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售货机
路旁有两台售货机,一台出售饮料,一台出售人生。
我和朋友在售货机旁停下。“我想买一段人生,以前还从没试过呢。”我对朋友说。
“是挺有趣的,你可以试一下。”
我刚过完十八岁生日,达到了法定的“体验人生”年龄。我是个守规矩的人,成年前可没有干过用家长的手机购买人生的事情。
两台售货机相似极了,那台人生售货机看起来正是不久前由一台饮料售货机改装的,里面空无一物。人生不是实体商品,售货机只是充当一个交易点罢了。
人生体验交易的合法化是近几年的事,但早在这之前,人生买卖就已如堤溃的洪水般止不住了。有需求,有供给,规章制度也无能为力,最终只能顺其自然。“合法化后,交易将变得规范、透明。”有关部门人员曾这样说道。如今市面上的交易也的确如此:从只有富豪承担得起的“高档人生体验”到路边售货机里的“零售人生”,每段人生都经过严格的审核,每个提供者都会签署一份承诺书确保自愿。但争论也从未停歇过。据说仍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交易——极限运动遇难者、死刑犯及其他绝不可能正常交易的人生。
和购买零食饮料一样,我拿出手机一扫二维码,在弹出的界面上挑了一段人生,点击付款。没有什么从售货机底端掉出,只有一阵战栗,从脑中植入芯片的那一点传遍全身,和“脑机授课”时的感觉相似,但更强烈。周围的景象变化了,我同时身处两个世界中,既能感受到朋友扶住我的身子防止我摔倒,也能感受到另一个输入我脑中的世界。那是一条相似的街道,但阳光要强烈得多,“我”正在一台相似的人生售货机前忙碌着。这正是我所选择的,一名售货机安装工人的一段人生。零售的人生都不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体验很快结束了。
“感觉怎么样?”朋友扶着清醒过来的我问。
我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大概不是太愉快吧。很多穷苦人家为补贴家用,攒钱装上脑机接口后,录下一小段一小段的生活放在售货机上,就像以前的短视频......”朋友说,“一开始最好不要选那些干活过程中的,会感觉不适应......”
我确实如他所说,不太愉快。这种奇怪的负罪感是怎么回事呢?在尝试之前,脑中就有一个声音,一遍遍说着十八年道德教育告诉我的东西——窥探他人的生活是不道德的。尝试过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起来。
但这难道不是合法且自愿的交易吗?通过付款购买一段人生,我甚至还帮助到了那个生活艰难的工人。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些话,仿佛念着赎罪的经文,抵御着负罪感的侵袭。
但我知道这些话是无意义的。若非生活所迫,谁也不会“自愿”把独属于自己的人生变成待价而沽的商品,在售货机里如食品饮料般供人挑选。前不久我还看过一个新闻,一个靠出售极限运动经历谋生的人坠崖身亡。不知他人生的最后一段经历是被依法销毁了,还是仍在看不见的地方流通着,作为一件奇货供人赏玩。我购买人生,也不是出于同情而对那名安装工伸出援手,而是同那些欣赏死者临终经历的人一样,出于猎奇罢了。那段短暂的经历让我厌恶:我厌恶那毒辣的阳光,我厌恶那热气蒸腾的街道,我更厌恶那具被积年的辛劳所压垮、疲惫不堪的躯壳。这股厌恶感仍顽固地滞留在我心中,尽管它的存在本身也让我厌恶,却仍挥之不去。这厌恶感击碎了一切谎言,一切所谓自愿交易、同情弱势群体、关心劳动者的漂亮话都显得毫无意义了。
“是啊,他们挺不容易的,我可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我说着,努力从罪恶感中摆脱出来,“我再给他打赏点钱,帮他一下吧。”
“行,我去买瓶水。”朋友走向另一台售货机,一模一样地扫码支付,一瓶饮料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