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建
一·
朋友查文建去世了,我莫名得知了这个消息,我走着,无比真切的预感猛然冲打向我,那时候清风哗哗的吹,我在下班的路上。
回到家,已然是深夜。我打开水冲澡,望着水流顺帘,似雨瀑,淋漓而下。窗外阴风阵阵,卷起深不见底的大块云层,积成宏浚的空洞。我试着触碰自己的内心,觉得它暗暗而颓丧,生不起一丝情感,是一块了无生机的死木,我浑身消沉自在,只有嗓子奇痒,像有异物爬着喉壁,或许是因为一整天的缄默不言。语句在我颅腔内徘徊,构建成语言的枪弹纷飞,标点与顿挫在我的喉头滚动,呼之欲出,可我如何也不能给予它痛快。“又是一天的不了了之。”想到这,我顿了顿,赤身入水。稀里哗啦,积水横流在地,昏黄的水线涂满了对面的镜子。这时候我忽然瞧见了一个陌生人。
他怔怔的生存于积水的倒影里,他用他那同样深不见底的眼眸——像古旧圆润的玛瑙,望着我,望着我的影子飘坠,也伴随难以遗失的记忆永在。那一瞬,我蒙蒙直立,只觉被击中了什么,接着思绪的亮光涌现,带我进入不知名的幻境。那里无数幽闭的岩石裸露,海浪冲刷起白沫,一切叠涌,向着一个终点奔进。我似乎明白了自己想表达什么,声音无法抑制,从我那苦爬于喉壁上的炽热中初生,接而迸发,不可收拾,一颗飞星白光晃晃,从我幽暗的记忆划过。它形似巨大白棉入水,猛的膨胀支脉,接而发砰砰碎裂闷响,掀苍穹上覆盖的气瓦,闯入地平线以上,密云之下的领域。我猛地了然——在时空重叠的一刻一定有一个和声——等到重现人间的时刻,文建的尸体或许已然腐臭,而它将永远散发着檀木幽香。于是我眺望向悠远的未来。
二·
那会是一个清晨,天灰蒙蒙的,农村的风一如既往的带着草花与泥土的香臭气息,雄鸡在墙边踱步,不住的打鸣。老村长起了大早,撑着朦胧的睡眼,恍恍惚惚的越过高矮不平的新装空楼,看着墙垣起伏,水泥路接着泥土地的不住倒退,茅木屋子在他脚边跌跌撞撞。他向着声音发出的某个方向前行——那声音是诡异而凌厉的,它鸣响于半夜,像是痛叫或是哭嚎,把他吵了透醒,他奇怪于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然而走着,心底就慢慢有了答案。在他寻觅的前方,有一栋扎眼的草房,它就久久的散落在水泥路的尽头,这间房子里住着“疯人一家”,就是我的朋友查文建一家人。
村长记得,那一家人在数十年前搬离了这个破旧的地方,顶着锅碗瓢盆,大包小包。随后便混入洪流,了无音讯。他们伴同时代的急风骤雨,随无形的密集鼓声腾挪辗转,流离在逼仄处,若失若忘。像飞落的水滴,彷徨于万色的红灯酒绿。然而他们最终落地,和所有的油污呆在一块儿。在昏黑的街道,或在某个阴暗湿臭的角落,总之腥风终日的吹。
我与文建的相遇,也许就是在雨水下落于地的那个时刻。
三·
我是在一个阳光猛烈的早上,来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新学校的。现在想来,仍是不能解释——为什么那天一早,天光便那么的耀眼。我烦躁无比,被晒的怒火横生,冲着白光挥拳。
那时候的我叛逆成性,简单说便是脑子没有长好,反倒长上来一身的毛病,而且什么都要和父母对着干。上学时,我还喜欢摸走其他同学的东西,再美名其曰自己的珍藏,不下两年,战利品堆积成山——在这些物件里,有直接的,面值大小不一的纸币,也有发卡,弹珠,水晶样的小玩意不一而足,也有游戏机,甚至新装的平板,我计算他们的价值,把他们一并藏入树后的土洞里。
然而他们忽的不见了。那天我在第一节课前,美滋滋的想把刚偷的,一整盒的三国杀藏入我的宝地时,发觉凹陷的树洼处被泥土填的严严实实,那本于阴暗交界处熠熠生辉的一切被填充,只剩充实的黑暗。我失心疯似的跑回教室,当老师的话语印证了我心底,对于秘密被发现的猜测时,我觉得自己像一头失控的怒兽,从座位上噌的腾起,不顾一切的跑向我认为的,那讲台上的罪魁祸首。于是一切的真相大白,亦不可收拾。
