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红中绿

        （下）

         明晚有空出来吃个饭吗？微信里跳出了一句话，是那个和她相亲的男孩。

          沈愿明想了下，回：有空。

        男孩是南京本地人，喜欢棒球，喜欢NBA，本科学历。沈愿明是南通人，喜欢日漫，喜欢追剧，本科学历。他们互相交换了信息。沈愿明知道，故事一般就是这么开龄的。从餐厅出来，他们去咖啡店坐了坐，然后在商场里走了走。临别前，沈愿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昨天的咖啡为何剩了一半？”

        “我妈挺喜欢你的。”男孩说。

        沈愿明顿了顿，说:“我妈觉得你也不错。”

        似乎都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对。

        王佳消失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沈愿明和男孩吃了十二顿饭，看了十三场电影，去了五次游乐园，男孩还给她送了六次早餐。他们已经从确立关系走到了准备订婚的环节。沈愿明见过了男孩的妈妈，阿姨送了她一个银镯；男孩见了沈愿明的妈妈，接过了一枚沈愿明外婆留下的银圆。他们的订婚仪式将在下周六举办。两边父母都相当满意。

        黑猫坐在餐桌的中央——它总能爬上各式各样的平面矩形的，三角的，凹面的。有时，沈愿明甚至觉得它是一朵黑色的蘑菇，这边开一朵，那边开一朵。你无法吃掉一只黑猫，因为雨天一过，又会有无数只黑猫从泥土里、窗台上、台灯边长出来。沈愿明坐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了小半袋猫粮。黑猫依旧在那里，沈愿明从它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

        “你把这些猫粮吃了。”黑猫说。

        沈愿明一晃神，才知道黑猫并没有说这句话，今天的它，只是恰巧从餐桌中央冒了出来。

        “你要喝点牛奶吗？”沈愿明问那只黑猫。

        黑猫就坐在那里，毛茸茸的，像披满了苔藓。一看就知道，这只猫活了半个世纪了。

        沈愿明在猫食盆里倒满了羊奶。羊奶荡了荡，宛如母羊收起了乳头。

        “我想你现在一定想喝羊奶了。”沈愿明对黑猫说。

        黑猫定在那里，像一个黑色的阿拉伯数字8。如果它困了，趴在那里，就是那个正无穷的数字符号。猫一定了解数学，也一定精通英文。ABCD、1234 的一部分灵感可这就来自猫的睡姿。

        “你要是渴了，就自己来喝几口。”沈愿明去冰箱里拿三明治了。

        “我想你并不是很期待这个周六。”黑猫说。

        沈愿明一转头，黑猫并没有说话。她剥开了三明治的透明塑料壳。

        "每个人都会结婚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沈愿明说。遵循世界的规则，然后遵循婚姻的规则和人生的规则。世界的规则是白天黑夜，人生的规则是生老病死，婚姻的规则是绝无二心，似乎只要遵循这样的规律，你就可以在这个单薄的世界之外找到自己的饱满宇宙。

        “你是想把时间停止在这周五吗？”黑猫说。

        沈愿明将三明治塞进了微波炉。黑猫并没有说话。猫怎么会说话呢？

        “叮”的一声，微波炉停止了转动。沈愿明觉得微波炉里是另一个时空，它永远停止在了周五，而沈愿明成了那块三明治。

        黑猫依然在餐桌中央，她怕它突然开出一朵花来。如果猫能说话，那它也能开花，如果它能开花，那它也能读书、考试、毕业、找工作，如果它能像人类一样生活，那它依然可以像蘑菇一样，这边开一朵，那边开一朵。就像人潮涌动，有的人是头鲸鱼，有的人是块石头，有的人是件陶器，还有很多人，是各种形状的蘑菇。人类知道的，未必比一只黑猫知道的多。蘑菇知道的，人类可能也不能明白。

        沈愿明咀嚼着三明治。她想起了，世界上还有种叫作熊猫的动物。

        临睡前，沈愿明和男孩互道了晚安。她不知道现在该称呼他什么，等结婚后，肯定有一个固定的称呼的。在沈愿明看来，人生就像一列火车，她现在要走到第二节车厢里了，车轮匀速地碾过轨道。

        在沈愿明所处的空间里，时间并没有在周五戛然而止。

        她穿上了订婚服，在酒店里接受着众人的祝福。人们举起酒杯，透明的液体灌入各人的喉咙。他们为沈愿明和男孩感到高兴——起码这个世界上，少了两个孤单的人。

        男孩捏了捏沈愿明的白色手套腕部的花丝：“那个，我和你说句话。”

        沈愿明和男孩来到了试衣间。男孩和她说，今天他的前女友会来，他要和她打声招呼。沈愿明问他，为什么前女友会来他俩的订婚宴。男孩说，他欠那个女孩很多，他们之间理不清这些年的情感，他对那个女孩心怀歉疚。沈愿明反问他，这是他们的订婚宴，他对她心怀什么感情？

        男孩还是离开了沈愿明。人们依然喝着酒，品尝着美食。在人群交错中，沈愿明看见了男孩和他口中的那个女孩。一瞬间，沈愿明看到他们变成了一对企鹅。在南极漫长的大迁徙前，他们互相道别。

        沈愿明褪去了她手上的白色手套，脱掉了红色的订婚服，穿上衬衫与裤子。试衣间的门快要合上时，沈愿明又推开了它，她从废纸篓里找到了衣服吊牌，平平整整地放在了订婚服的胸口处。如果还能退得掉的话，可能还可以给男孩挽回一瓶酒的损失。

        “你在哪里？”沈愿明大声地问电话那头的王佳。

        “我在井冈山烤火呢，今天这里有篝火晚会。”

        “我把订婚戒指退掉了——”沈愿明又喊道。

        “一枚戒指，退了就退了，干吗这么激动？”王佳问道。

        “我失去了一枚戒指，是否就可以获得一头熊猫？”

         “你得自己走上旅途，找那头熊猫。我这儿可不是失物寻找处。”

        “那我可以来找你吗?”

        “我在这儿挺好的。你能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从家里出发去单位的路途，也是一段旅途呀，无所谓走了多少步，只要你能体会这个世界，你总能见到那头熊猫的。”

        沈愿明并没有接亲朋好友的电话，她站在微波炉前，看着另一块三明治在旋转。

        “你并不期待这个周六，男孩也是。”一个声音响起，沈愿明转过身，黑猫站立在客厅中央。

        “你在和我说话吗？”

        黑猫没有移动丝毫，它只是在不断变大，耳朵变得浑圆，四肢变得短小，白色的毛钻出皮肤。

        它曾经是一只黑猫，有一只暗红色的眼睛，和一只翠绿色的眼睛。

        如今它变成了一头熊猫，一只眼睛是太阳，一只眼睛是无边的森林鸟雀。

        沈愿明走过去，拥抱着这头熊猫。

选自《白猫一闪》——庞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