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

一

我感应到海潮与我越趋疏离，

海洋正收回她日常拢住我的臂弯，

我尚未意识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危险，

仍流连在曲折的海岸线近前。

我的后脑突然暴露在酷烈的阳光下，

我的鼻孔因大量的失水而有些发紧，

海水已经盖不住我扁平的尾鳍，

我的呼吸排出的不是蒸汽就是火焰。

哦，大海，大海，别弃我而去！

海潮的歌声好像送行的晚钟，

若隐若无恍似掺杂着乳鲸的哀鸣，

往昔我是居无定所的岛礁，

如今我是落地的城堡。

我拥有按自己自由意志行动的生物中最庞大的身躯，

与之相称的宏伟力量我正一点点失去，

我知道一种名为“搁浅”的宿命，

我的航程已完像被砍倒的旗帜萎靡滩涂。

哦，大海，大海，请注视我的离去！

滩上的泥如同群蛇将我的全身裹缠，

我谛听着它们寂静的噬咬和渐行渐远的潮汐，

我的眼睛尚能眨动，心的温度却难以为继，

死神愈来愈近，我仿佛能听到他中断的呼吸。

临到这步田地，我对海水的感知只在肚肠，

烈烈阳光仍不肯饶过我的肌肤，

我的身躯现已成为罪魁祸首折断了几根肋骨，

岸上，我气力全无。仅余的念头还怀念着深海中的远乡。

哦，大海，大海，别弃我而去！

二

我们赶到的时候，这个庞然大物已奄奄一息，如果不是和人体的构造迥异，我想它已经平躺着，阖上双眼等候死亡。它好像知道关于死亡的隐秘，并不挣扎、并不叹息，静静的等待便是它为自己准备好的葬礼。

它任由我们往身上泼水，或许感受到了我们的好意，又或许陷入了悲伤和回忆的迷宫无法自拔，同样我们也不知晓是否能挽救它的性命，是否能缓解它的痛苦，哪怕缓解它的悲伤。我们和它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沟通的天堑，我却觉得搁浅的它就像人的心湖里沉了底的小舟。

夜幕徐徐拉开，银色的月光也透露出临死前的悲戚。几艘渔船泊在近岸，等候海潮的重回，趁此机会将它拖拽。洁白的月色将它从头到尾覆盖，滑过它的额角，如同一位母亲亲吻她的乳儿。海潮姗姗来迟，它的尾巴重新沾了水，回归阔别二十余小时的大海。

三

太阳唱的一天的戏业已迎来了终场，

漫长的宣叙拉长了阴影投射在我的肺叶，

来自深海的冰冷从我的头部苏醒，蜿蜒而下，

我已渐至安歇，魂灵向肉体做着一生仅此一次的辞别。

天空对着我笑了，却执意宣读我的讣告，

大海因为我哭了，却不放过羁押的海潮，

哺乳动物的病把我百般消琢，

我即将成为一个浪漫的名词——供新鲜生命成长的鲸落。

哦，大海，大海，请注视我的离去！

同样是一群哺乳动物绕在我的身边，仿佛正料理我的后事，

它们在我眼中是模糊的黑点，小得可怜，

从天而降的海水亲切地将我的皮肤润泽，

我打点起将至溃散的精神，挺直脊柱，让它们看看我临死前也是如此雄伟、庄严。

夜过了半，它们依旧在重复进行了一天的作业，

仿佛此刻它们的使命就是将脆弱的我好生看顾，

我终于听见海潮的呼声，我站着不动等他冲来给我熟悉的拥抱，

本该在十几小时前结冰的我的生命，又迎来奇迹般的光明和幽深的海洋。

哦，大海，大海，我决不弃你而去！

可是啊，宿命的路径发生了更改，

它的结局却从未变更。

深潜，我奔赴向我最后的地方，

它一直占据着我记忆的中央。

然后，我消散了。

哦，大海，大海啊，请接纳我的死亡！

四

我看着海面飘浮的尸体，

昨日的兴奋今天即演化成至极的颓然。

变故如斯，或许我没能猜到，

又或许猜到了却不愿意相信，

更或许受到巨大成就感的蒙骗，

执着地相信泡影，枉顾现实的结果。

可是啊，我会坚持——

不错过任何一个生命，

哪怕所为皆是徒劳。

2022.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