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焰(6)
吉普车在S08为数不多的街道上行进着,从坑洼的路面上传来阵阵的颠簸。
我擦去车窗上的雾气,望向窗外:死寂的荒原无言地迎接着穿透阴云的第一缕阳光,枯黄的旷野上,还弥散着些许未散的雾气。
眼角的余光瞥向车子前座,Vector柔顺的银发从车座后探出,她静静端坐着,注视着窗外另一侧的荒野,面若止水。
无法想象,如此冷艳的少女,几个小时前会在我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这样的她,已经让我开始怀疑昨晚的经历是否真实存在了。
脑海中映出那时Vector绯红的脸庞,我慌忙地甩了甩头,将那不妙的图景驱散。
这时,车子开始减速,在拐过一个弯后,泊入格里芬S08战区指挥部的停车场中,我和Vector下车,径直向指挥部中的拘留室走去。
等我们到拘留室时,BENNY看来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贯善于克制的他,此时眉宇间也流露出了焦躁。
“啊,你来了。”BENNY向前两步迎上,同我握手。
“幸苦了,情况如何?”松开手,我向BENNY问到。
“很不好,”BENNY扶额,将身旁的可控玻璃调成单面显示模式,“这家伙从进来开始就不吃不喝,一言不发,关于和肯尼的交易我们也翘不出半点的细节,头痛的很。”
随着玻璃渐渐变得透明,玻璃后的情景渐渐清晰起来:鲁邦身穿橙色的囚服,手腕、脚腕处都锁着镣铐,正双手托着下巴,安静地坐在金属材质的椅子中。
按理说,在单面玻璃另一侧的鲁邦完全无法看清这侧的情况,但他却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般,缓缓地转过那张满是疤痕的脸,嘴角牵出一抹诡异的弧度。
我皱眉,转向BENNY:“好的,我知道了,让我进去吧。”
BENNY一愣,露出了尴尬的神色:“额,现在吗?”
我坚决地点了点头。
BENNY见我执意如此,叹了口气,还是按下了耳中的通讯器。
门外站岗的灰熊走了进来,向我示意后退之后,在墙上的操作处输入密码,打开了一扇通向监禁室内的暗门。
“静远指挥官,请。”灰熊让出了暗门。
我点了点头,在身后BENNY 略显担忧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门内。
走出门的一瞬间,监禁室内的白光刺得我一阵目眩,伸手遮挡了一会儿才适应了灯光。
“呵呵,这灯果然是太亮了,不是吗?”鲁邦依旧不明所以的笑着。
我没有理会鲁邦,拉过监禁室中的另一把椅子坐下。我进入的暗门此时也重新关闭了。
椅子中,鲁邦带着轻蔑的笑容,我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双反射着室内的眼:上下左右身前身后,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就像那时的医院一样。
那时,我面前的坐着的,是一位挂着安慰的笑容的医生。他将桌上的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阵晕眩,抱住那似乎随时都会崩坏的头颅——那是之前的病危通知书。
“抱歉。”面前的医生笑容依旧,眼神中却流露出怜悯,“令妹已于昨夜11:23...”
在医生陈述时,我以手掩面,却无法遮掩指缝间流出的泪水。
记忆的画面被泪水模糊,现实的影像再次冰冷的呈现在眼前。
鲁邦依旧保持着那怪异的笑容:“别来无恙啊,静远指挥官。”
“哼,”我死盯着鲁邦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却立刻被他挡在了心防之外。我更加觉得鲁邦似乎正在谋划着什么,焦虑的触须渐渐攀上我的心头。
回想起一切的契机:一向在S07活动的鲁邦突然暂停了一切的动作,被格里芬的暗线发现其秘密来到了S08,由此才引起了对两区之间联系的重视,组织了这次行动。
而在夜总会的抓捕行动失败后,肯尼却指使部下活捉了逃跑的鲁邦,将其押送到了S08的指挥部,加之他对于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我却有这样的预感:这家伙,在下一盘大棋。
“你和肯尼,之前就认识吗?”我向前探出身子,质问鲁邦。
“哈?”鲁邦夸张的咧开了嘴,“要交钱了玩赖,还让手下人把我捉了,
谁会去认识这种货色啊?”
