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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糖苹果童话故事 第四卷第四章

2023-08-18 12:41 作者:我-用眼光去追  | 我要投稿

夏尔一走进安的房间,坐在床上的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就拼命揉眼睛,确定对方不是幻影后,他便湿了眼眶,泪水接着从湖水色的眼珠子中泉涌而出。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攀住夏尔的脖子。 「夏尔·斐恩·夏尔?!」米斯里露放声大哭。 夏尔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剥下来。 「别哭啦,烦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翅膀拿回来了吗?!」被夏尔一把揪起的米斯里露哭得唏哩哗啦。 夏尔简单地向他交代清晨到现在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结果米斯里露哭得更凄惨了。 「总而言之,你可以自由活动了对吧?!夏尔‧斐恩‧夏尔啊,你之前一定过得很痛苦吧!那个女人逼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这样这样,还是那样那样?!」 夏尔皱起眉头,似乎很困扰的样子。「想办法控制一下你的脑子吧,别再做那些诡异的妄想了。」 翅膀并没有回到夏尔手上,但他还是回到了安的身边。这点令她非常开心。看着米斯里露无视夏尔的烦躁、硬要抱住他的模样,安睽违已久地流露出自然的笑意。 「不过,到底是谁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偷走翅膀,放到首领那里呢?」米斯里露总算冷静下来了,他难得想坐到夏尔肩膀上,手不断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颊,黏着他不放。夏尔的手则焦躁地挥个不停,像在赶苍蝇似的。 安当然也很想问那个问题,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到底会是谁呢?布莉洁小姐说没有人知道她把翅膀藏在那里。」 「不重要,反正就是在人类手上。」夏尔冷冷地断言。 看了他的表情,安觉得坐立难安。她把妖精当成朋友,但其他人不是那样想的。他们有他们的意见,有他们奉行的原则,安也无法强迫他们接受自己的看法。但她还是忍不住希望别人能够谅解。 夏尔坐到窗框上,望向户外,表情产生些许变化。眉头深锁,表情厌烦。 「那家伙跑来了啊。」 「谁?」 她走到夏尔身旁,望向窗外。连接丘下平原与磨坊原的道路上,行驶着一辆小小的马车。两个男人搭乘其上,他们一定就是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首领马卡斯·拉多库里夫与吉斯,不会错的。 「啊!我得准备下楼了,吉斯来了!」 她笑咪咪地看着夏尔,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开心。 「夏尔,吉斯来了耶!你不开心吗?你应该很想见他吧?」 「说什么蠢话,那个少爷来这里,我为什么要开心?我没必要见他。」他冷冷地说,并转过身去。 「是吗?那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呢?」 「他们之前很照顾安,所以我会在他们离开时跟他们打声招呼。现在我得先和夏尔‧斐恩‧夏尔大聊一番才行!好啦,她对你做了哪些不得了的事?应该说,她要你做哪些事?说来听听吧,让我这个后进看齐一下。」 「别再妄想啦。」 这两个妖精的反应都很差,安失望地下楼走向葛连的房间。 葛连刚刚差点又要发病了,但最后似乎没什么大碍。如今状况已稳定下来,可与人对话。 葛连非得和埃里欧特、安一起接待马卡斯‧拉多库里夫与吉斯不可。来者乃首领,只派代理首领埃里欧特与职人之首安出马就太失礼了。 马卡斯与吉斯在昨天傍晚日落西山的前一刻才抵达磨坊原,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落脚处。安顿好行李之后已经很晚了,拜访别人家会很失敬。所以他们今天才托了一封信给磨坊原市中心的牛奶配送员,告知早上将来访一事。 「已经差不多到山丘下啰。」安告知其他两人。 躺在床上的葛连看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探病啊,看来我病危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埃里欧特以平时那种不正经的语调说:「应该是来刺探的吧?因为安跑来我们这里了。他们想知道我们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准备采取什么行动。还有,让帕威尔跟我们见见面。」 「爱德华的儿子吗……」葛连喃喃自语,似乎在怀念着往昔时光。吉斯的父亲——前任银砂糖子爵爱德华‧帕威尔原本是佩基工房的职人,他应该和葛连一起当过学徒。 「喔,他们到啰。」门外的动静传入埃里欧特耳中,他挑起一边眉毛。 不久后,妲娜就带着马卡斯和吉斯进门了,他们都做旅人风的装扮:穿着下摆很长的外套,帽子拿在手上。 马卡斯向埃里欧特及安点头致意。吉斯也如法炮制,不过向安敬礼时展露了一点笑意,安也对他笑了笑。 「我来府上叨扰了,佩基。」看到卧病在床的葛连后,他威严十足的表情变得更加冷峻。 「好久不见了,拉多库里夫先生,请原谅我的无理。今天早上我差点又发病,现在实在是无法下床……」 「别这么说。不碍事的,别放在心上……嗯……你的状况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差呀。」 