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打小报告
「……以上就是今天负责车队行驶路线沿途安全保障的警戒哨在使用第二批送测的智能弹药时发生的事故的全部细节，截至目前为止，几乎所有使用这批弹药的人形都无法顺利使用枪械击发子弹，或让弹头顺利地飞出枪口，或对攻击目标造成有效杀伤，或以上全都做不到。我觉得您应该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报告了，但既然事故不厌其烦地发生，我就得不厌其烦地同您讲。」
「嗯。」
「您真的有在认真听吗？」
「连线都是全程录像录音的，我会自己记一遍过程中谈到的事情，我的人形事后会根据录像和录音再记录一遍，两者整合之后不会遗漏任何重要信息。」
「您能确保这些，重要信息，可以顺利地传递给安全区的总部，以及I.O.P.的帕斯卡女士手中吗？」
「那就不是你需要关心、需要知道的事情了，卢逸思指挥官。」
「那我们呢？我们，有权关心，有权知情吗？那我们有没有必要，知道自己作为投资方和合作方之一，作为提供了人形素体生产授权、枪械图纸和改良技术、研究项目和经费的你们的金主，参加隔离区究竟值不值得？」
「……相关的情报自然也会第一时间递送至你的父亲手中，不过现在还是谈谈你作为我们所属指挥官的问题吧？」
「我的问题。」
「对，你的问题。刚刚会议期间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邮件，关于你的。所以散会之后叫才你来办公室单独谈，但你一进门之后就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别的事情，我一直没有找到讲这个正题的机会——不过现在有了。卢逸思指挥官，你的行李箱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仓库的素体安置区？」
……
员工宿舍，在床上盘腿坐着的卢逸思在此时暂停了录音的播放，然后黑脸瞪着同样盘腿坐在自己对面的谭瀚林。
谭瀚林在那充满杀气的眼神照射之下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所以，后续呢？”
“后续就是我被S09区的二把手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数落了半个多小时，我觉得你应该没心情听那个秃驴从一口行李箱说开去，说我态度不端正，工作不认真，说漠视规则的危害，说浪费资源可耻，说他的老妈多不容易把他拉扯大，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保持身心健康，说……”
谭瀚林闭上双眼开始捏自己的晴明穴：“你应该直接推到我身上。”
“第一，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第二，你给安置区人形送的电池里也有一份是我出的，所以就算这事情赖到我头上我也没什么可说——那个秃驴看起来也的确觉得是我在和安置区的人形勾勾搭搭。”
谭瀚林认真地看着卢逸思：“所以你吃了处分。”
“五千字的检查。”卢逸思转过头去，“我可太头疼了，上次写检查还是小学五年级呢。”
“说实话，姐，你要是不在例会上提希望总部严肃排查造成这批智能弹药出现问题的直接责任人，就本可不必受这气。”
“隔离区这种体量的项目出这么大的乌龙，难道不值得对那颗老鼠屎进行排查和追责吗？”卢逸思气道。
谭瀚林摇头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今天那个秃驴……谢尔盖主任肯定会收到匿名举报信，但那封举报信应该是针对我，而不是你。”
“什么？”
“我给你看个东西。”谭瀚林从内揣掏出终端，调出一个窗口后推至卢逸思面前。
窗口显示的又是一封匿名邮件，里面只有一行话和一张照片。
「丢三落四是最坏的习惯。」
“行李箱……”卢逸思盯着图片，眉头逐渐皱紧。
“这个家伙很有表现欲，干坏事之前都特意通知被害人。”谭瀚林收回终端，“收到这封邮件之后，我就料定未来一周之内，肯定会有人在行李箱上做文章，往上打关于我的小报告。”
“你知道匿名的人是谁？”
“当然，别林斯基，被你撞见在食堂揍我的那位。”谭瀚林面无表情道。“我不可能粗心到把那么大一口行李箱丢下，自己空着手回去，那是我有意而为之。那天托我代提物资的人不少，我需要在仓库呆很长时间，做很多事，如果某人真的打算接着搞我，那么也意味着去仓库会有很多机会。于是我特意给他留了一个最明显的，现在看来，他上钩了。”
“但……就凭这箱子能把你怎样？以及目标为什么会突然变成我？”卢逸思不解道。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他知道我那天去了仓库，还在素体安置区找到了我来过的证据，自然也能发现安置区早就该用光电量停转的人形却至今仍然活蹦乱跳，再稍微发挥点想象力，就能基本还原出我在做什么。”谭瀚林道，“这种事情说起来可大可小，而他肯定要往大去讲，那些人形是已经预定报废的，还破坏过仓库的自动化系统，居然在同情它们、甚至提供了数额不明的实质性援助的我，一旦事情暴露必定会因此多少吃到些苦头。