“那么,”我向前探身,打断了还想继续骂街的鲁邦,“你的计划是什么?”
鲁邦被我打断,先是一怔,可随即放下了两只好动的胳膊,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咧起嘴角正面迎上了我的目光:
“这就过了,我一个粗人,能有啥计划呢?”
我眯起眼,死盯着眼前这个我年少时亲手将子弹射入父亲头颅的恶魔,却发现此时除了压抑内心的愤怒,我竟无计可施。
10分钟后,我从审讯室中走出,门口的BENNY的神色也是一脸凝重。
“看吧,我说过了,”BENNY的与其中有些不满,“这家伙的嘴像是上了封条,除了废话什么都撬不出来。”
但BENNY的抱怨我一个字都没能听清,从刚才讯问鲁邦,不,是从知道鲁邦被捕开始,我心底就总有一只躁动的爪子,时刻抓挠着我的心绪,让我心烦意乱。
“BENNY,”我抬头凝视着BENNY,“我想将鲁邦押回S07。”
听到我的话,BENNY一愣,眉头拧在一处。
“你是认真的吗?在这种时候?”
面对BENNY 的质疑,我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但我说不上来,”我瞥了一眼玻璃另一侧依旧自得其乐的鲁邦,“S08毕竟是敏感地区,保险起见,还是直接回S07更安全些。”
BENNY张了张嘴,但见我神色坚决,终是叹了口气。
“好吧,我知道了,”他抱起手,也将视线移向鲁邦,“我来安排人员和车辆,你也让S07那边派人来接应一下吧。”
“这我知道。”
10分钟后,我正坐着系上BENNY提供给我的战术装备。这时,去安排车辆的灰熊走了进来,向BENNY报告:“指挥官,车准备好了!”
BENNY和我交换一下眼神,BENNY便示意灰熊将讯问室内的鲁邦押了出来,为了防止他继续聒噪,还特地为他戴上了噤声口罩。
鲁邦扭动着身体似乎还想说啥,不等他继续动作,灰熊的手肘已经狠狠砸在了鲁邦的腰部,在一声闷哼后,将其带出了房间。
我系好了绑带,伸手去够桌上的手套,却摸了个空。一抬头,BENNY正拿了手套递到了我面前。
“谢谢。”我结果手套戴上,然后起身活动了一下,平时穿着装备同Vector巡逻时熟悉的紧绷感立刻传回了大脑中。
确认装备没有问题后,我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才想起还没同BENNY告别,转回头,他也正看着我。
“那我出发了。”
“嗯,”BENNY回应着,“路上小心。”
此时我发现,BENNY的眉宇间也是相同的不安。
我回过脸,叫上门口也已经穿戴整齐的Vector,向着基地的车库走去。
押送鲁邦的车队驶出了格里芬S08基地。车队由5辆车组成。中间是载着鲁邦,经过强化改造的厢式车,车队的前后,则分别是两辆装甲吉普,队首和队尾的两辆车顶还架设着M249机枪。
通过了基地最外围的岗哨后,车队便以间距15米的分散队列,向着S07进发了。我坐在第四辆吉普的后座,身旁是全副武装的Vector,此时的她,正侧脸凝望着窗外S08荒凉无垠的旷野,在铅灰色的大地和惨白的天空中,似乎只有她金黄的眼眸,还跃动着火光。
出发之前,BENNY 对S08区进行了彻底的扫描,已经确认了没有残余的人权团体,一向热闹的铁血也是不见踪影,但我心中的不安却丝毫未减。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将到S08开始的所有场景如倒带般重现:夜总会的交易、失败的抓捕、肯尼的嘲弄、鲁邦被抓后不明所以的笑......这一切在思绪中旋转、纠缠,在多次无果的关联后,也尽数消隐在苍白的背景之中。
“指挥官,有情况。”突然的通讯打断了我的思考,那略显稚嫩的声音,应该是队伍里那位留着两个“钻头”的联络员——PP-90了。
“嗯,请讲。”
“刚刚收到S08指挥部的信息,军方今天在S08有一场实弹演习,射击靶区距我们原定的行进路线较近,有被波及误伤的可能,建议我们改道。”
我立刻察觉了端倪:军方的演习一般都会提前一周告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临时通知。这估计不会仅仅是演习那么简单。
“消息可靠吗?”我像PP-90确认,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应该没问题,通讯识别码确实是S08基地的,而且频道筛查也一切正常。”
