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第十四章
1
日光回返。白昼的暑热重又笼罩在夏日的清晨,我从纷嚣的人声中醒来,再度望见楼下小区院里,早点铺子熙攘的繁忙。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或于小吃摊驻足,或从旁川流而过,那是钢厂的工人大军。他们许是熬了一宿下夜班的,许是赶着上班打卡的,总之此种景象于晨间每日一见。人生反反复复,日夜不息,循环无止,起点与终点贯穿绕行,不过是始终首尾相接的长度延续,正如这两点一线的钢铁洪流,工人的生活单调乏味。
要从枯燥的日子中脱身,惟有美食可以略略缓解。夏天的好味道,无非是冰冻的气息。一块冷沁心脾的雪糕,便是美妙的安慰品。那时舅家的绿皮冰箱,真正是神秘所在。每当有人兴致勃勃地打开它,都会迎面扑来微微的寒凉。深坳的冷冻箱尤如世界的另一面,代表着与之截然相反的地球维度。暑天怕热的人常说,情愿住在冰箱里,此刻似乎能看到两极冰天雪地的风光。而我顺手偷拿了一块雪糕,正无所顾忌的大嚼着享受。
闲来无事。漫无目的地人,总要找些乐子。小饭店开门很晚,我感到百无聊赖。自个儿寻摸着,在百家村市场边溜圈。我发现了某些好玩的去处,穿过门店的深隧,来到烟雾缭绕的大屋里,有大群人聚精会神嗨得正起劲。他们一手捏着香烟卷,一手操纵投币机器。时而破口大骂怒斥运气,时而高声笑闹狂呼不止。我知道那是台老虎机,他们不停地投币,只为了发泄而已。其实我挺想尝试,赌输赢、求胜负,本就很刺激。可惜俺太过一贫如洗,翻翻兜里就连张灰色的十元票也无。
穷人有穷人的精明,自然钱花的恰到好处。再往里走两步,刚巧有家店试营业,牌子上写着“网吧”二字,底下标有一行小字:“包日十元,包夜8元,包月二百。”我一步跨入其间,开口问道:“网吧是啥?”
老板笑着答道:“电脑游戏,没玩过吧?便捷上网,一键下载。”
好奇地瞅瞅,大屁股蓝色荧光屏,端正而沉重。仿佛透出无限的幻象,闪闪烁烁,杳杳渺渺,好似踏上了前往异域维度的道路。头次见到计算机,我真正成了傻子。
“小伙,时代变了,破街机有啥意思,看见没俺这装备,一水儿的新潮电脑,包你玩的过瘾!”
“好,俺也尝尝鲜。”
我被彻底征服了,嬉笑着叫老板开一台,于是便纵情其中忘乎所以........
2
机箱嗡鸣,荧屏闪耀,我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指掌之间,轻轻点击,座座建筑瞬间拔地而起。玩于方寸,战争走向尽在掌控。随着命令,矿车应声而动,采集资源,化为金钱。为了构筑全方位的防御体系,我方圈起围墙密布碉堡。然而,敌人技高一筹, 科技过于领先,钢铁洪流滚滚而来,直接将大兵碾于轮下。我只得疲于招架,慌忙扯动鼠标应付,将基地外的兵力调回老巢。竟试图挽回败局,殊不知敌方预谋已久。从天而降,一颗重磅核弹,将基地化为乌有,便草草了却战局。
时代有所变革,然并未能征服所有人的大脑,至少某些人的冷战思维是一成不变的。红警95就是基于美苏关系的剧变而来,游戏幻想希特勒被暗杀,二战虽结束,但苏联的膨胀却造成世界危机。现实则告诉我们,此为无稽之谈,苏联的解体覆亡早已写入史册。冷战争霸,不过是政客们作秀表演的舞台。游戏挺过瘾,现实很荒诞。
初期的电脑游戏,大多出于美国人之手,他们喜欢体验残酷战争,喜欢畅想未来科技,更喜欢表达一种特有的黑色幽默。假使生活在一群叛逆颓废的少年中间,每日以激情赛车来填补空虚,那又会是何等模样?暴力摩托,便揭开了八九十年代西方的精神虚无。
当以朋克音乐为背景的赛车猝然轰鸣,在城市与街道间飞速穿梭,有时是长路恍惚,有时是车影憧憧,更多时刻充满着暴戾气息,对方操起大棒与铁链挥舞招呼。我感到肾上腺素在飙升,每多跑一圈,脑子便多了一份热度,于激情相携下,身体好似在燃烧。
由此不愿离去,网吧乐趣太多,有无数新奇的游戏,有无数新鲜的事物,不断地吸引着我的眼球。或许这就是时代变革的魅力,历史在跃进,社会事物演绎着全新的面貌。当人类科技迅捷便利,毫不迟疑地迈进信息娱乐时空,精神的维度却停滞不前。似乎难免如我一般,沉湎迷惘其间........
