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前我撤回人生重新编辑,却不料回到疫情时代的开端。——撤回二〇二〇【短篇小说】
这篇小说的初稿完成于2021年1月5日,没有任何影射意图,故事中出场的人物、机构、发生的事件皆为虚构,请区分故事和事实,祝您阅读愉快!
不是旅人
2022年4月10日
撤回二〇二〇
文:不是旅人
生命最后一程,在“希望”病房。
我没有投身我热爱的音乐,在欢呼雷动的现场燃尽生命;也没有牵着爱人温暖的手,与她细数着过往安然入梦。我只如这辈子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躺在病床上看着视频里别人的人生百味,听见医院大厅里谁家的孩子唱起歌,仿佛一人就是整支乐队,融化了些许凝固的空气。
在我同一病房的两人,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容光焕发,跟着音乐打起节拍;二十多岁的年轻病人瘪了瘪嘴,直说当代流行乐无趣。可我的心情不随音乐而动,只随目光而动,听着老头鼓掌我安则乐生,看着小伙摇头我痛则思死。
想到人生中无数个类似的时候,我一边高谈阔论“音乐的价值在音乐本身”,一边随波逐流因他人好恶而好恶。手机上大学时的死党群突然热闹起来,我渐渐看不进视频,眼前已经无能为力的人生,被回忆里无休无止的蝉鸣浸染。我不耐烦地划走屏幕上的群聊消息,却被一个遥远的名字揪住了心跳。
— 夏梓涵:银行已收回你名下的房产,概不返还。之前念在朋友一场我多次为你拖延,而你再三拖欠。如今公司介入,请求法院进行信用惩戒,你好自为之。
指尖下意识地悬在键盘上,眼睛反反复复读这条消息。明明心里设想出了千万个借口,但我始终敲不出半个字来。
一刹那,一秒,一分钟。
外头的歌声戛然而止。刚萌芽在孩子心中的乐队梦被妈妈揪着耳朵解散。心电监测仪的节拍越来越快,划开一阵尖锐的耳鸣。
忽然,消息在我眼前凭空消失,屏幕上的一切在我视野里搅拌,心率骤减的长鸣、走廊上急促的步伐加入嘈杂的鼓点中。当我意识到这是我生命最后的瞬间,我才看见屏幕上她的撤回提醒。
细细想来,这只是我人生中无数个毫无意义的悲剧之一,但恰好成为了我最后的记忆。我知道即便撤回,事情也不会有转机。她顶多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想要重新编辑。
明明无论撤不撤回,我的失信都已是事实,但对方还是撤回了消息。
明明我早已经放弃了。明明认定这一生就算重新开始,过去38年的历史也不会有任何转变,为什么现在我却想撤回我的人生?
病床下的滚轮被放到地上,身体被拖向脚下。WiFi信号增了一格,像是接收到另一个世界的信号。
屏幕上跳闪出她重新发来的信息,我已来不及去看,只有她撤回前掷下的话语烙印在我的意识里。我的人生追随这张病床,沉甸甸地坠向尽头。
有人曾和我说过,人活着一生,就是为了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条消息。
在时间的彼岸,某个人将会收到我的消息通知。但无论对方怎么想,对这条人生的信息作何评价,都轮不到我来考虑。
现在,就是这个世界即将读完我生命的瞬间。
我可以撤回,重新编辑吗?
—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1
“说到这里让我来问问同学们,1977年11月,前苏联遇到的危机又是什么?知道的把答案打在屏幕上。嗯?都不发言?那我点名了啊。”
不知是谁在耳边讲话,听起来怪让人犯困,还突然一个劲喊起我的名字。
“上节课一个个点名不应,说网不好,实际上是不是离开座位了?我希望同学们啊,网课至少把笔记记起来。其他同学呢?都不知道俄罗斯流感?”
对方继续以催眠的语调讲课,不再喊我的名字。我松了口气,枕头下的手机却突然收到一堆消息,持续不断的震动声撼动深处的脑髓。
我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拉着窗帘、光线昏暗的卧室。从窗帘的缝隙间望去,隐约能看见阴沉的天空。我这是在哪?我不是死了吗?
突然,震耳欲聋的声响从我背后炸开。我吓得连忙望向身后,电钻声砸透墙壁直击耳膜。摸向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令我感到十分失真。
巨大的噪音下,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色彩。我恍惚间拉开窗帘,厚厚的低云塞满我的脑袋,视野里只剩下蒙蒙亮的天。
难道病房里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消息再次点亮屏幕。我忍着头疼拿起手机,把声音调到静音。
—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将指尖放上太久没见过的指纹传感器,滑开对方的聊天消息,屏幕中浮现出一颗蔚蓝的星球,而黑色的小人站在月上的彼岸。
在那一瞬间,卡了壳的思绪与这个遥远的早晨一同变得清醒。
— 汪小旭:[咒骂]还睡呢!老师点你名了,还搁这睡呢?