“然后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智能弹药开发所需的枪械参数，没法直接使用这些枪原来的数据，因为它们虽然用了博物馆里老枪的图纸，但成品是经过现代化改良的，所以提供方格里芬需要重新收集和统计，接收方I.O.P.也没办法判断拿到的东西是不是有问题——转而言之，这些数据是可以造假的，但不管是谁造了假，负责统计和递送这些东西的勤务部肯定难咎其责，具体到人嘛……例会上你提这件事的时候，我顺手查了一下，当时这项工作的总负责人居然也叫别林斯基。”
卢逸思的面部表情随着谭瀚林发言的结束变得异常丰富，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反复了若干次，最后慢慢地开口问道：“有没有这种可能——这两个别林斯基是同一个人？”
“怠慢了重要数据造成产品出现重大问题，这件事就不能可大可小了，如果你提追责而且谢尔盖听进去了的话，别林斯基就完了。”谭瀚林终于露出了戏谑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在例会期间紧急对自己已经写好的举报信进行了查找替换，把我的名字全换成了你的，通过这封举报信暂时转移主任的注意力，给自己争取时间。以他的家庭背景，只要争取到时间，就有办法把自己撇干净。”
“……坏事做尽啊这个吊人。”卢逸思咬牙切齿道，“但如果我今天没有提追责的事情，他要为难的就是你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如果我和这个人还有余地坐下来谈谈，有误会解除误会，有异见寻求理解，有过错寻求原谅的话，了解他的动机还是很有必要的。”谭瀚林翻身下床，走到房间另一侧的迷你吧台接了2杯水，“但事情被他做到这个地步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了解他的动机对改变我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他明白什么叫适可而止。不然今后会不会还有第四次，第五次惊喜在等着我？”
“所以，你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卢逸思挪到床边，伸手接过谭瀚林递来的杯子。
“你也知道我的习惯，我不会向别人透露没有实质性成果的计划。”谭瀚林仰头将水一饮而尽，“不过应该也用不了多久，我会用尽可能不体面的方法让他从这个前线基地消失。”
。。。。。。
次日，指挥官办公室。
刚刚在工位上打完卡的谭瀚林尚未将椅子坐热，门便被叩响了。79式闪身穿过半开的滑门进入房间，面向自己的指挥官：“长官，箱子现在在别林斯基先生所属人形的宿舍房间里，但它们不允许我取走，应该是收到了指令。”
“打听到位置就够了，现在马上就能拿回来反而不正常。”谭瀚林点头道，“你在待命的时候会看格里芬官网的消息吗？”
“第二天如果轮到我做您的副官的话会看。”
“那你昨晚有没有浏览关键词是‘报废人形’的相关公告？”
人形明显出现了短暂的迟疑，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勤务部服务器维护期间的公告和通知，近几天在大批上传至服务器留档，数量很多，长官您如果是希望我检索重要消息的话，需要追加更多关键词。”
“不要讲套话。”谭瀚林淡淡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79式的嘴唇抿起，眼神避向旁侧，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勤务部一名人形，因失控伤人，依规现场执行无害化处理。”
“这种报告，如果服务器在线的情况下想让AI审批通过，哪怕是凑字数也得凑够三四行，写清楚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谭瀚林伸出双手在桌面屏幕上拨弄一番，很快调出了他和79式讨论的电子公告，又用投影生成了一张拿在手中，“但这份，上述的要素全都没有，只有简简单单的这么一句话。别林斯基提交，查特人工批准。”
79式没有接话，只是用手轻轻按住了胸口。
这种动作自然逃不过谭瀚林的眼睛，他盯着79式问道：“那块核心状态怎么样？”
“我一直在为它无线供电，没有衰竭的迹象。”79式答道，一边轻轻解开衣领往下的几枚搭扣，露出了像项链那样挂在脖颈下方的那颗人形心智核心。
谭瀚林摇头：“但这不是长久之策，除了维持它的运转以外什么都不做，就像用维生系统一直吊着绝症病人的命一样，要么就该想办法治愈它，要么就该给他一个痛快的。”