3
有道是,酒醉不知归路,迷惘不知去处。沉迷游戏的我,一度忘了时间。或许遗忘只是外在借口,内心则大声喧嚣着抗争,企图用娱乐享受来填补空虚。迷途的人呐,总是对错不明,是非不分。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对生活的逃避,不想克服困难,不愿面对困境,寄希望于浑浑噩噩来度日,试图混吃等死罢了。
然而,外来的压力却容不得“假逍遥”。就在某个傻子想要混过一天的时候,大舅、二舅神奇般地出现。他们现身于我工作的小店,试探着去打听我的所在。
大舅慢慢停稳电瓶车,用健全的好腿做支撑,将另外那条残肢,小心翼翼地搭在踏板上,他正欲说些什么。身后的二舅却矫捷地从后座跨下,急切地连连发问:
“喊儿(孩儿),去哪啦?”“他咋没来干活?”“干么去咧,恁知道不?”
未等小店老板夫妻俩应答,大舅紧接着便发难:“上恁这里打工,孩子都找不着啦,恁俩咋管的?”
“别介,咱这里不是托儿所,没义务看孩子!”老板娘有些生气。
“他没来,咋整,总不能赖俺们?”老板陪着笑脸缓解尴尬。
“话不能这么说,给恁俩干活,人找不着咧,得负责吧?”
“虎了吧唧的,你让谁负责???八杆子拨拉不着,会不会说人话?”老板娘言语相怼。
“信不信,我把你店㨄喽,东北老娘儿们,敢在这里咋呼!!!”
大舅瘸着腿向前紧调了两步,说着便要上手。激动之中似乎成了全活人,僵直的废肢竟毫无妨碍,简直变作跃跃欲试。
“别介,别激动,咱掰扯掰扯,没有这个理儿,来打工还带看孩子的,让谁说也讲不通吧?”老板慌忙岔开他,有一说一的讲理。
二舅瞧见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扶住,劝解大舅道:“哥,咱冷静些,孩子的错儿不能推给人家。先回家等等看,说不定孩子迷路又找回去了。”
“这话才对嘛,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磨叽个啥哟,还是等孩子回家再说!”老板趁势找台阶,总算能好声好气的圆场。
人匆匆走远了,再也听不见电动车的鸣响。“虎了吧唧,就会急眼,孩子能喜欢你们才怪。”老板娘一边扫地抹桌,闷着头小声嘟囔一句。
4
正所谓,人生的远近,不过是归途的长短。生活的方向,只在乎目的明确与否。崔大壮一路寻来,为找着老管家吴郗霖,好似无头的苍蝇飞了一遭,没头没脑落得空空而回,实在颇有些灰心丧气。他不好意思去面对香秀,却也得硬着头皮向九姨太报告。
骡车进了崔庄,闪过村头闲看的老少,绕着大槐树向西一拐,入街里深处,停在李家大院门口。崔大壮也不敢向人通报,唯恐走漏了消息,直接快步迈入正房。
“九姨奶奶,您出来一下,”大壮悄摸着把陈素秋喊出屋。等到了没人的偏僻角落,他支支吾吾小声道,“老管家人不见了,济宁城寻遍没找着。”
“啥,啥,你说的啥?”陈素秋是真的没听清。
“那个,呐.......我没找到人,老管家不见了。”大壮被迫大声重复。
九姨太意识到事情严重,这次听得很清晰,吴郗霖人没找着。陈素秋沉默了,她难以立即答复。一系列的变故太过突然,放在平常女人心理早已崩溃。
良久,她向前走几步,靠在东厢房台阶,蹲下身子。掏出别在腰里的旱烟杆,点着烟袋锅子,狠命吸一口,下结论似的说道:
“依我看,先放一放,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老管家活着一天,人肯定会回来。估摸有些突发情况,他必然是去办事了。即便出了事故,人是死是活,时间长了总有定论。我们干着急,只会越帮越忙。”
“哦......噢......喔!”崔大壮犹疑吟哦,不知所措。
“就这么办吧,别对外声张,只说吴管家有事外出。包括香秀那里,同样不可透露,此事你知我知,不许告诉任何人。”陈素秋斩钉截铁地下命令。
大壮愣了好一会儿,方静下神来答应。刚要转身离去,陈素秋又喊住他,“大壮,你与香秀的事该定了!我会向族里提出,按流程举办婚礼,用不着你俩操心。放心吧,一切难处都会过去!”