马卡斯看到葛连虚弱的模样似乎有点意外,但他还是很贴心地安抚对方,只是使用的语言有些笨拙。 葛连苦笑:「谢谢您。请问两位今日是来探病的吗?」 「嗯,同时也为了其他事情前来。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一位新银砂糖师?贵工房通常只会起用自己培养出来的职人,没想到这次雇用了外人啊,真是罕见的情况。」马卡斯说完瞄了安一眼。「你们在这个时期招募新职人,是打算参加今年的新圣祭选评吗?」 ——新圣祭选评? 所谓的新圣祭就是庆祝新年到来的国家教会祭事。王国境内所有的国家教会都会在除夕这天举办祈祷会,希望替王国招来新年新运势。这是海兰德王国君主唯一会亲自出席的圣路伊斯顿‧贝尔教会仪典,全国人民都会一同祝贺。 「怎么可能,那可是我父亲拒绝参加的活动啊。」 葛连轻描淡写地带过,马卡斯听了便安心地点点头。 「嗯,我也这样想。还有,我带帕威尔的儿子过来了。」 被点名的吉斯站到床边,似乎有点紧张。 「我是吉斯‧帕威尔。」 「你似乎成了一个优秀的职人呢,传言我都听说了。」 「我……对不起。」 吉斯不知为何低下头去道歉,似乎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葛连。 「没关系,你不用在意,你有你的自由。」葛连以十分随和的语气回答,视线激向安:「安,我和埃里欧特接下来要跟拉多库里夫先生聊聊,你带吉斯到客厅去,请他喝杯茶。」 安行了个屈膝礼,带吉斯离开葛连的房间,走向客厅。 安一进入客厅便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默默跟在背后的吉斯。 「吉斯!突然接到你们要来的通知,我吓了一跳耶。」 结果吉斯也收起了他的拘谨,像平常那样轻笑着。 「不是我决定的,是马卡斯先生突然说要来的,但我很在意你的状况,就跟来了。你没碰上什么棘手的事吧?夏尔还好吗?」 「是有些状况,但我们没问题的。你那边呢?凯特还好吗?乔纳斯回去了吗?」 「银砂糖精制作业完成后,恒格力先生就回去自己店里了。乔纳斯似乎也还没回到家里,无法与他取得连系。」 「原来是这样啊……」 现在的安无法帮上乔纳斯什么忙,大概只能祝他好运了。 「话说回来,马卡斯先生为什么突然要来磨坊原呢?」 「因为你跑到佩基工房来啦,他担心佩基工房派会参加新圣祭选评,这个人就爱操这种心。」 「新圣祭选评?那是什么?」 吉斯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你不知道吗?」 「嗯,啊,对了,先端茶给你喝。」 安朝厨房走去,但吉斯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停下脚步。 「不用了,旅馆的早餐份量太大了,我现在饱到不行,还比较想到外面散散步呢,毕竟都来到史托兰德地区了。探病行程结束后,我们就得立刻出发前往路伊斯顿了。」 不愧是前贵族会有的发言。平民才不会说「来到史托兰德地区就想散散步」这种话,只有贵族才会认为史托兰德地区的空气与景致是用来「享受」的。 安也喜欢户外胜过屋内。她出生后就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不习惯定居在房子里的生活。 两人来到户外,走向缓丘下方的小湖。通往湖边的道路是狭窄的碎石子路,两人肩并肩走得很近,身体都快碰在一起了。纵列前进实在有点怪,所以他们还是选择并排移动,两旁干燥的枯草不断发出沙沙声。 「原来安不知道新圣祭选评是什么啊,你没有在路伊斯顿过年的经验吗?」 风从丘顶吹拂而下。 贴上肌肤的寒意令安搓了搓手。吉斯不发一语地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到安的肩膀上。安向他表达谢意,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客气」。 吉斯似乎原本就是一个体贴又不求回报的人。他的好意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大概是因为他不是想要刻意表现,也不是基于什么原则才行动吧。 「去年我才第一次在路伊斯顿过年耶。」 「你没去圣路伊斯顿‧贝尔敎会看看吗?」 「没有耶,教堂四周人山人海,看了就累,所以最后没去。旅馆的老板娘说举办新圣祭时,教堂内会摆放极为精美的砂糖菓子,大家是为了那个才进教堂的。我听了之后很后悔,又跑过去那里,结果教堂已经关门了,没看成。」 「那里的砂糖菓子很不得了喔,在大祭坛和祭坛四周排得满满的,还算值得一看。教会总是发包给三大派阀当中的某一派阀制作,为了决定合作对象,他们会请各工房制作样品给圣路伊斯顿‧贝尔教会的神父品评。」 「获选是一大荣誉对吧。」 「不只是荣誉。顺利出新圣祭作品,国家教会就会支付将近一万克雷斯的酬劳给工房。」 「一万克雷斯?!等级就是不一样呢。」 那是几乎可以清偿佩基工房债务的一大笔钱。不愧是国家教会总会。 「不仅如此,获选的派阀在该年度也会受到平民的青睐,业绩将有显着的提升,所以派阀旗下的工房也会期待总工房的获选。马卡斯先生非常重视这个案子,而我也是,因为我的工作也跟样品制作有关。拉多库里夫工房已经好几年没获选了。自从银砂糖子爵飞‧马克里在五年前当上马克里工房派首领以来,教会每年都将案子发包给马克里工房派。这也是他们人气扶摇直升、成长为最大派阀的一大原因。」 安歪了歪头。 「既然参加选评有机会获得国家教会垂青,葛连先生为什么不肯参加呢?」 「佩基工房从前任首领还在位的时代就没参加选评啰,但我不知道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这时,湖边传来了说话声。 「快洒出来了,快洒出来了啦,拿好嘛瓦伦泰。」 「是你抬太高了。放低一点嘛,没贴地不就好了。你为什么要浪费腕力啊?」 「你明明大我六岁,别那么软弱嘛,男人就是该展示自己的腕力啊。」 「你是想当樵夫吗?」 