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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兰

2023-09-29 23:43 作者:百内国家公园  | 我要投稿

根据并不确定的历史资料改编而来的失败的实验性小说。 哈拉尔·哈德拉达所死亡的那个1066年的春天,阳光比他登陆前所预计的炎热得多,空气微微颤抖,飞鸟昏昏欲睡。拭去额上油腻的汗水,第一次不是因为打架而大口喘气时,他望向了天空中的太阳,刺眼到他一直眯着眼看,这就是英格兰的太阳了,他想道,基辅罗斯就算是在夏天也绝对不会这么热。他慵懒地抬起手,随口说出的命令足以改变历史:“盔甲都留在船上,我们轻装出发。”于是他的语气不容质疑,眼神仿佛在蔑视死神,他笃信英格兰人的军队起码要走四天,在这之前就让这天气见鬼去吧。于是不到四天,他隔着融化黄油般黏稠的空气,在这个有青草气味的平原上远远地望见了英王的大军,脚步铿锵有力,无一例外盔甲全部穿戴整齐。这下什么都完了,哈拉尔感到自己在害怕,止不住地反复询问,我这是怎样了?难道上帝也要抛弃我吗?哈拉尔只敢在心里问他自己,他害怕到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在害怕,连自己的恐惧都必须藏在盾墙后面。在沉重紧张,混浊闷热的呼气里,在难以平复的心跳声中,哈拉尔,看向英军的盔甲,看向他们的金属上经扭曲后映射出的世界,看向胆怯的自己,欲以欲笑声壮胆却根本笑不出来。哈拉尔又一次用手背擦汗,浑身汗津津,湿漉漉的,使不上劲。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诅咒自己,于是他又一次望向了太阳,望向它的不可直视,它的酷热难耐,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开始颤栗,发抖,试图从太阳无规律的闪烁中解读出自己的命运。于是,无情者,保加利亚焚烧者,英格兰王位合法继承人之一,哈拉尔三世即哈拉尔·哈德拉达,在一个烈阳高照的春天,在他注定要战死于此的斯坦福桥,因为死亡正在逐步逼近而感到怯懦和无助。 在龙骨船在波浪上如命运般上下颠簸,战士们身披兽皮紧靠船弦的紧张之际,哈拉尔发觉自己正身处无名迷雾和阴森森林中央,冰冷刺骨他想到,奥拉夫他的兄弟早已死在了斯蒂克勒斯塔德战役,背倚着岩石咽喉上还有一把长矛,膝盖一直在流血,于是他问奥拉夫你的伤要不要紧?别去英格兰哈拉尔。来,奥拉夫,我扶你起来。别去英格兰哈拉尔。别说废话了奥拉夫,我们走吧!他突然间想起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于是他从梦中醒来,看见了朝雾矇胧里英国晴朗的海岸,一如数十年前他先祖所看见的。奥拉夫死后,他所有的人马悉数被歼,从战场上的惨无人道一路沿曾经服务于商船的河流逃往东欧的内陆平原。当年收留他的人是雅罗斯拉夫大公,他的亲舅舅,诺夫哥罗德之主,在罗斯受攻之际正招兵买马。哈拉尔为他鞍前马后,和他手上五百维京战士一起屠杀前来骚扰的游牧民族,为他攻克蛮寨,扫清罗斯扩张的一切障碍。数年来,他足以与大公平起平坐,吃同一道菜,互相讲一些没品下流的笑话,于是他自认时机成熟了,他向大公提亲。疯了,你绝对是疯了,哈拉尔想起了大公的回答,他怀疑是自己身份地位太低,所以他来到了世界渴望之城,来到了君士坦丁堡。在他一生随后那短暂的寿命里,他不再会如那时那样勇敢。 他来的时候,还不敢设想这样一座繁华之都,他看见贮立在大地上好像珍珠镶嵌的穹顶大教堂,他看见夕阳下爱琴海红琉璃般碧波荡漾。他加入的瓦良格卫队是一支传奇部队,因挽救帝国于水火而得以在历史中保留。他对着巴西琉斯发誓,他会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刀尖,他会在地中海、在亚细亚、在巴尔干,在帝国一切疆域上击退任何外敌。他的利剑饱饮穆斯林的鲜血,他的护盾防住保加利亚的弯刀,他在战场从未杀得如此痛快,从未流露过那怕一丝胆怯,毫不犹豫地嘲笑死神的无能,喝完酒朝衪头上撒尿。他回回作战冲锋在前,对待敌人绝情到几乎不人道。军队里传开他的谣言,说他能令奥丁附身所以才刀枪不入,说他战前服下迷药所以沉浸于杀戮,有一天,其他的士兵都叫他“保加利亚焚烧者”,而此时他才了解那些关于自己的谣言,甚至连巴西琉斯也听说了这些破事,提拔他做队长,而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得知谣言的人,可他只是付之一笑,因为他只是单纯地相信自己不会轻易死去,所以他才好像表现得勇猛无畏。他不顾个人安危的作战,只是因为认定自己不会死得寂寂无名。他从不遵守基督教的礼节也不信仰奥丁,知道不会有神灵保祐自己,可他就是如此傲慢地去蔑视死亡。 巴西琉斯米海尔四世视他为心腹,给了他地位和财富,让他的名字在东欧越发响亮。1041的12月,米海尔的预感告诉他他就要死了,弥留之际他选择前往修道院,以修士而非皇帝的身份病故,拒绝一切人,哪怕是皇后佐伊的探望。后继者米海尔五世囚禁了哈拉尔,趁着帝国政变,他又逃了出去,逃离他温暖的爱琴海,他荒凉的亚细亚。他又回到了基辅,又一次向大公提亲,他记得那应该是一个天空惨白太阳高悬的阴天,他的妻子脚踏湿润的青草,在柔软的平原上走向他,他记不清是谁先抱起了谁,记不清当天穿的什么衣服,都说了哪些话。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哈拉尔带着他响亮的名号回到了挪威,以纯正的王室血统和传奇一样的履历成为国王,和他的兄弟奥拉夫的亲儿子马格努斯一同治理国家。