崔大壮傻站着,不知如何感谢,一时之间竟无法用言语去表达。陈素秋确乎非同一般,为人处世的见识远远超越常人。
5
话不多言。陈素秋趁着正房有侍候老爷的,李香秀也围在床头端水端饭,人多手杂无暇顾及之际,她溜出李家大院,往宗祠方向而去。
李家祠堂在村子的西北头,是一座面东而建四方端正的大屋。门前竖立石制牌坊,其上雕花纹龙,甚为璀璨华美,中间刻有“孝义”二字,以提醒后代子孙忠孝节义为重。大屋边上,邻着两间耳房,一则便于守宗祠的老人居住,一则堆积杂物柴草之用。如今耳房里住着两位“大人物”,李御庆的四大爷(名义上的族长)与六叔。
刚巧,六叔正忙于洒扫,迎面瞧见九姨太风风火火而来。老头子一噘嘴,撂下扫帚就进屋去。素秋看的明白,聪明人并不生气,她拿起笤帚便接着干。不一时,将屋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
“六叔,您歇着,我给您倒杯茶。”说着,陈素秋找寻茶壶又忙活起来。然而,老头子满心不搭理,只装作没听见。
“甭忙啦,是不是找我啊?”内室转出一人。灰色的长袍马褂,黑红色的面颊,捻着灰白样的长须,手里紧握白得发灰的书册。搭话的正是四大爷。
“四大爷,您老在就好,”
“咋啦,巴不得我早死,你好掌家管纪?”
“这是哪里话,您老如此安健,定能寿福千年。”
“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是说我老王八活的太长喽?”
“您老又开玩笑,家有老人是儿孙的福气。”陈素秋一面搀扶着四大爷,一面把话圆活泛喽。
“说吧,找我啥事?甭绕圈子,小老儿没那闲工夫,我还得修家谱。”四大爷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
“这不,咱家千金香秀,到了出嫁的年龄,我寻思着给她相个好人家。”
“御庆不中用了,人尚在病中,你就想把他闺女嫁出去,图李家的财产吗?”
“呵呵,您老爱说笑,自从进了门便伺候老爷,我啥时候想过图李家产业,只是老爷一直病着,我想用新人的婚事冲冲喜。”陈素秋轻描淡写间便化解了攻势。
“冲喜嘛,亦未尝不可,我没看到有好人选,你心里有数么?”
“庄里还是有好小伙的,我看崔大壮就不错,他是老爷跟前长大的孩子,品行不会差到哪儿去。”
四大爷听闻此言,忽的放下书,拉长的眼袋勉强掰开,眼神儿直勾勾盯着九姨太,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由黑红愈发变得灰白。
“大壮?崔大壮?人品是很好,可咱李家得门当户对,若不是大户家的少爷,咋能娶咱家的千金小姐?崔大壮,他想的挺美!”
陈素秋缓了缓,倒好的茶水奉于四大爷面前,她不能把事情搞砸,于是更加耐心的劝说。
“您老仔细琢磨,大壮虽是李家的长工,表面身份低微,但骨子里亲如自家人,咱知根知底,知道他有多少斤两,肯定会对香秀好。我寻思让他入赘,必然全心全意为李家操持,老爷身体不行,得有个男人掌家管纪吧?”
“话是这么说,事情如果办了,十里八乡会笑掉大牙,嘲笑李家无人,以后咋的混?小老儿是贡生,进京考过会试,御前考过殿试,说啥也是见过道光皇帝的人,没中进士那是俺命不好,可丢不起这张老脸!!!”
“谁也没让您丢脸,给两个孩子办喜事,丢您啥人啦?以后得靠人家大壮撑门立户,您老得明白这个理儿!!!”素秋不再妥协,面对老顽固,必须硬下心肠来。
许久,四大爷背过脸儿去,不吭一声。六叔却开口搭言,“咱呐好说好商量,依我看这事儿可行,李家流年不利,应该冲冲喜。至于怎么着进行,俺两个老头子就不管了,你看着办!”
