结束的战争。

“当年打坏我的腿的,不过是一把枪。

“而如今我儿子想要的,也不过是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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