他们望向声音的来源,发现纳迪尔与瓦伦泰正在搬运装满了冷水的水桶。 湖的附近有一口井,涌出的井水澄澈而冰凉,他们总是汲这里的水用于砂糖菓子的制作。两人对着彼此大呼小叫,同时一步一步朝安与吉斯靠近,一发现他们的身影就同时住嘴、止步。 「啊,呃……失礼了,是客人吗?」 纳迪尔以发现稀奇事物的眼光看着吉斯,除此之外毫无反应。瓦伦泰则毕恭毕敬地行礼,脸颊泛红,彷彿要弥补纳迪尔的失礼。接着他小声地叫唤纳迪尔:「喂,喂,纳迪尔,快打招呼啦,打招呼。」 纳迪尔听他这么一说便笑开了。 「你是安的男朋友吗?」 「不、不是啦!这个误会也太大了吧!对吉斯太失礼了。」安连忙撇清。 吉斯在她身后噗哧一笑。「被误会我也没差喔。」 「喂喂喂,纳迪尔!」瓦伦泰揪住一开口就失态的纳迪尔的耳朵。 「痛痛痛,不然你到底是谁啊?」 吉斯一面苦笑一面回答:「我是安的朋友,拉多库里夫工房派总工房职人,吉斯‧帕威尔。」 瓦伦泰一听到他的名字,脸就垮了下来。 纳迪尔发出惊呼:「你就是帕威尔啊!喔,这样啊。」 纳迪尔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一再盯着他上下打量。瓦伦泰却别开视线,再度捧起水桶。「帕威尔先生,您慢聊。我们……要先告退了。纳迪尔,走吧。」 纳迪尔听从瓦伦泰的催促,跟着他走。安与吉斯让出一条路,两人便低头走远了。 「总觉得怪怪的耶。」安目送两人背影,自言自语。 吉斯说话的语气透露些许遗憾:「这也是没办法的,我对他们来说等于是叛徒。」 「叛徒?怎么说?」 「安,佩基工房和其他工房相比,似乎有点缺乏活力呢。」 「什么有点,根本是风中残烛了。」 强风吹来,在森林中激荡出大片的飒响。染有赤黄二色的叶子受到搧动,一齐舞向天空。 吉斯的视线投向远方,彷彿要目送那些叶子。 「从我父亲在这里修行的时代开始,职人数就越来越少了,工房在平民间的评价也越来越低。不过呢,应该是我父亲当上银砂糖子爵那阵子吧?那时订单量还算足够,也有想成为职人的实习生上门。因为大家认为这间工房催生了现任子爵。但父亲死后,我加入了拉多库里夫工房派,当时便有『帕威尔家舍弃佩基工房了』的流言蜚语,实习生和职人的内心因而产生动摇,纷纷投奔拉多库里夫派或马克里派。」 原来是有这样的前因后果,佩基工房的职人数才会变得这么少,而且没半个实习生。 工房的声势原本就在走下坡,结果吉斯的决定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吉斯那青得发紫的眼珠子映出天空的倒影。 「但我并不是想要舍弃佩基工房,只是不想再受父亲影响了。进父亲修行过的工房就像是在追随父亲的脚步,因此我对这个选项产生了抗拒。父亲担任子爵期间,我拼命忍耐。父亲死后,我讨厌别人继续称我为『爱德华‧帕威尔的儿子』。我是吉斯,不是『帕威尔家的孩子』,我有自己的名字啊。」他以稳定的步调编织出这张语言之网,但眉头还是微微皱起,看起来似乎有点难受。 「佩基工房会变成这样并不是吉斯害的,葛连先生也说没关系嘛。呃,应该是吧?既然葛连先生那样想,工房的职人一定也抱持同样的想法。他们理智上可以理解你的做法,只是情感上还无法接受罢了。也许会有一种被抛弃的心情吧。但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和你之间一定不会有什么心结的啦。」 听了安的话,吉斯露出他一贯的轻笑。「谢谢你,安。」 如果能重振工房的声望,吉斯也许就不会那么自责了。 也许佩基工房职人心中的纠葛也会消失。 这样多少算是有回报吉斯吧。 ——我一定要重振工房的声势,但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她抬头望向色彩淡薄的秋日天空,南北向的云朵形状彷彿是刷子刷出来的。 「吉斯!」主屋所在的方向传来马卡斯的呼唤。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选评的准备工作还没到位,马卡斯先生大概很焦虑吧?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距离选评只剩半个月了。」吉斯似乎觉得散步散到一半被打断是很可惜的事。 他吐出的辞汇令安内心一震。 「选评……对啊。」 「咦?怎么啦?」 「在选评会上获选,一般人对你的评价就会变好对吧?还有,只要顺利交出新圣祭用的砂糖菓子,就能拿到将近一万克雷斯的报酬对吧!」 「是没错啦。」 「对呀!这可以当作重振工房声势的第一步!吉斯,谢谢你!」她没多想便握住吉斯的双手。 吉斯先是瞪大双眼一愣,接着展露笑顔。「我其实不知道你在谢我什么,总之,别客气啦。」     她觉得自己总算找到切入点了。马卡斯和吉斯告辞后,她立刻前往葛连的房间。埃里欧特还在。 「葛连先生,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她拿出比平时还要严肃的态度向葛连诉说。 葛连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什么事呢?」 「我希望佩基工房能参加今年的新圣祭选评。」 「不行,本工房不参加。」葛连当场拒绝。 「为什么呢?这可以当作重振声势的第一步啊!」 「我们就是不参加,这是前任首领做的决定。」 「为什么呢?另外两个派阀都去参加了啊。」 「米尔兹兰得家统一王国后,新圣祭的砂糖菓子有好一段时间都是由佩基工房制作的。」 「是吗?咦,可是选评会……」 「当时并没有那种制度,但前任国王艾德蒙一世改变方针,决定每年都从三大派阀中选出承包者。佩基工房派早在王国统一前便开始侍奉米尔兹兰得家了,这个方针的变革等于是对我们的轻蔑。不仅如此,自从选评会开办以来,佩基工房从来不曾获选。前任首领,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受不了这种屈辱,才做出此后不再参加选评会的决定。王家与国家教会轻视佩基工房,父亲才以此做为反抗手段,我不能改变他的做法。」 「后来就不曾获选?」 