四大爷一听他六弟松口,只好答应。“那就这样吧,以后少来烦我,留着精力修家谱,没那闲心。”陈素秋瞅瞅,面上不好看,就一言不发,转出李家宗祠。
少歇,六叔嘀嘀咕咕耳语道,“我最烦这个老九,仗着御庆疼她,从不把老辈的看在眼里,没有宗法礼数,无法无天。可咱老啦,斗不过人家,又能怎样?青楼里的婊子,无信无义,最会耍心机。嗐,唉,有李家倒霉的时候。”四大爷随即跟着长吁短叹,两个老头儿,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似乎真的看到将来李家的落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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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人瞧脸,听话听音。打从河道总督府回来,熊家那两位脸上就是一副落魄模样,好似灰头土脸刚从战场上逃回。熊酉璺阴沉着面孔,红一阵白一阵,玉面师爷的神态丧掉大半截儿。熊武炀更是没了平日里的威风,济城一霸的熊七爷硬是变作秃尾巴狗。他们明白,假如没有王家做靠山,熊家只得夹着尾巴做人。今时今日,他俩在总督府吃了闭门羹,明儿个就会传遍济州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事非同小可。
马六一骨碌眼珠子,拿捏透七八分。有心给主子擦屁股,便舔道,“二位爷想啥呐?关老爷也有走麦城的时候,谁还不走点儿背字?咱进不得正门,可以行旁门,四门之内总有办法。我就不信啦,偌大个总督府,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熊七反手给他一巴,怒斥道:“滚你娘的蛋,戏耍老子,有屁快放!你小子把话挑明喽,俺没心情打哑谜!”
“七爷,您甭急!呱得慢慢拉,事儿得说明白。”马六摸摸通红的腮帮子,接着往下说。
“俺有条道,不知行不行的通。”
“你小子敢给我拿搪,快说!信不信,腿给你砸折喽?”
“信,信,俺信。七爷多能耐,说一不二。俺认识个人儿,好在赌场里鬼混,人送外号‘赵老千’。他手不干净,经常出千被抓。”
“‘赵老千’我也见过,有啥用处?”熊七又问。
“他女人有本事呐,效力于总督府,是王道台最爱的四姨太,跟前贴身的厨娘。”
“厨娘咋的啦?”熊七摸不着头脑。
熊师爷忽的眼前一亮,拍拍脑门子,突然开窍。
“老七,你是真傻!咱抓‘赵老千’一个现行,再送他点好处,买买厨娘的路子,还怕见不着王道台?”
“对啊,二叔果然智慧超群,难怪人家送您‘玉面军师’的雅号!”脑子快不如马屁快,熊武炀反应迅速。
“两位爷都不简单呐,小的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儿想的计谋,转眼就用上啦。能跟着二位爷混,小人真是三生有幸!!!”马六的嘴舔得更快,恨不能趴在地上磕头谢恩。
“这小子顶好,机灵活泛,会办事儿。”熊酉璺指着马六大为夸赞。熊武炀心里却不是滋味,小子活拧巴咧,我的马屁也敢争,改天非弄死你。他暗起杀心。
7
话说,赵老千呐,其实叫做赵文谦。祖上本想他考中秀才,光宗耀祖。于是乎,家里给取名赵文谦,好个文绉绉的名字。哪知败家子不争气,好偷好赌,不好好做人。幸而有个指腹为婚的女人,进了总督府,当上厨娘,靠着四姨太沾光。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四姨太是红人,身边的厨娘,那便是一呼百应。王道台给四姨太的赏赐,多半因为饭菜美味可口,四姨太一高兴,自然入了厨娘的荷包。也就便宜了赵文谦,他日日去赌,宿夜不归,输多赢少,把厨娘的钱挥霍殆尽。
这晚,赵文谦又留连赌场,输得口袋空空,不得已使个“移形换影”。用灌了铅的骰子,换庄家宝盅里的骰子。因为手速特别快,好似迅雷不及掩耳,常人很难看清,便称此法作“移形换影”。
他先用小石子,打掉庄家枱面上一钱银子,然后猛地大喊一声,“谁的银子掉了?”趁所有人低头,庄家的小伙计拣银子,他便立马换掉骰子。
可惜,做的机密,不如算的精巧。马六早就吩咐好,暗暗布置停当,只等赵老千下手,要抓他个现行。说时迟,那时快。正当赵文谦从宝盅里抽回手之际,人丛中突然伸出几只胳膊,硬是把他按在枱面上。
“干么?有事说事,别动手,老子可是有靠山的!”
“少你娘废话,出千出到俺们头上,活腻歪啦?”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嚷嚷着抬手便要打。
“兄弟们,咱好好说话,都是自己人,别动手!”赵老千看势头不妙,赶紧服软。
“好吧,跟俺们去见主家,免得外人说欺负你!!!”提溜起他就往里间走。
到了账房,汉子们将屋门关紧,个个出去守在门外。屋内黑漆麻乌,伸手不见五指。少时,却有人点着灯火,神神秘秘坐在正中,发声喝道:
“好个赵老千,还认识我嘛?”