“呼——”我胸口莫名地发闷,在长出了一口气后,我沉默了。
“那静远指挥官,”PP-90试探着问,“我们怎么办?”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目光穿透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径直射到前方那辆厢式车覆盖着厚重装甲的车尾上。
既然已经将仇人押出来了,我就没打算回头。
“我们改道,”我干脆地回复,“PP-90,调出路线图。”
“啊,好,好的。”PP-90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匆匆调出了一张S08的地图,代表着行进路线的红色线条在一处路口右拐,然后蜿蜒着绕进标记着“S07”的区域。
“这是军方推荐的最优路线了,会穿过一片S07和S08交界处的废弃城区,但扫描并未发现铁血信号,而且军方那边提供的侦察信息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非机械目标,应该是安全的。”
“没有其他路线了吗?”
我蹙眉,尽管侦察显示正常,但要穿过环境复杂的城区仍让我不免担忧。人权团体和铁血不同,他们打起游击,与一百多年前的八路相比可是不相上下的。
“嗯,没有了,”PP-90放大了地图上标记着红色的一片区域,“其他的路线不是处于侦察盲区就是经过铁血的活跃区,都有很大的风险。”
我叹了口气,还是说道:“我明白了,就按照军方推荐的路线行进。”
“明白!”影像中的PP-90敬礼,关闭了通讯。
从通讯界面收回目光,我发现Vector竟然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出神地望着毫无生机的荒原,但实话实说,她现在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反而让我感到了一丝放松。
我侧眼,车窗外向后飞速退去的原野依旧死寂。看着看着,我脑中突然一激,察觉了一路上让我胸闷的缘由:一切都太安静了。就像是末日来临前的宁静。
作为前线的S08,此时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没有一丝的声息,只有车队车轮碾过颠簸路面时发出的“哒哒”声,作着世界唯一的白噪音。
车队在一处岔路口转弯,向着似乎是从远方雾霭中浮现出的黑色城区行进。
大约十分钟后,车队驶入城区。一切正常,没有铁血,没有人权团体。车队两侧,生着杂草的橱窗、缺角的教堂、荒废的学校,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车队驶入市中心的环形枢纽。枢纽的中央,是一座二十多米高的巨大石碑。石碑的碑体上点缀着一个个漆黑的弹孔,如同一个个微缩的黑洞,吞噬掉它们所覆盖的俄文字母——那些代表这纪念碑上铭刻的英雄们姓名的符号。
纪念碑的正面正对着车队,在纪念碑的底部,一块留着烈火灼烧痕迹的大理石上,镌刻着一行醒目的文字:
“谨以此碑,纪念末日中的英勇。”
纪念碑矗立在五米高的基座上,基座外铺着白色大理石材质的台阶,方便当时的人们登台瞻仰烈士的名姓。但现在,基座已残破不堪,地面上遍布着从基座上掉落的碎块,甚至基座的一围已经坍塌,堵住了环形枢纽的一侧,车队只得从另一侧绕行,但满地的碎石让车队无法快速通过。安全起见,我让车队放慢了速度,尽可能避免直接从锐利的碎块上驶过。
一时间,连车轮的声响也消失了,车队缓缓向前移动。
终于,队首的吉普即将绕过纪念碑,向前眺望,通往S07的街道也从断壁残垣后显现。只要驶过这最后的一段路,就能够与S07的接应人员汇合了。
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炸药——!快规避——!!”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突然从队首爆发,刺破了寂静。
然后,在让大地震颤的巨响中,我的意识脱离了躯体,被冲上惨白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