就她所见,佩基工房职人的技艺与其他派阀的职人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且欧兰德与王的能力更是出类拔萃。工房职人总数只剩五个,其中一个是银砂糖师,还有两个高明的职人,这证明了佩基工房的职人索质很好。 他们做出的样品为何不曾在选评会上获选呢? 话说回来,国王又为什么要引进选评会制度呢? 国王与国家教会追求美好事物的意念也很强烈,举国上下最想祈求好运的人就是他们了。也就是说,他们是为了追求更好的品质才引进选评制度,结果佩基工房连连落选。 「落选是有理由的,应该吧。佩基工房得采取某些必要措施,才能获得国王、国家教会或一般平民的青睐。要是不搞清楚到底是哪些必要措施,佩基工房就无法重振声势,因此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参加选评会。」 「我不能改变父亲订下的方针,它与流传三百年的传统无异,我不能去动它,不能舍弃祖先代代相传的原则。为了守护传统,我非遵守这条规则不可。」 「可是,祖先如果做了错误的决策该怎么办呢?一百年前或两百年前的首领做了错误的决策时,又该怎么办呢?」 「错误?你说历代的首领会做出错误的决策?」葛连似乎不太愉快。 「安,你真是太失礼了。」 「可是,两百年前的首领和一百年前的首领也都是人啊,也有可能犯错对吧?犯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知错能改就好。」 「安,你的脑袋是不是不太清醒?你说这话是对我们工房的侮辱,等于在指责我们不断犯错,我们的传统有问题。」 ——我们工房?侮辱? 葛连语气很沉稳,但他显然生气了。 安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气血攻心。 「可是葛连先生刚刚也侮辱了我。」 「什么?」 「我现在是佩基工房的职人之首,葛连先生却对着我说『我们工房』,先是提拔我,后来又把我当外人。你侮辱了现在身为佩基工房职人之首的我。」 「但你确实不是佩基工房出身的职人啊。」 「我是佩基工房派的职人。你当初决定雇用我,还说会期待我的表现,你也说过银砂糖师必须要承担责任。你将工作指派给接受王室勋章的我,我要是无法尽责就没脸见人了。我已经是佩基工房派的职人了!我想要重新打响佩基工房派的名号!这是我的工作!」 「这……」葛连先生开口,但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 一直静静听着两人对话的埃里欧特噗哧一声,开始狂笑不止。 葛连眉头深锁地望向他,似乎很困扰的样子。「埃里欧特。」 「抱、抱歉,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埃里欧特笑了一阵子之后用手抹去眼眶渗出的泪水,并说:「总之,我先带安离开。你们再聊下去,葛连先生又要发病了。」 「可林兹先生,可是……」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走吧。」 埃里欧特把安推向门边,和她一起离开房间。安在途中转头看了葛连一眼。 葛连眉头深锁,瞪着他正前方那面墙。 来到食堂后,埃里欧特再次捧腹大笑。接着他累瘫似的坐到椅子上,双脚一伸,又开始笑了。 气呼呼的安压低视线看着埃里欧特。 「人家是很认真的耶。」 「就是因为正经八百地讲那种话才好笑啊。」埃里欧特失控大笑,根本无法好好回话。 「那种话是哪种话?我的想法很奇怪吗?」 「葛连先生说你不是佩基工房派的职人,你却一口咬定自己是。干得太好了,辩赢的人是你。我们才不敢反呛葛连先生呢,连用想的都不敢。」 「如果觉得葛连先生的想法不太对劲,试着提出自己的意见不就好了?」 「『觉得不对劲』是前提啊,问题就出在我们都不觉得不对劲。我们认为葛连先生说的话、守护的原则全部都是正确的,所以才伤脑筋。」 埃里欧特歪了歪头,从低处斜眼望着安。 「如今留在这里的家伙都打从心底认定葛连先生是自己的大恩人,都很尊敬他。若不是这样,早就投奔其他派阀去了。毕竟这一年内,工房连薪水都发不出来呢。」 「欸?!」安着实吓了一大跳。 「有很多人对佩基工房派的前途感到不安,才跳槽到马克里工房或拉多库里夫工房,也有人仰慕葛连先生的人品,选择留下。但薪水不稳定的话,就无法生活了。为了养家活口,他们也只好哭哭啼啼地投奔其他派阀。有些单身的职人必须奉养父母,也只能选择脱队。剩下的就只有单身、不用奉养父母、打从心底仰慕葛连先生的职人。就连我都被马克里工房派代理首领奇连问过『要不要转派阀』,但我选择和葛连先生一起工作。其他人都跟我差不多,都是因为这里有葛连先生才留下来。」 「其他人?」 「对,其他人。」 这时,埃里欧特望向厨房的方向,像在怀念什么往事似的。 「我老妈以前在这里当厨师,一个女人家独力抚养我和我姊长大,后来生病无法工作。一般情况下,我姊只能去青楼卖身才能维持家计了。结果葛连先生雇用了当时才七岁左右、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小鬼当实习生,而且破例支付薪水给我,和我做了个约定:等我成为独当一面的职人后,就要把实习生时代领的钱扣回去。多亏葛连先生伸出援手,我和我姊才有办法过生活,他甚至还帮我老妈支付医药费,直到她过世那天。我成为职人后,他还真的从我的月薪里扣掉实习生时代的酬劳。」 葛连先生虽然向埃里欧特一家伸出了援手,但其实也只是给他自力更生的途径罢了。 ——他好严格啊。 她看到葛连对待自己的态度时就已经有此感想了,听了埃里欧特的故事之后感觉越发强烈。 你肯努力的话,我就帮助你。我不会看你可怜就平白无故地给你钱——要求七岁小孩努力撑起家计的他,真的好严格。但平白无故给他们金援的话,可能会让他们一家人觉得丢脸,这种做法反而能守住他们的尊严。 埃里欧特望向窗外的作业房。 「欧兰德的父亲原本是佩基工房派的砂糖菓子职人,和葛连先生感情很好。但他英年早逝,葛连先生便把欧兰德接过来,让他在这里长大成人。但葛连先生并没有把他当作养子看待,而是视他为实习生,这是根据欧兰德亡父的遗志以及葛连先生自己的考量所做的决定。