文谦使劲瞅瞅,大致瞧出些人影。
“是马六吧,装神弄鬼的干啥?”
“你说干啥?明知地头是俺罩的,竟敢来这捣蛋,想不想混啦?”
“六哥,哦,不是,六爷!您大人有大量,我那还不是没得手吗?用得着较真?”
“呦,呦,得手那还了得! 谁不知道您的本事,出千如神,骗人像家常便饭一样。”
“六爷,您这话,别让外人听见,给小人些面子。”赵老千挂不住脸,支支吾吾央求。
“谁给我脸?今儿个要是你得手,赌场面子往哪儿放?”
“要么留下几根手指,要么自己敲折一条腿,两条路任你选?快说怎么办?”马六瞪着眼球,好像要吞了对方,装出一副发狠的恶棍模样。
“啊,啊......啊!”文谦吓得直咋呼。半天才想起问句话,“有别的路么?”
“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我也不是没办法,再给你指条明道,只要答应啦,既往不咎,有你好果子吃。”
“好,我一定答应。”
“你家厨娘有本事,俺们主人托你送大礼,也不是很麻烦,走通四姨太的路子,一切好说。”
“那,那,那我得想想。”文谦又犹疑不定。
“来人呐!把砍刀拿来,或者木棍也行,赏赵老千一个全尸!!!”
“别,别,千万甭费事,此事我应啦。”赵文谦吓出一身冷汗,登时承诺下来。
“可是说定了,若反悔小心脑袋!”
马六心说,不给你来点硬的,你当我是瘪十,混那么久,真以为没点手段。此事办成了,我就是熊家最大的红人,终有一日会成为济州一霸。
8
清丽的春日,午间尚有些微寒。然忙于灶间的厨娘,已是额头涔涔,脊背浸透了汗水。侍候总督府四姨太,如同打仗一般,厨房便是战场。今日之战更是非比寻常,她不敢有负重托,此事关系到家里那口子的生死。赵文谦一再嘱咐,办不成就小命难保,好比胸口抵着尖刀,短处捏在人家手里。厨娘掂量思衬,惟有拿出看家本领,哄得四姨太高兴,或许有一线生机。
上菜之时,她仍在打着退堂鼓,心里反复嘀咕,时刻想要鸣金收兵。兹等四姨太咽下第一口,眉间笑颜顿开,咂摸着嘴唇,舌尖绘上浓郁的香气。方按下忐忑,逐一揭示开来:
“今儿个菜品二荤一素,看着蛮简单,却是小女子平生本领。”她指了指盘里金灿灿的蟹黄,“这道主菜乃湖鲜美味,名曰醉蟹,选用微山湖上等螃蟹,精料秘制而成。”又移向小盆里的鸭肉,耐心解释,“微山湖里的麻鸭同样出名,麻鸭长期以活虾田螺为食,肉嫩紧致。配着嫩姜与口蘑小炒,杂以青椒,味美香嫩。”
“最后这一品豆腐,源自孔圣人,有道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您可别小看它,豆腐虽是平常,但独具清口开胃之效,更是延年益寿的佳品。”
“好,好。我最喜欢你这讲菜的能耐,说的天花乱坠,转不动的肠胃也给弄活泛啦。我听着就有趣,人呐只要一高兴喽,准能食指大动胃口大开。赏,赏!!!”四姨太传下赏格,厨娘却跪着拒不接受。
“怎么?嫌东西不精贵,还是别有所求?”四姨太瞧着明白,令身边佣人退下。递给厨娘个眼神,让她把话说清楚。
“小女子只求姨奶奶讲情,向上进些好言。”
“快说吧,有何事?”
“济州知府衙前熊酉璺师爷,欲要拜望总督道台大人,愁的是没有门路,所以嘛.......”
