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_大地之歌第一乐章:尘世苦难的饮酒歌(1. Satz Das Trinkli

马勒《大地之歌》德文歌词的汉译
以及与原唐诗的比较
(刊载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季刊)2000年第3期)
前 言
这个比较工作是受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梅兆荣同志之托做的,而他则是受古典音乐爱好者李岚清副总理之托,请他把《大地之歌》的德文歌词译成中文。梅兆荣同志是前驻德大使,他的德文水平不仅在国内是数一数二,他在外交工作中显出的德语运用的纯熟和纯正,连德国人都是对之五体投地。所以李副总理找他来做这件事情是找对了人。他却把这个委托推给我来作。我出于对同窗情谊的珍重和对岚清同志重视音乐的敬意,就应承下来了。
对马勒这位音乐家的注意,我在五十年代民主德国来比锡留学时期便开始了。那时听老师汉斯·迈耶教授在课上讲德国20世纪大小说家托马斯·曼,说曼在年轻时候写的那篇中篇小说《在威尼斯的死亡》( Der Tod in Venedig) (1912年) ,里面的主人公古斯塔夫·埃兴巴赫( Gustav Echenbach) 是以古斯塔夫·马勒为模特儿的( 连主人公的名字都和马勒起的一样) 。迈耶教授还提到,马勒用中国的唐诗作歌词谱了一个叫《大地之歌》的交响乐是非常有名的。
我是一个中国人,听到说西方音乐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音乐家古斯塔夫·马勒用我国的唐诗谱曲,这个讯息就深深地扎到心里去了。来比锡大学汉学系的师生常找中国留学生攀朋友;与他们交谈,了解到他们都知道马勒的《大地之歌》是以唐诗德文译文为歌词的,而译者是一位叫贝特格( Hans Bethge) 的德国诗人;他们告诉我,《大地之歌》用了七首唐诗作歌词,两首还没有找着出处。
我虽较早知道了马勒和他的《大地之歌》,但我长期没有听过这个乐曲。直到1983年去魏玛德国古典文学研究所工作期间,我在魏玛街上一家唱片店里买得一张由桑德林( Kurt Sanderling) 指挥,由德国男高音舒赖尔( Perter Schreier) 和瑞典女低音芬妮莱( Birgit Finnila) 演唱,由民德ETERNA 公司录制的《大地之歌》的密纹唱片;这样我才听到了音乐,看到了歌词,随后便引起我对贝特格的中国诗集《中国之笛》( Die chinesische Flo¨te) 发生了兴趣。我在魏玛图书馆借到了这本诗集。它是1907年出版的,也就是使当年马勒读了萌发灵感写出《大地之歌》的那个版本。它是属于该图书馆收藏的善本书之列,是很宝贵的,因此我看完后把它复制成拷贝,带回北京。
这次翻译《大地之歌》的歌词时,也参考了这个拷贝。
我有必要对我的翻译方法做一点说明。我翻译时,首先注意的不是所谓译文的“可读性”,而是我的中文译文不能离开贝特格的德文原意;并尽可能照顾到贝特格的笔调和风格。这是我考虑到翻译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看到贝特格译( 其实不是“译”,因为他不懂中文,他是在别人译文的基础上写) 中国唐诗德文译文真面目。因为只有这样,读者才能从与李白、孟浩然、王维和钱起的原诗比较中作出准确的判断来,看出它们与原诗离开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马勒的《大地之歌》是一部西方音乐名作。它具有很高的音乐价值以及具有对产生这个作品的时代的深刻的认识价值。它是值得我们今天的中国音乐家和音乐爱好者去欣赏,玩味、研究和借鉴的。比方说,在这一部有人声的交响乐作品中突出地发扬了与贝多芬、瓦格纳一脉相承的传统,使人声与器乐一起成为使乐曲产生交响效果的有机组成部分,他在发扬这个传统时还有所创新;又如,马勒惯于在大交响乐团产生的宏大音响中巧妙地穿插各种独奏乐器组合演奏的段落,形成了交响乐中的室内乐,听了使人感到特别清新和亲切近人;他的这个手法,在《大地之歌》中运用得特别典型、精到和淋漓尽致……如此等等。
从比较看出,《大地之歌》的歌词不能说是我国的唐诗。歌词,与原诗相比,在艺术上是平庸的,但马勒的音乐是高超的。歌词和马勒的音乐一起,抒发的绝然不是我国唐代李白等大诗人的胸怀,而是19世纪末欧洲知识分子中特有的、在当时的文学艺术中有广泛反映的资产阶级的没落情绪——“世纪末” 情绪(Fin de siècle)。这个判断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若是在这个问题上去强调这是“纯音乐”,并把这个反映“世纪末” 情绪的音乐的判断说成是“把音乐意识形态化” 而加以无视或忽视,那未免是把自己的头埋在沙里,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的鸵鸟行为了。因为,白纸黑字的歌词在那里摆着嘛!震动人心的音乐在那里响着嘛!恰恰是《大地之歌》这个例子,明白无误地显出了音乐艺术是一种意识形态。
1. Satz Das Trinklied von Jammer der Erde(Li-Tai-Po)
一、第一乐章:尘世苦难的饮酒歌(附李太白原诗《悲歌行》)
译者按:标题采自汉斯·贝特格编译的中国古典诗歌集《中国之笛》。与原诗相较,德译诗面目全非。它不仅篇幅被大大缩减,更不同的是把原诗因怀才不遇以及历来统治者对有才能的人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而产生的愤世嫉俗的主题思想,改变为一种厌世思想;原诗的叠句“悲来乎,悲来乎!” 改成“生和死一样黑暗,一样黑暗!”,译诗就此添加了原诗没有的意思。可以说,贝特格只是从原诗抓来片断意象,利用它们来做自己的诗。再者,贝特格利用的原诗《悲歌行》是否李白所作我国历来也有争议[1]。
歌词译文(德中对照)
Schon winkt der Wein im goldnen Pokale,
美酒在金樽里招手,
Doch trinkt noch nicht, erst sang ich euch ein Lied!