不过葛连先生以首领的立场与他互动之余,举手投足之间确实带有父亲对待子女的关爱,欧兰德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到吧。他尊敬首领葛连先生,同时也把他当成父亲来景仰。这里就像是他的家。还有,他这个人有洁癖,为了祈求葛连先生的病情好转,他才把头发留长。」 听埃里欧特说完,她觉得自己眼前彷彿浮现了一个画面:一个孤僻的小孩子沉默寡言地在主屋附近走来走去。她也总算明白欧兰德为何嫌长发碍事但又死都不肯剪掉。 「王现在个性变得很圆滑,但以前是没人管得动的坏小孩。『王』这名字很怪吧?他曾经是不良少年集团的老大,所以别人才称他为『王』。每个工房都嫌弃这个磨坊原第一恶童,不愿雇用他,但葛连先生却请他来工作。」 王的样貌和仪态确实威风凛凛,听埃里欧特说他过去是不良少年的老大,安并不感到意外,耳畔的疤痕应该是那个时期留下的吧。 「瓦伦泰原本是路伊斯顿的学生。磨坊原的居民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会考上神父学校,成为优秀的数学家。结果他父母双亡,付不出学费,退学了。他头脑很好,所以有许多不同领域的商人想要找他当员工。不知为何跑到我们这里来,说来这里就可以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过他制作砂糖菓子时,就只会做端端正正、完全没有一丝歪斜的形状,似乎自有他的坚持。但葛连先生看了还是说:『没关系,很有你的风格。』从那次之后,瓦伦泰偶尔就会制作一些形状不那么端正的砂糖菓子了。」 确实,初见瓦伦泰就会觉得他的头脑很灵光。数学家之路被阻断后,他变得刚愎自用,成天都在制作形状工整的砂糖菓子。他看似沉着,但内心深处积了一股怨气吧。 在这种时候,别人的一句「没关系」很有可能会成为一种救赎。那比「打起精神」、「重新出发吧」还要能够令人放松。 「纳迪尔和他的父母都来自大陆王国。那家伙很喜欢砂糖菓子,所以很想拜师学艺,以成为砂糖菓子职人为目标,但所有的工房都不愿意收他。因为大家心中都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砂糖菓子只存在于海兰德王国,是海兰德王国独有的技术。所有工房都不愿将制菓技术传授给外国人,唯一的例外就是葛连先生啰。」 海兰德王国是岛国,国民性格较封闭,排挤外国人的倾向很明显。纳迪尔八成受到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吧,就像身为女砂糖菓子职人的安一样。只有不拘小节的葛连接纳了他。 吉斯决定离开佩基工房,导致传言四起。听到这些传言的职人一定都产生了内心动摇吧,不可能有例外的。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逃奔其他工房、取得其他派阀的职人头衔才是比较有发展性的做法。 这是很聪明的判断。 不过选择留下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理由。他们都景仰首领葛连‧佩基,所以练就了一番好手艺。 他们的景仰之人还在身边,真是令人羡慕。 安仰慕的母亲已经不在世上了。 「既然大家都景仰葛连先生,就更应该设法挽救葛连先生想守护的佩基工房不是吗?」 「是没错啦。」埃里欧特抬头看天花板。 要是他有办法,早就付诸实行了吧。 葛连绝非不讲道理的固执鬼。 但工房悠久的历史与他的自尊似乎削弱了他冷静判断的能力。 历史与自尊是很重要的,但它们也会制造出曲解。为什么那些重要的事物总是无法齐聚、咬合、顺畅运转呢? 她边思考边走向作业房,走着走着莫名地想碰银砂糖。 于是她来到停放自己那台厢型马车的仓库,从行李台上搬下一桶银砂糖,将它滚向作业房。 职人已在进行今日的作业了。欧兰德和王在制作砂糖菓子,米斯里露拿着小扫帚辛勤地扫地,似乎已经认定这是他的工作了。 可是纳迪尔和瓦伦泰仍然无事可做。 作业房中的五个人发现安滚着银砂糖桶现身,纷纷露出「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麻烦欧兰德和王继续制作手上的作品,纳迪尔和瓦伦泰今天没有工作对吧?」 「没有耶。这是安的银砂糖对吧?你要做什么?」纳迪尔凑了过来,歪歪头。 「我也想碰碰银砂糖,所以就把它搬过来了。纳迪尔和瓦伦泰也顺便做点东西吧,我想看看你们的手艺。」 「安,这是你的银砂糖耶,让我们用真的好吗?」 「我是佩基工房的职人之首,所以我的银砂糖就是佩基工房的银砂糖,没有分别啦。」安打开银砂糖桶的盖子,脖子一缩:「我不是看过工房的银砂糖库存了吗?我发现这里的银砂糖比我从拉多库里夫工房带来的还要高级。既然我自作主张要求你们做点东西来看看,就用我这批品质较差的银砂糖吧,就当作是游戏啰。」 王听到她的话,轻轻吹了声口哨。 「不愧是银砂糖师。原来你不是虚有其表啊,了解。」 「嗯?」 瓦伦泰抬起头来苦笑。「先前向你提过嘛,我们在这附近的拉多库里夫工房派工房和他们一起精制银砂糖。那里没有大灶、大锅子,因此我们四个人会分散开来,加入其他职人的小组,努力以各自的手法精制自己所需的银砂糖。有时候会和偷工减料的职人一起做事,所以不是每次都能精制出完美的银砂糖。但我们维持的品质确实比其他人来得高。」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他们能在大量生产的前提下保有高品质,她佩服地想。 想到拉多库里夫工房大规模精制作业的工程瑕疵,安就有气。 所以遇到同样讲究品质(虽然只能顾好自己的份)的职人让她觉得安心又开心。 「来,快动手吧,请制作你们喜欢的作品。」安发出催促。 瓦伦泰和纳迪尔在安的催促下搬起银砂糖桶,运到目前没在使用的作业台旁。 纳迪尔捧起一把银砂糖,伸出舌头一舔。 「呃,这个品质真的不太好耶。」 「你也太老实了吧。」瓦伦泰突然拍了纳迪尔后脑勺一下。 「痛!你害我咬到舌头了啦!」 「这是安好不容易才取得的银砂糖耶。」 