两年后马格努斯在丹麦不清不楚战死,从此,哈拉尔·哈德拉达,保加利亚焚烧者,西居尔之子,手握祖国几乎全部的权力,只言片语之间足以令万人胆寒,发号施令能令浪潮平息。他重新召回瓦良格卫队的其他兄弟,重新指挥他们征战四方;他命令他的军队血洗任何胆敢忤逆他的贵族,鲜血渗透进长屋立足的土地,后人在此能闻出砍杀时的血腥味;他又带来了基督教徒,不厌其烦地宣讲教义的精妙上帝的威能,追封他的兄弟为基督圣徒,强迫众人为他祷告;他推行先进的货币系统,统一铸造印有他头像,尊号的银币,差人去管理冰岛与绿岛的殖民地,在北海的汪洋设立了大大小小数个贸易站;最后,他亲自考察了南方的广阔平原,在一个能够耕种蓄牧,阳光和熙的峡湾深处依照他的幻想和宏伟计划建造了一座新首都——奥斯陆。在他统治下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他成了北海最有名的领袖,有一次他去和一个小贵族会谈土地兼并的事,他借机要出门小便,实际上他一离开维京长屋,外面的弓箭手便射出满天箭雨,藏在暗处的战士一跃而起杀向屋内,他没有像以往回望在烈火中焚为灰烬的长柱与瓦片,而是径直走向一片农田——他也是真地要小便了。他解下腰带正欲倾泻而出时,一个农民突然间冲过来,跪倒在他脚下一刻不停地喊着吾王万岁哈拉尔万岁,再然后他笑了,笑到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来撒尿的。当他终于大权在握之际,哈拉尔最初感到一阵子不适,好像有人用丝线绑住他的手脚,于是他像野兽试探人类那样去试探深不可测的权力。国家再也没有任何人胆敢公开造反,所以他干脆给士兵分享权力的一部分,以检测他们是否忠心,每次都会收到完全一致犹如事先计划好一样的答复:“不,殿下,我用不上它。”他于是又开始下达一些荒唐的命令,让将军在众人面前表演杂技,让士兵打扮成小丑再进城,甚至要求一位狂战士当着全朝名贵的面高声朗诵下流的打油诗,但哪怕再怎么过火,总都会有人坚定地执行,他让他们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随意地封爵任官,你,去当队长,你,得到丹麦的那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岛屿,你,当我们的外交大臣,明天就上任。最后,他始终没能从他们口中听见自己想要答复,无论到哪都是一片欢呼:“万岁!哈拉尔!”即便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见他们回答他才会满意。于是他被迫学会在胆战心惊中入眠,堤防想像中无所不能的刺客,被迫接受或真或假的欢呼,那声音实在排山倒海,被迫成为国王独揽大权,在这个新生的维京人的君士坦丁堡,整个国家宣誓效忠于他,在这个只有他一人的王位上,哈拉尔从来只能和自己分享权力,从未有过如此孤独。 在野心自过往而来的持续照射下,哈拉尔最后看见了他姗姗来迟的援军,他个人导致的致命性的错误,他负隅顽抗却仍然失败的军队,高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与命运有关的太阳,一阵将要刮起的北风,他看见自己的脖子上插着的一支有着灰色鹅毛的箭矢,正流血的喉咙,他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想起君士坦丁堡,想起修道院,爱琴海,琉璃和黄金,想起被他杀死的穆斯林,曾向其下跪的米海尔,想起太多太多陌生人,想起他自己的名字,想起他已经死了!死在斯坦福桥!所以他思考起自己的死因,他的亲弟弟,托斯蒂格伯爵怎样地诱惑他向英格兰进攻,他又是怎样在福尔福德大捷之后轻敌自负,于是他试图握紧武器,想要吼出来,以证明自己仍旧英勇,仍旧值得升入英灵殿,喉咙里冒出几个气泡,涌出血腥味,但他失败了,因为他不再英勇。他躺在地上那属于他的仅仅有六尺的土地,他的坟墓,他的腐朽之处,妈的,这到底是怎么了?他问。我到底是怎么了?他想起他是西居尔之子,是无情者,是保加利亚焚烧者,可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啊?妈妈的,我到底是谁啊?哈拉尔的身体缩成一团,他转而开始嚎哭,但他的眼珠也已经一并忘记如何流泪了。他开始哆哆嗦嗦,他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了,可怜的哈拉尔在那必然的1066年,最终死于自己的野心、独断权力,和内心深处的怯懦,他的瞳孔上最后倒映出了一位他为之骄傲的士兵,一个人车轮战约有四十人的英国人,死于敌人的偷袭,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河里,与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混在一起认不出来。哈拉尔死前的最后一刻记得的事不多,所以他拼命去记下他还记得的一切,就像溺水者抓住稻草,在他不认识的频繁又复杂的画面中,他忽然想起了文兰一词,像飞鸟一样划过天空,他忘了那是什么意思,文兰,他重复着,因为他不想忘却任何事,文兰,他忘记了如何书写,如何发音,文兰啊,他感叹道,他死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努力想着一个他也不解其意的词,文兰,他想道,文兰,文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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