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泄愤

他刚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不正常的。 每一个人都是由简单色块组成的，边界模糊的立体形状，单一而无趣。 但他见过自己的倒影，那是爬满彩色斑块的拼接色块。 相对来说，他觉得玩书更有意思。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也不记得了。他摩挲那爬满了会动的彩色光点的薄纸，发现这样能看到许多小光点飞出纸张跳舞。 小光点爬到他的手上。 小光点们向他自我介绍，甚至给他讲有趣的故事，或者是一些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的概念。 小光点讲的不同的内容，在他眼中有不同的形状和颜色，甚至可以触摸把玩。 有的是网状的，每个网点都可以随意链接或者断开链接。有的是树状的，长满了可拆卸或者交叉的树枝。还有像零件一样的，可以随意拼装。 他喜欢把玩这些“小故事”，拆卸组装零件，改变网点链接，或是扩展树枝，或是其他玩法，都可以让他看到“小故事”的发展或是它的坍塌。 他也喜欢和自己的…别人称它们为玩具或者动植物的伙伴们交流玩耍。 他们与他一起冒险，出海，登山，战斗，或是简单地游戏。 他曾经应蚂蚁军团邀约去他们的蚁穴玩玩，甚至请他尝了他们最珍贵的蜜露。 他也曾和一只常年躲在下水道的老鼠聊过下水道的生活。 他也曾与鸽子一起翱翔。 可惜，他向别人分享这些乐趣时，别人总不信。 他们似乎不在乎那些小光点和可触碰的故事，也不相信他的伙伴们会说话。 他从没见过“直线”，也没有结果任何“平直”或“规矩”的物体。一切都是“扭曲”的。 他甚至从没徒手画出过“直线”，甚至连尺都用不好，别人说他画的“直线”两端都胡乱地翘起来。 别人说他写的字七歪八扭像是要散架，像一只只扭曲的，歪歪斜斜随意停在练习簿上放松小憩的苍蝇。 他们说你怎么就写不好字了，别人都能做得到。 其实他们不说，他们的行为多多少少也透露了这个想法。 他似乎被确诊什么“多动症”，什么“自闭症”，什么“共济失调”，什么“精神分裂”，几百次就诊没有一次能统一意见。 别人说他疯了。 以前他只觉得周围人莫名其妙，直到他有一天做了一个梦。 梦里充斥着他从未见过的“规整”形状，四平八稳。天空是单色的，点缀着白色的不规则斑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不是平日里爬满彩色斑点的汪洋。 一开始他忘记了这个梦。 直到后来他每晚都做那个梦。 那些奇怪的，充满压迫感的怪异形状在他的梦里阴魂不散。 他不但每夜面对那充满压迫感的怪异形状的世界，就连那里直立行走的——姑且称作人，也不似他平日里看到的简单的组合色块。似乎那些直立行走的生物都比平时看起来更厚实，更复杂。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说什么。 梦的世界非常的…整齐。 他头一次用上了这个他觉得十分荒谬，从来没用过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词。他总被教育把房间“理整齐”，可是似乎别人帮他理过东西之后他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他和那些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伙伴们打招呼，却只换来一片可怕的沉默。 他感到了一种浓重的，令人恐惧的陌生。 他又翻开一本“整齐”的书，惊讶地发现每一张纸上都印着四四方方的不知道像什么的，十分“整齐”的“整齐”图案。 它们看上去很乏味，且有一种不讲道理的，来自岁月的蛮横与压迫感。 没有那些有趣的小光点飞出来和他交流。 他和好不容易认出来的伙伴们打招呼，没有一个认得出他。 他甚至在梦里照了镜子。 那个梦里，他依然像现实里一样浑身上下爬满彩色斑块，与现实和梦境中的众人都不大一样。 每一个人都说他看上去很怪。 在梦里他手抖着拿起一把“整齐”的尺，颤抖着画“整齐”的直线，写一手“整齐”的字，可他失败了。 然后他的桌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整齐”的人，抓起他的作业本说你写的什么东西，像苍蝇爬，别人怎么就写得好了？ 他惊醒。 他终于回到了那个令人安详的——他思索半天依然认为可能需要打个引号的——“正常”的现实了。 别人一如既往地建议他去精神科。 他也感觉到自己要疯了。 活了那么多年，我竟然没见过正常的世界吗？ 难怪一步一个坑。 如果，他眼中的世界不是正常的，那么什么叫正常… 是梦里那些四平八稳的充满压迫感的形状吗？ 可那是梦，真的是现实“真正的样子”吗？ 他感到窒息和反胃。 可他们凭什么决定我是不是疯子？ 这是他们的世界，不是我的！ 即使他努力这么想，他也摆脱不了胸中巨大的悲愤和无尽的迷茫。 原来我就那么不正常么… 为什么… 可是…别人又没办法定义我啊，我为什么还会如此痛苦？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们看到的就一定正常吗…他们的世界就一定正常吗？ 正常，又是谁说的… 在巨大的情感裹挟之下，他失眠了，想吐。 那一夜，人人酣眠。 第二天，人们睁开眼。 世界不再有序，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变成他眼中的样子，连一条珍贵的直线都找不到了。 他的身边人依旧在建议他去精神科。他并没有察觉到这惊天巨变。 人们极不适应地东倒西歪地走着，写出苍蝇爬一样的字。他们试图遮掩自己“疯了”的“事实”，假装一切安好。 他们曾希望这是一场梦，可惜并不是。 几百年后，一个小孩向老师提问： 什么是整齐啊？ 老师答： 整齐就是不乱。 小孩：什么是不乱？ 老师：不乱就是不乱，就是规整，就是…嗯… 小孩：规整是什么意思啊？ 老师：你不要问那么多，规整这个词的意义超纲了，考试写不乱就行了。 小孩适时住了嘴。 他明白，老师永远无法像他一样体会整齐，理解他“整齐”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