「没关系啦,品质是真的不好。」安也掬起一把糖,笑了笑。 银砂糖的品质是真的不好,顔色混浊、略偏灰,触感干硬。安以前精制技术不好时就会做出这样的银砂糖,令艾玛愁眉苦脸。 她倒一些冷水到银砂糖上,开始揉捏。纳迪尔和瓦伦泰见状也开始加水。 降低手温、揉捏银砂糖,同时思考自己要制作什么样的作品。 浮现在她心中的,是布莉洁今晨那对泪汪汪的绿色眼珠。 夏尔被抢走了,此刻她是否还在哭泣呢?想到这里,罪恶感便油然而生,对夏尔的控制权就那样被人夺走了,布莉洁一定很不服气吧。 那双恋慕夏尔、泪涔涔的绿色眼珠好美,在她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想到它们就觉得好难受。 没收夏尔的翅膀、将他关在房间内是不可原谅的行为,但她宁愿这样胡来也要将夏尔留在身边。因为她喜欢他。 喜欢他,所以硬要到他身边待着——这则是安来到磨坊原的原因。她无法理解布莉洁的做法和信念,但能体会她坠入爱河的心情。 如果布莉洁还在哭,安会想设法抚慰她的心灵。 但目前安一现身便会对布莉洁造成伤害,她不能贸然出手。 总觉得布莉洁需要一点好运。 她是个美人胚子,金发亮丽。忘不了丽兹的夏尔说不定会受到她那头金发的吸引呢。如果布莉洁的内心再柔软一点,幸运也许就会降临了啊。 思绪奔腾的那一刻,她也开始无意识地寻找色粉瓶。作业场内订制的架子上排满了瓶子,她走近,取下五罐绿色系色粉。 她继续揉捏银砂糖,并将五种色粉逐一混入,打造出晶璧剔透的绿。安继续揉捏,直到银砂糖变成可放置于掌中的大小。 ——我想要带给布莉洁幸运。我想要给她这个砂糖菓子。 一只翡翠色的小鸟在安掌中现形了。如果布莉洁盯着优雅又可爱的东西看,她的眼神一定会变得更美吧?所以她才做了这个可爱又优雅的作品。如果她凝视的对象映照出她眼珠子的颜色,那么她的愿望应该就会实现了。 捎来幸福的砂糖菓子。 「翡翠色啊,是小鸟?」 头上传来的声音害她吓了一跳。 欧兰德从她身后窥看着她的手,王也有样学样。 「很棒耶,这个。」王低声说。 「谢谢。」安有点害羞连忙转变话题。「啊,是说,纳迪尔和瓦伦泰呢?」 她望向作业台,发现瓦伦泰面前摆着好几个工整无比的立方体,端正程度令她大为吃惊。 他制作的立方体的六个面颜色都不同,却都带着透明感。 叫人折服之处在于:它们的边边角角完全没有一点歪斜,锐利得像是用刀子切出来的。面与面之间完美接合,彻头彻尾没有破绽,只靠颜色做出区隔。这几个立方体大小完全相同,只有配色上的差异。她没料到这种作品会散发出如此强烈的美感。 她接着望向纳迪尔手边的作品,更是吓了一大跳。 纳迪尔凑近作业台,近到脸都快贴上去了。他手中拿着针,拼劲十足地挥动着。他手边排着好几朵麦粒大小的花,手中雕琢的是手掌大小的房子,目前只制作到砖墙的部分,但重重叠起的每块砖块看起来都有沙沙的质地。形状、颜色都与真货无异。那沙沙的质地是靠针尖雕琢而出的。他处理的细节已细到肉眼看不见,所以是靠针尖传来的触感进行操作。 纳迪尔和瓦伦泰都专心致志地制作着砂糖菓子,完全没把周遭的情况放在心上。 王看到安的表情,不禁笑了。「我、欧兰德、埃里欧特是……呃,普通的职人,但瓦伦泰和纳迪尔就有点特别了。瓦伦泰制作出的立方体是他最喜欢的形状,本人称它为『数学』。纳迪尔则喜欢精雕细琢,把作品做得越精巧他就越开心。以前有客人迷上他的风格,特地来委托他制作。」 「对啊,真的是很特别。」 说不定真的办得到。 这几个职人手艺超群,只要将他们的能力妥善地结合在一起,或许就能制作出不可能独力制作的、前所未见的砂糖菓子。     自从夏尔的翅膀被交到葛连手中那一天起,布莉洁就不曾离开房间半步。 她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三餐都由妲娜送过来,不过她似乎都只沾了几口。 安不知道要如何将翡翠色小鸟交到她手中,作品目前还放在安房间的窗边,散发出一股寂寥的气息。 确认过纳迪尔和瓦伦泰的手艺后,她认为佩基工房说不定能做出了不起的作品,但如果他们不去参加选评就没有意义了。到底该如何说服葛连先生呢?时间在她思考的过程中不断流逝着。 马卡斯与吉斯来访后的第三天早晨降临了。 今天的工作搞不好还是只有扫地、保养道具,她边想边走向作业房,结果发现四个职人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 欧兰德和王都坐在圆椅上,似乎很无聊的样子。 「怎么啦?」安问。 「没事可做。」看起来很闷的欧兰德开口了。 王瘫坐在椅子上,边打呵欠边捕充:「我和欧兰德手上的案子昨天就完成了,作品已经交给客人了。」 「这样啊,你们说订单只有两张,所以说……」 终于走到手上没半张订单的地步了。 「船快沉了呢,就连老鼠都会开始逃命。」米斯里露拿小扫把用心地挥掉灶上的灰尘,同时低声说着一些不吉利的话。 「可是,没半张订单这种状况真的合理吗?」安忍不住发问。 王摇摇头:「落魄归落魄,我们可是名满天下的总工房呢,之前根本没碰过这种状况。欧兰德,你说是吧?」 「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葛连先生病危的传言对我们的业绩造成了影响。说实在的,埃里欧特应该要在葛连先生病情开始恶化的去年就跟布莉洁结婚,改姓为佩基才对。或者应该让葛连先生收他为养子,赐予他『佩基』这个姓氏,让他继承工房。但我们感觉不到葛连先生有收他为养子的意思。他们也没在准备婚礼。葛连先生要是在此刻身亡,没有人能继承首领这职位,佩基工房就得关门大吉了。葛连先生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可见他恐怕已经在做休业的准备了吧——大家似乎都这样猜测,就连佩基工房旗下的职人之中,也有许多人抱持这种看法。我们这间总工房历史再怎么悠久也没用。因为没人会想要委托即将休业的工房制作作品啊。而且还有帕威尔事件的余波呢。」欧兰德冷静地分析。 安听了好想抱头,她垂头丧气地将两手抵在作业台上。 「你刚刚说这些,有传达给葛连先生吗?」 