79式朝着远离谭瀚林的方向退出一步，小声地：“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嗳嗳嗳你停一下，你怎么想的？你胆敢认为我的首选是第二个？”谭瀚林的声音高了八度，一下子从座位上弹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逼到人形近前，吓得79式又连连退却，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办公室给来客准备的沙发上。
“我，我不是在怀疑长官……”
看着在沙发上卑微地缩成一团，还不忘小心翼翼地不让鞋底沾到皮革料子的79式，谭瀚林扶额：“格里芬的备用素体都是有编号留档的，被标记报废的人形心智也一样，每一次激活，隔离区的监察程序都了如指掌，所以我现在的确没可能给直接它重新找一具空白的素体丢进去。不过好消息是，监察程序防君子不防小人，所以仍然有其它方法达成目的。”
79式缩起的身子逐渐放松，睁大眼睛盯着谭瀚林：“什么方法？”
“我不能告诉你细节，你听到的东西同样会保存在会被监察程序读取到的地方，有限程度的大声密谋可以，但留下把柄的话就不灵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个计划有风险。”
“人为之事皆有风险。”79式坚决道，它重新站起身，正视谭瀚林的眼睛，“我会配合长官的一切安排，请放手去做。”
“……”谭瀚林知道，身为人形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它们不会拒绝人类的命令，无论那个命令有多么过分。即使谭瀚林习惯于用商量的口吻和人形“谈论”某件事情，但归根结底，作为上位者向身为他的下属，他名下所有物的人形发号施令的本质并不会改变。想到这里，谭瀚林不由得叹了口气，从贴身衬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枚小巧的U盘，送入79式同时伸出的手中：“读取它。”
79式掂了掂那枚还带着自己长官的体温的存储设备，随即用另一只手捏起，推出折叠在内部的插头，微微俯首：“哈姆。”
人形像吃零食一样将U盘的端口叼在了嘴里。
“‘哈姆’是仪式感的一部分吗？”
79式俏脸一红，微微皱起眉头向谭瀚林递去一个责备的眼神，但因为现在没法说话，只能象征性地从喉咙出发出几声表达不满的轻哼。
这并不是某种行为艺术，这是人形读取老式存储设备的方法——U盘，磁卡，type-c数据线都能兼容。
虽然耳朵和鼻孔乃至其它孔穴也有相同的功能，但很少能见到人形那样做，因为那看起来太奇怪了。
79式的“品尝”仍然在继续，U盘内的信息量似乎并不小，人形不再盯着自己的指挥官看，而是闭上双眼，将所有的精力投入至口中的物什。谭瀚林轻轻按着它的肩膀，让它坐回沙发，转身回到办公桌旁，拉出一格抽屉取出了某样东西后，一边单手把玩着一边重新返回。
谭瀚林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比心智核心略大些的金属质地的正方体，看它被单手轻松抛起又接住的样子，便能知道那大概只是一个空心的壳子。
他在79式面前单膝跪下，伸出一只手拨开它解开了搭扣、只是虚掩着的衣领，用指头勾出那枚被一条尼龙细绳挂在胸口的核心，将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金属正方体凑了上去。
那真的是一个空心的盒子。当谭瀚林的两只手相聚不到几公分时，正方体突然如展示几何结构的3D动画演示的那样沿着棱打开了，而那颗心智核心也在此时仿佛感受到前者的到来一样，发出运转时才会有的嗡鸣和振动。
谭瀚林的动作在这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仍然轻阖双目，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浑然不觉的79式，又垂下视线盯着手中的两物。
“防君子不防小人啊。”他又将先前显然不适合用来形容自己的措辞低声重复了一遍，便将已几乎完全展开正方体扣在了核心上。
在张开的内部同核心接触的一瞬间，正方体仿佛一只捕获到猎物的软体动物，迅速地重新卷起了身体，严丝合缝地将那枚核心包裹在其中。于是，79式胸口的项链就这样长大了一圈。
完成这一切，谭瀚林飞快地将多了层外壳的核心塞回人形的衣物内，又替它将松开的搭扣挂好、整理妥当，起身后退几步，叉着腰开始站在那里等待着变化。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人形终于拔出了口中的U盘，活动一番长时间保持不动的四肢和脖颈，带着些似是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疑惑睁开双眼，望向谭瀚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