— “汪小旭”撤回了一条消息
— 汪小旭:说话?死了还是静音了?
在这一瞬间,脑海里各种想法顿时炸开了锅。我颤抖着抱住手中这台型号早已淘汰的手机,目光只在日期上停留了数秒,就连忙打开相机切换到前摄像头。下一秒,我瞳孔放大冷汗直流,喉咙也被哽住。
在我眼前的,是如这个早晨一般遥远、但不陌生的一张脸庞。
— 时间 2020.04.09.星期六
偏偏是20年前的自己,偏偏是这个乌烟瘴气的年代。
我唤起后台应用,切进正在运行的网课会议。早已忘记姓甚名谁的老师正隔着屏幕喷着唾沫星子,屏幕对面关闭摄像头的同学,大概有不少都在做美梦。
“接下来的时间给同学们做汇报吧。几位同学人都在吗?”
楼上搬运重物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不去,新收到的消息再次弹出横幅,遮住了状态栏显示的时间。
— 汪小旭:不是吧老哥!我都看你正在输入了,真就倒头就睡啊?
我凝视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屏幕熄灭也没回过神。直到再次收到消息的刹那,被我攥得发烫的手机猛地震了一下,仿佛一条烧熟了才想到挣脱逃离的鱼。指尖不小心解锁屏幕,相机中的我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也不等脸上那火辣辣的痛觉散去,就拿起一件外套夺门而出,却刚好和洗手间里走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面前一声惊呼,对方手中的牙刷撞在我腰上,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躲闪,黑色上衣却被甩了一抹白膏。
“喂!还好我没开始刷,被你一撞捅进喉咙里怎么办?很危险好吗!”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视野突然剧烈摇晃。习惯性的夸大后果、清爽而略带慵懒的声音,我缓缓地望向眼前的人,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举着牙刷转身要回洗手间。过去与现在的界限在动摇,那是早已被我埋葬在意识最深处的妹妹。我看着她的背影,凝固的血液里流窜起前所未有的丧失感。
“算了!难得哥你起那么早,正好我饿了,做顿好吃的我就——你怎么了?”
手忍不住颤抖,我紧紧地从背后抱住她,心脏在嗓子眼颤栗不已。
“中午11点37分,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千万别让老妈出门。”
“有什么事吗?”
妹妹略微侧过头,还是没法看清我的表情。她抬起手,在半空中迟疑了片刻,然后握住我的手背。我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切实的体温让我感到安心,可手机还在震个不停。
“我马上回来。”
我松开妹妹,重新攥紧了冰冷的手机,朝着门外飞奔而去。
“这种时候你要去哪?喂,哥你忘口罩了!”
“我有!”
我一边快步下楼,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口罩,背对着妹妹挥了挥手。懊悔的眼泪浸湿口罩,我的手重新伸进口袋,触碰到了里面金属物品的温度。
病房里消沉的空气,渗透在呼吸里的窒息感都烟消云散,就好像从现在开始的20年真的被撤回,进入了重新编辑的状态。
推开单元门,沉重的呼吸从口罩缝隙里透出,往眼镜上抹了一层雾气。不知是谁随意丢弃的消毒湿巾躺在台阶上,正巧踩上了我的鞋印。
脑海里反复响起妹妹的声音,回想起的画面却是她尘封在黑色相框里的笑颜。
在路边站了不知有多久,手机始终没传来司机接应的提醒。我望向四周,跑到一辆共享单车边。车锁啪嗒一声,响起了颇有年代感的提示音。
— 我:下楼,我马上到你家楼下。
输入好文字就点击发送,也不去看对方怎么回复。
去往目的地的路线早已烙印在脑海里,即使数十年没有走过也照样轻车熟路。可这一路上到处都空空荡荡,我才想起这个年代几乎全国所有小区都有门禁,没出入证到门口也会被拦下来。
幸好那小子料到了我进不去小区,已经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大清早的叫我出来干嘛?外面没解封你发疯吗?”
在汪小旭的脸晃进眼帘的瞬间,我的心跳比死亡时的警报声还来得激烈。
“老师点你名了知道不?发你消息人跟死了一样——喂!你干嘛?”
我把手机收回口袋,扔下自行车朝他扑了过去,一拳打得他措手不及。
汪小旭整个人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盯着我看,额角的青筋顿时涨起。
“你他妈有病吧!”
“汪小旭你可以啊!刚认识你的时候没想到我这辈子就毁在你的手里!”