纳迪尔跳出来回答:「有啊,埃里欧特最近一直在运用以前的人脉接触有权势的贵族和富商,试着从他们那里接案,这些过程他应该都会报告给葛连先生听。所以葛连先生知道这条路如果行不通的话,就真的接不到工作了。」 安板着脸陷入沉思。「在这样的状态下,可林兹先生根本不可能结婚,更别说是布莉洁了。既然葛连先生知道工房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绝境,我们就先试着建议葛连先生收可林兹先生为养子吧。有资格成为下一任首领的人浮上台面后,旁人就不会再放奇怪的风声了吧。」 「我认为这招行不通。」瓦伦泰有所顾忌地说:「葛连先生应该不会收任何人为养子吧,因为他很在意马克里工房派的状况,说绝对不能步上他们的后尘。」 纳迪尔听了瓦伦泰的话,捶了自己手掌一下。 「啊,就是那个嘛,有人在背地里说马克里工房派被外人夺取了。」 「葛连先生应该不想让宝贝女儿流落街头吧?父母总是会替儿女着想啊。」 纳迪尔拨弄自己的耳饰,同时露出嘲讽的笑容。「我爸妈就不为儿女着想啊。我真是不懂耶,赶快收埃里欧特为养子不就得了?那个大小姐会有什么下场,我才懒得管。」 「纳迪尔,说话前斟酌一下。」 「那个,呃……」安听不懂瓦伦泰和纳迪尔的对话,于是插嘴了:「马克里工房的状况是什么?夺取派阀是指?」 瓦伦泰回答:「马克里工房派的新旧首领在五年前交接,上任的是当今的银砂糖子爵飞‧马克里。当时马克里工房派因而产生了纠纷。」 王接着说:「飞‧马克里原本姓亚克兰。飞‧亚克兰的手艺很好。在马克里工房派之中也是技压群雄。前任首领非常欣赏他,对自己的儿子反而采取疏远的态度,因为他驽钝、花钱如流水、制菓技术差、品行也差。后来前任首领就收亚克兰为养子,把『马克里』这个姓氏赐给他,指定他为下一任首领。前任首领死后,亚克兰就这样当上了新的首领,同时把前任首领的儿子逐出派阀。」 「逐出派阀?」 「哎,这小混混被赶出去也没人会意外,但他可没摸摸鼻子就走。他跑去找银砂糖子爵告状,结果飞胜诉,此后他就下落不明了。」王伸了个大懒腰,一面转动脖子一面说。 瓦伦泰轻推眼镜,再次开口:「飞‧马克里做出的决策并无不妥,但很不近人情。反过来说,如果不做到那样的地步,首领就无法掌管好工房。我想这就是葛连先生忧心的原因。有才干之人一旦继承工房,就会将碍事之人赶出去。即使对方是创始者家族成员也不会留情。当然啰,埃里欧特若与葛连先生达成协议,应该就不会对布莉洁乱来,只是她就会失去自己的地位了。如果埃里欧特娶他人为妻,她在工房内就更没有立足之地。所以身为父亲的葛连先生才会希望帮她留一条后路,也就是让她成为首领之妻。如此一来,佩基工房派创始者家族的血脉也能延续下去。」 「就算是这样好了,如果现在的状况持续下去,他就等于是眼睁睁看着工房垮台,什么也没做啊。」安焦虑地说。 「你要他怎么做?上街绕来绕去,低声下气地求别人给我们工作吗?」欧兰德冷冷回答。 「要是到了存亡关头,我们也只能那么做了!要我在街上摆摊我也照做。」 「啊,好像很有趣耶。」纳迪尔眼神一亮。 「有趣个头啊,不准那样想。哪有派阀总工房那样接案的啊,听都没听过。」欧兰德眉头深锁,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 他背后的作业房门打开了。 「哎,大概还不用去摆摊啦。」埃里欧特走了进来,拼命忍着笑意。葛连先生倚着他的肩膀,慢慢跟着进门。作业房内的职人同时起身,似乎都吃了一惊。 纳迪尔简直像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他大喊:「葛连先生,您回床上躺嘛!」 「不要紧。」葛连先生悠然环视在场所有人的脸,然后让埃里欧特扶他入座。他浅浅地呼吸了一阵子,彷彿是要让心跳速度和缓下来。 埃里欧特在葛连身旁单膝跪下,以照护者的口吻问:「很难受吗?」 葛连摇摇头,抬起脸,嘴角含着些许笑意。 「不会,我没事,来到作业房心情就很好。银砂糖那甘甜的香味真棒。欧兰德、王、瓦伦泰、纳迪尔,还有安,我已从埃里欧特那里听取现况报告了。所以我这个首领才要过来向大家下达指令。」 每个职人的表情都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感。 「我们工房一直以来都拒绝参加新圣祭选评,但今年我打算让大家去参加。」 众职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最吃惊的人是安。 「真的可以去参加吗?!」 安向葛连确认,葛连面向安点了点头。 「佩基工房总工房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前人订下的规矩就忽略个一次吧。不过我们这次参加选评如果又没获选,等于又被羞辱一次,以后就绝对不会再参加了。安,到时候你也不准再自称是佩基工房的职人了,我会请你离开。当然了,那个妖精就会成为我的所有物。我当你是我们的职人之首,所以我才决定无视工房的旧规矩。我认同你,你就得扛起对应的责任。」 葛连打定主意无视旧规矩、无视它所守护的三百年传统,因此要求安做出同样彻底的觉悟。 参加选评若没获选,就无法拿回夏尔的翅膀。 她觉得这对自己很不利。总觉得「重振工房声势」这种不具体、无期限的挑战反而比较有胜算,下错棋的话,之后再出新招就是了。 不过参加选评是第一步棋的最佳选项。只要参加选评,世人就会知道佩基工房并不打算关门大吉。也会知道这不是一家空有悠久传统的落魄工房,它还是有制作优秀作品的技术,好评将会广为流传。 ——只能赌一把了。要是一直畏首畏尾的,就无法重新打响工房名号了,搞半天还是无法让夏尔重获自由。 第一步棋不见得收不到效果,她不希望往坏处想。 「我是佩基工房派总工房的职人之首,我会扛下责任。」 众职人听了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葛连凝望安好一段时间,然后才将视线移到其他职人身上,拿出十足的威严发号施令:「佩基工房将参加今年的选评,各位务必听从职人之首的指示!」     黄昏时分,缓丘另一头的云朵几乎完全没在流动。云朵边缘受夕阳照耀,发散出介于橘色与金色之间的光芒。