且慢饮!待我为你们唱只歌。
Das Lied vom Kummer soll auflachend in die Seele
一只震撼灵魂的忧愁歌。
euch klingen.Wenn der Kummer naht,
忧愁走近,灵魂的花园一片凋零,
liegen wüst die Gärten der Seele,
欢乐,枯萎了!
welkt hin und sirbt die Freude, der Gesang.
歌声,沉寂了!
Dunkel ist das Leben, ist der Tod.
生和死一样黑暗,一样黑暗[2]!
Dein Keller birgt des goldnen Weins die Fülle
你的地窖里有很多金黄色的葡萄酒
Herr dieses Hauses!
这家的主人啊!
Dein Keller birgt die Fülle des goldenen Weins!
你地窖里满藏着金色的酒浆。
Hier diese Laute nenn’ ich mein!
在这里我怀抱着我的琉特琴[3],
Die Laute schlagen und die Gläser leeren,
弹拨琴弦,痛饮美酒,
das sind die Dinge, die zusammen passen!.
这两件事是相配相称的!
Ein voller Becher Wein zur rehcten Zeiten
酒杯斟满及时痛饮,
ist mehr wert als alle Reiche dieser Erde!
其价值超过拥有世上所有的王国。
Dunkel ist das Leben, ist der Tod.
生和死一样黑暗,一样黑暗!
Das Firmament blaut ewig, und die Erde
穹苍永呈蔚蓝,大地将会
wird lange feststehn und aufblühen im Lenz.
长久存在,春来漫开鲜花。
Du aber, Mensch, wie lang lebst denn du?
可是,人啊,你能活到多久?
Nicht hundert Jahre darfst du dich ergötzen
你享受世间浮华与虚荣
An all dem morschen Tande dieser Erde!
连一百年的时间都没有!
Seht dort hinab! Im Mondschein auf den Gräbern
请向那边看!在月下的坟地
hockt eine wild-gespenstische Gestalt.
蹲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的鬼影。
Ein Aff; ist’s! Hört ihr, wie sein Heulen
那是一只啼猿!你们听它的哀鸣!
hinausgellt in den süßen Duft des Lebens!
它冲破生活甜蜜的氛围,刺耳锥心。
Jetzt nehmt den Wein! Jetzt ist es Zeit, Genossen!
现在举起你们的杯子吧!同志们!
Leert eure goldnen Becher zu Grund!
时候到了,把金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Dunkel ist das Leben, ist der Tod!
生和死一样黑暗,一样黑暗!
李白原诗:《悲歌行》(抄中华书局出版〖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上册,412页。)
悲来乎,悲来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
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
鸣琴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
悲来乎,悲来乎!
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
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怀中酒。
悲来乎,悲来乎!
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
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
悲来乎,悲来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
还需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
[1] 该诗与《笑歌行》成为一对诗,收入各种李太白全集。上述原诗抄自中华书局出版〖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上册,412页。根据今人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0年成都出版),历来各名家如苏轼,朱谏,沈德潜等人怀疑这两首诗是五代时期二流文人的伪作,理由是文字“粗劣”,“决非太白作”(苏轼)。郭沫若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否认这两首诗是李白所作,是儒家“温柔敦厚”的审美标准在作怪(见《李白与杜甫》,第177页)。安旗认为文字理由不能成为判定伪作的根据。见该书中册第1665-1666页。笔者认为,所以有伪作之嫌,不仅因文字“粗劣”,更重要因诗反映的思想境界不高,李白对统治者不识他的才,因而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能,是感到遗憾的,但他胸怀壮志,蔑视权贵,视富贵荣华若草芥,而《悲歌行》一诗流露的悲戚感情,现出诗作者对统治者对己是否青睐看得很重。即使如此,这首疑是伪作的诗也没有如贝特克的译诗所示,悲观到视生命为一片黑暗的地步,充其量它不过是一首愤世嫉俗的诗。
[2] 按原文直译应为:“黑暗的是生命,是死亡。”译者体会原文意思是:人的一生的结局是死,死亡是一片黑暗,现在人活着也是一片黑暗,因此生和死都是一样黑暗的,言外之意倒不如去死。这是一种绝望的世界观,是“世纪末”情绪的反映,在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第四乐章中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对比贝多芬的话“把生命活上它一千次,这该多美啊!”(致韦格勒1801年11月16日信)是何等的不同!
[3] Laute, 通行于十七,十八世纪的一种弹拨乐器,类似我国的琵琶;但李白诗中“三尺琴”指的是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