“哦,所以走你的路子,此事并不难,难在得找个由头。”
“不为别的,只想见上一面而已,好处多多,绝不会亏了姨奶奶。”说着,厨娘掏出一方巾帕,里面包有三件首饰。打开来,金光璀璨,夺目华美。一则,黄地透红翡翠扳指;二则,玲珑点翠,金玉凤头钗;三则,镶金红宝石吊坠。
“呦,好东西呐,我都不常戴,你从哪儿弄来的?”四姨太盯直了眼,发出啧啧赞叹。
“不过是,熊酉璺师爷一点心意,日后必有重谢。”
四姨太接在手里反复把玩,口中答应着念念有词。“行,行,包在我身上,放心,事儿不大。”厨娘定定神,长舒口气。赵老千的一条烂命,终于留下咯。
9
晚间,月上眉梢,正是谈花拂柳的好时机。王道台乐呵呵地颠着小碎步,嘴里不清不楚哼着小曲,三步一晃,五步一摇,直往四姨太屋里走。他是吃完运河商会孙家的请,方才得以转回府来。席间,口口声声答应孙守义孙会长,有关运河周边商家的“好处费”,暂且免了。另外,鉴于年景不佳,革命党四处作乱,各家商户勉力维持,今明两年实施减税。也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吧,商会同仁自是感激不尽。众人五次三番的让酒,王芝毓多喝了几杯,便小有些醉意。
刚跨进四姨太屋里,王道台就大声喊道:“小凤,小凤呐!!!”“这是喝了多少,醉猫儿似的。”说着,亲自侍候老爷更衣。道台大人却也乘其便,伺机揽入怀中,上下动手,胡摸乱嚷,好不热闹。
“小凤,亲人儿,俺好好疼你。”
“老爷,不急于一时,人多看着呐,”四姨太销红了脸,一干从人瞧出主子意思,匆忙急急退下。
“小凤,让俺抱抱,”王芝毓还不罢休,又一把搂在怀里,亲嘴摸手,没完没了。激动中,小凤猛地挣扎,大拇哥的扳指便脱落。王道台眼疾手快,忽喇抄接在手心,嬉笑着说,“咋样,老夫没醉吧?”
“老爷,您真本事,我喜欢!”小凤给他胡子渣渣的脸上来了一口。
有这奖赏,王芝毓着实兴奋不已,顺势想要把四姨太抱上床。哪知年纪大了,颇为力不从心,乍一使劲差点闪了老腰。于是,他扶着身旁的圆凳,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气。手心里紧攥着的扳指,不由自主地反复摸索。少时,他瞅了瞅,瞬间脸色由晴转阴。
“黄翡翠的稀罕物件儿,我啥时候给你的?”
“哎呦,老爷,兴您赏赐,就没人送我件玩意儿嘛?”
“甭蒙我,这东西少见,我都没戴过。”
“是吗?老爷若喜欢,我肯定借花献佛。人家熊酉璺师爷送于我的,还不是瞧着您的面子么?”
“哦,原来如此。他托我何事?”
“好像没说啥,只想见上一面,大概是生意上的事吧。”
“呵呵,老滑头,骑着主家要上位,随他便。”王芝毓爬起身,坐上圆凳。“明晚有空,说我太白楼摆宴。”他又瞅瞅扳指,黄地透红,斑纹清晰可见,好似夕阳晚照中的火烧云。浑然的天空,黄云满覆,红色的脉络,凹凸散发,恍若焰火绽放,璀璨华光,煞是漂亮。
“老夫笑纳了,替我谢谢熊师爷。”
小凤心里骂着,你他娘的老油条,好东西倒不手软。嘴里却喊着,亲亲我的好人儿,莫虚度了春宵,咱们何不快活快活?于是乎,二人颠鸾倒凤,合会巫山云雨去了。
10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露台望去,远处一片迷蒙。他瞧着运河两岸的景致,细柳摇摇,灯火珊珊,仿佛烟雨朦胧之上飘荡着茫茫银河。星淡了,云疏了,轻风袅袅,细雨濛濛。往事如烟,他想起巴黎的塞纳河。亦是如此这般,川流不息,奔腾不止,也曾游走两岸,汇聚青春梦寐,却在恍惚怅惘间,时光匆匆而逝......
“虎子,你在想什么?”伯祖父亲切地以乳名呼唤,王佑维方从神思中荡回。“瞅瞅,这玉扳指品相如何?”
“孙儿不懂,还望您老提点!”他并没有谦虚,对名玩古董的鉴赏,实则是一概不知。
“黄地透红,上好的黄翡翠,难得一见的品相,”河道总督王芝毓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几乎赞不绝口。“猜猜,值多少银子?”他再次发问。
“孙儿不得而知,顶多一二万吧。”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所谓‘黄地透红’,是种很特殊的糯化翡翠,加之飘有缕缕淡红色儿,像血一般鲜艳,可谓璀璨光华。”王芝毓饮了口茶,接着娓娓道来。
“扳指是身份的象征,大清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方可佩戴。依我看,这枚极为罕见,乃一品大员流失之物。若无五六十万,至少得三十万两左右。”
“啊,怎会?如此小物件,竟然价值连城???”王佑维不敢相信,差点惊掉了下巴。
“呵呵,虎子,你还年轻,哪懂得里面的门道。”“今儿当传家宝,传与你这个如何?”王道台突然撂下一句。
“孙儿,实不敢应承,伯祖喜欢的,孙儿哪敢夺人之美,更何况我对古玩一向不感兴趣,望您老见谅!”