云朵表面滑顺,包裹在微光之中,染着浅浅的、彩虹般的七种顔色。 夏尔在很久很久以前看过那种颜色的云。当时也是秋末。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出人意料。那是和丽兹共度的最后一个冬天。 好久没有想起丽兹了。与安分离的期间,他一直为她挂心,根本没空想起丽兹。 这三天以来,他的心情沉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翅膀还在葛连手上,但他离开布莉洁房间,住进了安的卧室,而且获准自由行动。 心中确实有一股「性命被人类掌控」的不快,但只要和安待在一起,那股不快就会淡化。 不想与安分离的心情竟然会变得如此强烈,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需要安。 他对安的需要跟对丽兹的需要有明显的差异。只要丽兹过得幸福,他自己就会觉得很幸福了。她人在何方、在做什么都没影响。 但他非要安待在身边不可,他无法忍受与她分离。 这是他以前未曾有过的情绪。它带着一丁点骇人的成分。如此强烈的需要,可说是一个无比致命的弱点。 从黑曜石中诞生以来,他已在世上度过百年以上的时光,有自信可以战胜大多数族人。这弱点几乎令他觉得:自己未曾有过损伤的轮廓是不是就要产生缺陷了? 「你口中的『我爱你』和我口中的『我爱你』,意思不一样。」他总算理解丽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如果丽兹对夏尔抱持的感情,就像是他对安抱持的感情,那他当年回应丽兹的方式可说是残酷的吧。 ——真是抱歉啊,丽兹。 他抬头看着静止的云朵,在心中喃喃自语。但话又说回来,就算他当时就注意到那点,他对丽兹怀抱的感情与对安抱持的感情终究是不一样的。 「夏尔。」 他伫立在干燥草原仰望天空时,背后传来了呼唤。转过身去,发现是刚走出作业房的安,米斯里露坐在她肩膀上。他们朝他走来。 「工作做完了吗?」 安点点头,露出略带歉意的微妙表情。 「佩基工房手上已经没有订单了,想工作也没得做。经营状况已走到很不妙的地步。今天葛连先生同意让我们参加新圣祭选评,希望借此重新打响工房的名号。可是……」 「怎么啦?」 「参加选评会要是没获选,我就得辞去这里的工作,夏尔的翅膀也讨不回来了,但我答应了那样的条件,因为我认为非参加选评会不可。」 「既然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没关系。」 安歪了歪头。「没关系吗?要是没获选的话,夏尔就……」 「我不是说我相信你,我等你吗?所以你做的决定我都信任,我会等下去。」 安似乎很开心地点点头。「谢谢你,我会以获选为目标好好努力的。如果没选上,我被赶出这里的话,你也不要担心,到时候我会把王室勋章还给陛下,到飞面前下跪,求他把你带回我身边。不管你的翅膀流落到什么地方,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给你。」 「你打算放弃砂糖菓子职人这个工作吗?」 「大概没办法吧,因为我只懂得制作砂糖菓子。还有,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总是会感觉到一股想要制作砂糖菓子的冲动。可是现在这样,我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对别人说:我是银砂糖师,如果不当银砂糖师,恐怕很难以砂糖菓子职人的身份营生吧。不过多去拜托各方人马让我打打杂应该行得通。」 安无法以砂糖菓子职人之外的身分维生,她自己也很清楚吧。她说自己如果失败,就要归还王室勋章,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她已有彻底舍弃自尊的觉悟,她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多么悲惨的事。 但她正是因为有身为职人的尊严,才拿它来赌一把。 直视眼前那坚强的容容颜,他的心底涌出了一股爱意。好想亲吻她的嘴唇、额头、脸颊——他突然察觉,这股心情在最近这几天一再占据他的脑海。 他别开视线,借此抑制想要触碰她的冲动。 「我不担心你。」 他们的对话米斯里露都听到了,他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小声说:「这、这……这气氛挺好的不是吗?」 接着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发出刻意的笑声。 「本大爷突然想起有件急事还没办呢!我先走啰!你们继续看看夕阳吧,还满浪漫的对吧!嗯,很适合牵手、抱抱、亲亲的一天呢!所以你们好好加油啰。尤其是安!」 他说完便从安的肩膀一跃而下,蹦蹦跳跳地奔跑于草原之上。 「米、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安连忙叫住米斯里露,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这家伙真是有够鸡婆……才怪。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完全听不懂啦!」 安回过头来面对夏尔,试图以僵硬的笑容打马虎。 米斯里露的体贴实在太刻意了,夏尔不禁按着自己额头想: ——我看起来有那么饥渴吗? 被米斯里露察觉就算了,他可不希望安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想法还很像小孩子的安如果发现他的气变得怪怪的,可能会吓得逃跑吧。他一定要想个办法克制一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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