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法考段子手罗翔:我私底下是个挺闷的人


“跟身边的人也不怎么讲段子。”
2020年3月9号或许是B站历史上最为神奇的一天。
一位来自中国政法大学的教授开设了自己的频道“罗翔说刑法”,凭着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便以旋风般的速度创下了记录:
一条视频,一级号,两天,一百万粉丝,被誉为“2020最速百万粉传说”。
一时间,B站形成了“千军万马追罗翔法考”之势,前来“蹭课”的年轻网民,因他独树一帜的授课风格,得以第一次了解到这门艰深的学科。

爆红以后,罗翔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由于连上了六个小时的网课,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不同于屏幕上那个风趣幽默,金句频出的罗老师,私底下,他似乎并不讲段子。
层层光晕之下,我们试图厘清「罗翔之所以成为罗翔」的深层逻辑,却意外地发现,藏在答案背后的,是他那个流动着理性与感性、明亮与幽暗的复杂内心世界。

被爆红席卷的一个月
面对屏幕前不断跳动的粉丝数,罗翔坦言,“没想到会涨得这么快。”
最近他发现,许多圈外人开始了解自己,同学的孩子也在看自己的视频。
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走红?”

事实上,早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便觉察到蛛丝马迹。
彼时,他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法考老师,兼职为某培训机构录制的网课,因极具个人风格而被众多UP主剪辑、搬运,继而频频登上微博和抖音。
在那些流传甚广的画面里,他所列举的法考案例往往带着浓重的伦理色彩 ——
我强奸我自己犯法吗?
熊猫咬我,我能把熊猫打死吗?
我用望远镜看女生宿舍构成犯罪吗?
……
一位B站观众如此概括:“虽然(案例)标题骇人,但却干货十足,配上罗老师单口相声式的讲解,就连我一个非法专业的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津津有味”是罗翔弹幕里的高频词。除此之外,人们喜欢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的真性情。
譬如在讲到邓宝驹贪污公款2.3亿并缔造“八奶”传奇时,罗老师就曾风骚补刀:“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这个二奶你们想不想当?反正我想当。”
因发言惊世骇俗,他本人被称为“法考郭德纲”、“律界段子手”。
但他可不是段子手。
他是正儿八经的刑法学人,毕业于北大法学院,现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研究所所长。
听过他课的人都知道,在一番硬核普法之后,他往往还会传递严肃的、混杂着哲学和人性思考的法治理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法律背后,一定是会有哲学基础,会有人性基础的。”

反刍过去半个月的爆红,他本人倒是轻描淡写,“既然那么多同学喜欢听,别人邀请我就入驻了嘛。”
与此同时,一些此前没法想象的事情也开始临到他身上。
譬如在搜索栏输入“罗翔”,系统会自动捆绑“高圆圆”,因为网上有传言说他是高圆圆的前男友。这让他有些困惑,“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我怎么认识她?”
微博后台也开始涌入千奇百怪的商业代言 —— 牙刷、面膜、网络游戏……“都是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说起这事时,他甚至被其中的荒诞感逗笑。
他觉得自己“就一普通老师”,没必要参加那些代言。但也并非所有宣传都推掉,偶尔他会参加一些读书会,因为那是他感兴趣的。

随着热度发酵,一些恶意剪辑也随之出现。在一段网络视频里,他的话被掐头去尾地放了出来,这显然歪解了他的本意。当天他发了一条微博:“希望同学们不要以恶搞娱乐的态度去学习法律。”
不过,凡此种种也在侧面印证,他的确是火了。
截止发稿时,他共发布了12条普法视频,粉丝数突破400万,总播放量逼近4000万,堪称“律界顶流”。而他虚构的当事人“张三”,人气也跟着一路猛涨。

在B站的话语体系里,“如果所有人都在刷你的梗,就代表你火了”。
这一心照不宣的规则直接体现在密密麻麻的弹幕上—— “开门见三”“三三来迟”“三迟但到”……有关 “法外狂徒张三”的网络梗在年轻的粉丝里迅速传开,甚至有人为“张三”创立频道,记录他不羁的犯罪道路。

这都是罗翔始料未及的。
毕竟“张三”不是他的独创,很多老师都会用张三举例,“张三李四,甲乙丙丁,汤姆迈克,顺口而已。”
对于外界将自己“捧得这么高”的深层逻辑,罗翔试着总结原因:
一是大家对普遍公正、公义是有追求的;二是大家其实希望法律人能够俯下身来,不要老是这么高。
“三的话”,他踌躇片刻,“三的话就不知道了。”
他很少主动看自己的视频,除非有同学发给他。结果一看他才发现,“讲得还挺有趣的,我没想过讲得还挺有趣”。
生活中的他,不怎么讲段子
类似的评价也出现在现实的课堂中。
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期间,他每届都被学生选为“最受欢迎老师”。
有学生如此描述他的受欢迎程度——
“今天罗翔老师课的爆满量……这么说吧,阶梯教室的每一寸地板都贴满了条,窗台上也坐满了人,第二周比第一周还恐怖,也是服了。”