“那好,我暂时替你收着,等将来送与孙媳妇。”王芝毓神秘地笑笑。
此夜,祖孙二人谈笑风生,饮茶品茗。乘着微风习习,小雨沥沥,坐于太白楼露台之上,且等饮宴之人聚齐。大有览运河胜景,观九州风雷,望河嗟叹之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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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酉璺本不愿赴约迟到,哪知熊武炀不争气。他手下马六、赵老千掌盅坐庄赌顺风,一口气便连开三十六把庄,庄家大杀四方,让熊七赢得钵满盆满,高兴得就不想挪窝。熊师爷自己去吧,觉得不够正式庄重,带着熊武炀好撑撑场面。这下子左等右等不见人,心中不由得恼怒,待从赌场里把熊七薅出来,已是过了亥时。
“熊幌子,待会儿见了道台大人,你少说话。”
“好,好,二叔,我只装哑巴。”
“谁教你装哑巴啦,学得体面点儿,拿出气势来,要令道台大人晓得我们能成事,明白不?”
“哦,知道。”熊武炀似懂非懂点点头。
少刻,熊师爷挺直了身板,打起十二分精神头,器宇轩昂,有模有样地迈进太白酒楼。小伙计请进二楼花厅,旁边露台上的祖孙俩,不慌不忙前来相迎。
“事务繁忙,姗姗来迟,多有怠慢,望道台大人海涵。”熊酉璺向着两位作揖。
“哪里话,都是官场中人,皆为天朝效力,何必客气?”总督王芝毓还礼,微微露出大拇指上的稀罕物什。
熊武炀眼尖,从身后老远看得清亮。分明是送的玩意戴上了,这条道准能行得通,心中便不胜欢喜。难怪王老头子那么客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嘛。
于是,熊七兴奋不已,越发没了规矩。他快速走上前去,一步超过师爷,两步迈过王佑维,直接搭手紧握总督道台。
“参见王大人,小的熊武炀,恨不能与您夜夜相会。”
这是啥话,他把个与青楼艳姐的情话蜜词儿,用到了官场招呼上。所有人皆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应答。
幸而熊酉璺反应及时,一手将其岔开,赶紧打圆场。“鄙人小侄,不识礼数,道台大人莫见怪。”
“呵呵,有意思,风趣的紧,”王道台见招拆招,一句话便解围。
“咱里面坐,您老请!”王佑维走上前来,让师爷坐于里间东位。
“万万不可,鄙人岂能抢了主客的位置。”
“您有所不知,我这孙儿是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对于中华礼数也是一概不知,见笑了。”
王芝毓与熊酉璺再次相让一番,道台东边上座,师爷南边下首,王佑维北边坐,熊武炀西边门口呆着。
“老夫最近也挺忙,又是运河改道,又是提防革命党破坏地方。运河商会里生意不景气,求老夫减免税务,你知道河运上那点车船费,本来就不多,难呐!“
“是啊,衙门里不容易哦,我这钱粮师爷明白的很。”
“所以说,你要能者多劳,给我分担一部分,”王道台突然话风一转,讲到要害处。
“大人才是贤圣,朝廷栋梁之材,擎天架海少不得您出力,鄙人偶而相助罢了。”
“哪里话,咱私下生意多有你打点,李家原来那一摊子,还不是你出力维持?”
一说到李家,王佑维脸上便不高兴,张口接道,“我父亲不是那明白人,有时间多劝劝他,李家放手不干,李御庆宁愿归老山林,并没有对不起我们。”
“呵呵,王大少爷您这话,”师爷不敢直接怼他。
“佑维呐,你还年轻,不懂中国人的交际,更不懂为官之道,甭提你父亲的不是,他再错也是你爹!”王芝毓拿出长辈威严来教训,王佑维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只能默默听着,免得丢了王家脸面。
“我这孙儿学了一肚子西洋理论,回到国内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是。当年,老夫劝过李中堂别搞洋务,还弄些孩子去留学,简直是荒唐,愧对列祖列宗。”
“就是,就是,西洋乃蛮夷之地,天朝上邦子民,何须它来教化?”熊酉璺顺着说道。
“哈哈,二叔,也不能这么说,洋玩意不是没有好的,大烟枪、小洋妞,顶够味儿。”熊七突然插话,嘻嘻哈哈陪着笑。师爷狠狠瞥了瞥,飞了他一眼白,熊武炀立马闭嘴。
“对,对。没有大烟枪,咱哪有钱玩小洋妞。王家的烟馆赌场,全靠你们罩着帮衬,”王道台直接把话挑明,端起酒杯敬二人。“饮下这杯金波玉液,你俩得替我好好干!另外,老夫还有所求,我这孙儿对家族事务一概莫知,两位多少给带一带,日后能否独立经营,全靠你们悉心指导,在此谢过!!!”