还有什么事呢,无非聆听愤怒的控诉。叫家长,家长棍棒伺候——我是早已习惯了的。不过那一天的棒打确实是尤为的强烈,可能妈觉得,犯什么都可以,但偷东西难以饶恕,这样的小畜生是绝无药可救的了。于是她带着哭腔,发狠的用电线抽我,我照例的拽住电线阻止她。在我们僵持的时候,我和母亲四目相对。
她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目光却迷茫似空洞,那一对眼眸,像斑驳下坠的深水。我看见混沌的倒影在底下激荡,那是我的畜生父亲。她定住了脸,泪花难以抑制的奔腾,然后她蒙头,挥舞起手臂——一个接着一个的巴掌疯一般的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凌厉的风声,像明晃晃天光,赤辣着无法阻挡。我被晒的烦躁,便冲着白光挥打。
新学校是奇异的。
明明是个小学,却有一般高中的两倍大小。坐拥硕大的场地,却只容纳着百来号人。整个学校坐落于稻田之中,那些稻子蛮横的冲向天际,有我的半胸高,阳光照射下风吹摆动,甚是壮观。园内,年久失修的教楼林立,不无破败之感,大风吹过,也若伏倒的麦穗,发出簌簌响声。
整个学校的教学是这样安排的——大体是一个年级一个班级,只设主课三门,学习全凭自主,作业权当是奖励。这里招收的,大多是劣迹斑斑的差生,我觉得自己会是他们的一员,因而兴奋至极。
刚入学的时候,我和一群新生去报道,按高矮次序列队,然后自由活动。百无聊赖之际,我看着有三个老生有说有笑的从身旁走过,向着食堂的方向,我发觉自己正好也饿了,便几步跟了上去。
谈天的具体内容我已经遗忘了,大体是两个胖小子在调侃一个高瘦精壮的男生。我想加入他们,便试着去搭话,想一起对着高瘦个子调侃,于是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跟着笑了一番。然而声未落,拳先至,不知是我的贱兮兮的话语激怒了什么,砰砰数拳忽砸在我的鼻脸上,我受痛蹲下,发觉脑子昏昏糊糊,左鼻鲜血已然如注。高瘦小伙轻蔑的注视着我,唱歌一般说道:“我叫查文建,以后别在我的面前犯贱,记住了?”随即转身离去。天暗了几分,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气血翻涌。风循环往复的吹。
我感到一阵恶心,便坐在了地上,大摊着红彤彤的鼻孔,眼泪在打转。两个老师路过要吃早饭,瞧见我,便赶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把我架到了餐厅。在我踏入明堂堂厅室的那一刻,右鼻的黑红积血鲜浓的团聚,终于按捺不住的滴答下落,化作粘稠的圆晕。满屋人回头望向我,只有查文建若无其事,在休闲的进餐。
窗外明晃晃的天不知在何时堆满了乌云,一阵剧风使我的愤怒飘扬,落土扎根。我的大脑嗡鸣,我把他的脸扭曲颠倒,起誓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
雨水旋即倾盆而下。
四·
正午是乡村学校一天中最为漫长的时间,夏天的蝉在鸣叫,秋天的落叶直飘,凛冬时而飞落的大雪在日光下生辉,又回到春天循环往复的风吹。一切若世外桃源般恒定,情感的印刻被日光拉的悠长,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自己和文建竟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友,这一切需要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