某种程度上,这是他“一直比较顺”的职业生涯里一个小小的注脚。
1995年,他高三毕业,之所以学法,其实是父母做的决定。在那个年代,法律是显学。而作为文科生,最好的选择就是读法律,学经济。
求学期间,他发现刑法是一门体系非常严密的学科。“它既要惩罚犯罪,又要保障人权。因为刑法轻则剥夺公民的财产、自由甚至生命,所以必须严谨。”
这让他发自内心地喜欢。
于是顺理成章地,他在研究生阶段修读了刑法。当然,这个决定也和当时的老师有关 —— “我们的刑法老师讲课比较风趣。”
「老师」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了太多角色。家族里,外公是老师,大姨也是老师,而且上学后他遇见的老师,“大部分都挺好的”。
“所以我一直想成为一名老师。”

后来,梦想照进了现实。2005年,罗翔进入法大任教,日后那些令他一夜爆红的讲课习惯,正是在这个时期慢慢形成的。
法律毕竟是枯燥的,学生们学得累,“如果能够幽默一点,也许大家会感到暂时的愉快。”他试着用一种更为轻松的方法,让学生在备受折磨的情况下更好地接受呆板的教材。
至于为什么会举那些惊世骇俗的例子?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些被人形容为“奇葩”的案例,有的是登载于案例汇编的真实案件,在法考题里,这样的伦理困境其实很常见;有的纯粹是灵光一闪,突然撞进他脑袋里的。
“越是这种例子,(学生)越能记住知识点。”
潜移默化地,他便形成了现在的讲课风格。

幽默让枯燥的知识更易消化,也让师生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曾经有学生问他,“老师是不是还在法大说相声啊”,他回答说,“是的,还在法大德云社工作。”还有一回马上要上网课,他调侃自己要当主播了,“艺名叫乔碧罗还是爱新觉罗?”
在学生的印象中,罗老师上课前总是“一边喝水,一边观察教室里的同学,安静地等待铃声响起”;最近还有同学专门为他撰写了「新人了解罗老师二十题」,其中一题是“罗老师直播前会放一首歌说让同学们平静下来,那首歌叫《You raise me up》。”
因为长得高大魁梧却又谦逊幽默,他被赐号“刑法小王子”。
但当离开讲坛,回到现实生活中时,罗翔觉得自己其实“挺闷的”,跟身边的人也不怎么讲段子。除了每天早上和睡觉前看会书,就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你会发现大部分的喜剧演员或喜剧作家,在生活中也不一定是这样的吧。”
甚至,严格来说,课堂上的他也不怎么讲段子。“不过是一些真实的故事,一条法律条文的修正、一个质的改变背后,都有无数沉甸甸的故事。”
"我就是张三"
性格里安静的一面,从他的公众号简介便可知一二 —— “品读经典、热点议论、举案说法、感悟人生“。
专业,不闹腾,方方面面与“刑法学人”四字相匹配。
与之相对的,是互联网上的热闹。
人们发现,这个“宝藏老师”会在课堂上用足足八分钟的时间去论证“正义是客观存在的”。要知道,一堂课的时间不过四十分钟,而“正义是否存在”这样的哲学命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法考题目里的。
人们由此描摹出这样一个形象:“罗翔是一个有人性光辉的人。”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受。
获得众多网友的喜欢,他坦言“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但“你要知道,你并没有你口头宣扬中,或同学们想象中那么的美、那么的高尚”。
他在课堂上反复提到张三,“张三是每个人内心的阴暗面,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张三。”
第一次与内心的“张三”狭路相逢,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那时他当过一段时间的小组长,结果只当了两周,就被老师撤掉了,“因为我利用当小组长的便利,让同学替自己写作业。”
原来人是很复杂的,这样的念头第一次钻进他涉世未深的脑海里。
他发现,“当一个人拥有权力的时候,即便你努力想要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但总有一种力量会把你往下拽。这就是人为什么要反省自己,并且期待制度对你进行约束的原因。如果没有约束,当你变成权威的时候,也许不是对你的祝福,而是对你的咒诅。”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内心的幽暗”缠斗,几乎成了他的人生基调。
读书时,他好辩,“半桶水总是晃来晃去的”,他称之为法律人的天性。刚刚任教的时候,他瞧不起身边人的平庸与无知,时常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傲慢,“妄顾对方的感受,指出对方的错误,并觉得这是名士之风”。
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这样做,自己不快乐,也让别人不快乐。
在他的印象里,33岁之前的自己是一个“热爱抽象”的人,看见千里外有人在受苦受难,他会动容,会流泪,会捐款,“但其实对身边的人是很冷漠的” 。
这种“冷漠”反映到职业生涯上,便是“无休止地钻进理论的迷宫”。深陷其中,人便很容易成为精致的技术主义者。