不听罢了,愈听愈是气恼。王佑维禁不住火冒三丈,摔杯离席。心中怒斥道,我尚且尊老,当你是伯祖父敬着,哪知你却想我不走正途,去干那伤天害理的营生。王家暗地里贩大烟、开赌场、养打手、搞黑道,诸般恶行无所不为,实在是天理难容,这个家不待也罢!!!
他怒而奔下酒楼,消失于茫茫黑夜中......
12
当夏日的阳光穿透云层,凝滞的碧空没有一丝风,干燥的大地似乎龟裂开来,整个天地之间仿佛陷入胶着。猛然,水气在空中聚集,有待酝酿着什么,那是一场对流冲突的爆发。太阳雨洒然而下,一阵紧似一阵。我抬头瞧瞧,网吧的天窗折射出道道灼热。满不以为然,这阵恰逢其时的太阳雨,刚好给我找到拖延的理由,自然不会就此离去,更何况游戏的魅惑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搜寻人员,签下球星,开发设施,赢得比赛。看似单纯的数据库,确乎有着黑洞般的渺无边际。FIFA97,令人沉迷。对足球的痴恋始于激情,血性样的竞争,如战争机器杀伐不止,每一次比赛皆调动起周身的肾上腺素,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何人不为之着迷?时间仿佛被黑洞吞噬了,停留在游戏的世界,永远凝滞于那一瞬间,铸入记忆的钢铁DNA,或许再也无法抹去。
游戏真是杀时间的利器,不知不觉中竟然度过一天。若不是老板咋呼着要加钱,我岂肯挪动一步。可惜,穷人无福消受,兜里几元钱,皆倾囊而出。老板铁青起脸,毫无来时的笑意,推推搡搡地嚷嚷:“以后甭来啦,网吧不允许未成年人游玩!!!”
13
某人像贼一样溜回小饭店,自认为抢着勤快些,多干点活儿,就能弥补工作时长。殊不知“傻子”回来的时候,已近下午六点整。店老板夫妻俩,只佯装瞧不见,为的是少生些闲气。正值人来人往,可不就懒得搭理。
小饭店的活,说多就多,说少也不少。主要是服务客人跑断腿,端盘子递酒,抹桌子扫地。今天不同往常,白日里下了阵雨,晚上透着些凉爽,渐渐的客人便多起来。然而,我却如临大敌。原是,蹲了一整天的网吧,肚里没食儿,腿上没劲儿,腹中饥肠辘辘。店老板看在眼里,也不吱声,暗暗记在心头。
终于,直等熬过了午夜,收拾了残羹剩炙,小店才关起门来吃饭。火锅底的排骨煨熟了,老板娘立马开口道:“有人来找过你,知道吗?”
我早已饿得如狼似虎,捞起锅底的排骨,正乱嚼一气。听到说有人找我,根本没往心里去,嘴里连个应付的声都没有,依然只顾着低头猛啃。
“你两个舅舅来过啦,没找着人很生气。”老板淡淡地说。
“傻子”方才反应过来,放下骨头讶异地瞅瞅,竟不知何以应对。
老板娘斜瞥了我一眼,眼神中似乎带有不满,她没好气地囔囔:“俺们是外地来的,惹不起本地人。回去给你俩舅说,店里没有看孩子的业务。孩子今天是没丢,保不齐哪天自己有腿跑了,我们恕不奉陪。”
“我,我,这是特殊情况。”某人支支吾吾地,大气不敢多喘。
“用不着解释,废话我也不想听。人生是自我选择。学好学坏,自作自受。那是自己选的道,别人无权干涉。”老板从兜里掏出二十圆来,塞到我油腻腻的手里,接着说。“你我来钱都不容易,血汗换来的,我不会扣这一星半点儿。只是想提醒一下,今儿个遇到是我,日后再犯错误,没人会同情你。”
“谢谢,老板。”我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走吧,明天甭来了,”他冷冷地拒绝道。
世事难料,荒诞无稽。竟如此这般被赶了出来,我着实狼狈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