数年和刑事案件打交道,他看过各种各样的人性灰面,也遭遇过令他束手无策的信仰失据 ——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被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牢牢擒住,“你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书籍也许是解决虚无的最好办法。
有一回,他读到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故事,“陀斯妥耶夫深刻地规划出‘为什么爱抽象的人很难爱具体的人 ’。”合上书页那一刻,他仿佛爬了一座很高很大的山。
就像他在日后的著作《圆圈正义》中写的那样:“具体的人总是有那么多的问题,总是那么的不可爱……但真正的爱,永远是对具体个人的爱”。
当下他意识到,其实能关心好身边具体的人,就很了不起了。
回过头看,33岁就像一道分水岭。在法大任教的第五年,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将他从诸多冲撞和撕扯中打捞出来。“这个时间点会发生很多的挫折,会让你真正意识到,你的本性没有你想象中的好,于是你就会跟自己和解,也会跟别人和解。”

“挫折”的具体所指是什么?面对抛来的疑问,他表示“不方便说”,“也许只有非常亲密的朋友才能知道”。
“我还以为是法律信念什么的。”
“那东西无法支撑你的。”
如今,他43岁,离那个热爱抽象的自己已经很远了。回过头来,他时常提醒后辈:很多法学学得好的人,容易走火入魔,丧失人性。
一个被他反复援引的例子是80年代颇具争议的“粪坑案”:一名险被强暴的女子把歹徒推进粪坑,歹徒三番两次试图往外爬时,都被女子一脚踹了回去。
许多法律人对这几脚颇有争议,认为这属于“事后防卫”,而非“正当防卫”(编者注:事后防卫是指对已经结束的不法侵害行为实施防卫,不符合正当防卫的条件,造成危害后果构成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
可罗翔不认同。
“你想,如果是你,这个男的往上爬,你踩不踩?你踩。拿不拿石头砸?肯定要砸。但砸的时候别把粪溅到自己身上,这其实就是一般人。”

疫情爆发的两个月来,他一直呆在昆明的家中。即便从“老师”转变为“网红老师”,生活的改变也是极其有限的,录视频、上网课之余,就是喝茶,做饭,看书。
在刚刚看完的《生存与命运》上,他用粉色荧光笔划下这样一句话:
“生活恰如大海中漂浮的巨大冰块, 它的水下部分在冰冷的黑暗中滑行,而水上部分却保持着稳定,它击退波浪,听到水的喧嚣和拍溅。”
这符合他近来的心境。
密密麻麻的弹幕涌进屏幕,他坦言“第一感觉就是挺虚荣,第二,马上就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价值。第三,要提醒自己不要那么虚荣了。”

去年三月,他在一条微博里表露过心迹:“不想成名成家,只想做一个对自己职业有尊重有敬畏的人,这种想法让我激动,也让我平静。”
一年后再回顾,这种想法有了微调,“所谓的不想成名成家,可能只是一种虚伪和伪善”。这让他本能地发起警惕。
最近他又一次想起了外公。
外公也曾是一名老师,从小对他要求严格,在他身上,罗翔看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模样;外公还是一个有着朴素正义感的人,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差点被打成右派。
临终前,病榻上的外公给他留下一纸遗言:后辈子孙当自卑视己,切勿狂妄自大。那个画面一直在他脑中,至今仍挥之不去。
“每当我取得成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外公的教导。”
关于这个意外取得的「成就」,他形容“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你推上现在的舞台“。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只是恰好被选中的那个,“即使这次出现的不是我,也会有别的‘罗翔老师’。”

“所以,这对你而言是一种幸运吗?”
他不知道,“祸兮福兮,谁知道呢。”
“如果哪天从高处跌落,那就像《麦克白》里面所说的,像伶人一样登场片刻,便悄无声息,充满了喧嚣,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这就是你的命运,接受它,从容对待就好了。”
话题及此,他的口气依旧缓慢。
只有在提到手头上为高利贷做辩护的案子,或是十年前带着学生一起做免费的法律援助时,才又重新变回讲台上的罗翔老师 —— 兴致高涨,说话间饱含热忱与激情。
他说,未来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把每天当做一个礼物,演好它。”
参考资料 -----------------------------
[1] 《罗翔:随和是我历经内心抉择的结果》,罗雨荔
[2]《「罗老师个人向」关于罗教授二十题》,@風聲作亂
采访撰文 东北旺 | 综合 提花 | 编辑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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