我将口袋里那冰冷的触感拽了出来,丢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块拖着金属链条的拨片。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回忆肆无忌惮地拖拽起进度条,前一次人生往事历历在目。我恨不得一脚再往他脸上踹过去,却被一个保安跑出来厉声呵止了。
“揍你一顿就当是我们扯平了,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扶起摔在地上的自行车,回头向那位保安道了一声歉,踩下踏板驶向空无一人的街道。
“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暑假社团演出怎么办?喂!”
汪小旭咒骂的话从我身后追上来,却很快随着各自的冲动一同消散。
城市像无人踏足的峰顶,耸立在一片烟雾朦胧之中。我戴上耳机,催人入眠的讲课声还在继续。
扯平了。
我们都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伤害了彼此,所以就让旧账一笔勾销吧。
2
犹记得30岁的夏天,街上空无一人,蝉鸣像是一记永无休止的音符,封锁住现实的时间。外面的世界再次停摆,在疫情时代尽显居家优势的自媒体创作者本想大显身手,却意外地撞上一场空前的灾难。
当时的我还是“居家乐队”的吉他手,兼乐队官方视频号的运营者。
在国内“外出禁止令”的大背景下,27岁的我和主唱汪小旭、贝斯手陈霄东、鼓手杨萱——我的妹妹,四人组建了这支仅在网上活动的乐队。
“让我们将现场的热情带到线上,送大家一首《夏日明了》!”
那是最初的最初,汪小旭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场馆,抬手指向天空。我奏响吉他点燃现场,他亲手制作的金属拨片在我手中弹出盛夏。汪小旭背后的大荧幕应声亮起,听众惊觉除了主唱以外,乐队成员都在自家的卧室,四个空间在舞台上合为一体,居家乐队因此而得名。
没有人知道我们真正的乐队名,是“旭日蝉鸣”。
居家乐队成立第2年,不知对我们来说幸运还是不幸,针对变异病株的特效药大规模普及,外出禁止令解除,乐队被迫面临转型线下还是维持现状的抉择。
由于负责视频号的运营,与粉丝近距离互动已久的我很清楚,居家演出才是这支乐队的灵魂所在,但其他成员坚信现在是乐队转型的最好时机,我们应该就此奔向现实的舞台。
线上演出的负责人方昱杰找到我,说平台为留住疫情期间线上活动的乐队,开出了高额的激励金。我知道向来看重利益的汪小旭会为此动心,借机与他讨论了我们的未来。但汪小旭非但没改变主意,反而更坚定了转型的决心。
“我们不能止步于此,姓方的愿意开天价,是因为我们有着更广阔的未来。”
“不,他给所有线上乐队都——”
“选择居家演出是因为外出禁令。现在疫情都结束了,我们应该追随真正的心愿,去人山人海的现场演出,不是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透过窗户望进录音室内。音乐虽然被隔绝在另一端,但我看见妹妹甩着鼓棒,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眼睛突然一阵酸涩,我转开视线,望向桌上的拨片。
“我只是怕大家还没做好准备。怕大家登上真正的舞台会失望。”
“所以才更要准备啊!身体比心灵先出发,热情比理智先启程,音乐因此而有意义。难道你忘了吗?我们不是什么‘居家乐队’,我们是‘旭日蝉鸣’!”
汪小旭走到我的面前,他拾起拨片,塞到我的手心里。
“旭日熬过黑夜冉冉升起,知了蛰伏七年破茧而出。”他唤出我的名字,“现在就是我们的夏天,怎么能做一只寒蝉呢?”
春天即将步入尾声。我不再劝说,因为我看见了他眼中的光芒。
何况短短数月之后,线上打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网络战,变得混乱不堪。听说起因是X国以维和之名发动了信息侵略,在网上发布了大量不利于他国社会安定、挑拨关系的信息,严重影响多个国家的网络舆情。但那时候的我们也无暇顾及网上的事。线下活动并不顺利,以前线上演出的观众来自国内各地乃至海外,最高达到百万的观看人数都是吃了线上的红利,一旦回到现实的舞台,观看演出的人就大打折扣。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离开人们禁闭在家的社会,我们什么都不是。不是这个时代喜欢我们的音乐,而是“外出禁令”的社会选择了我们。
尽管汪小旭和我不服输,要在这条死路上闯出一片天地,但陈霄东一声不响地回到平台直播起了游戏,妹妹也听我妈的安排,在学校找了一份正经的工作。
不知觉间,他们无法全身心投入乐队的活动了。
更不巧的是,妹妹的学校响应了当时“未来村”扶助欠发达地方的国际战略,她与众多新人教师去往了一个名叫南哈利村的地方助教,暂时退出了乐队。幸好大学时候一起演出过几次的朋友夏梓涵愿意顶上鼓手的空位,我们得以一边等妹妹回来,一边和夏梓涵照常乐队活动,却没想到再也没有等来妹妹的消息。
3
—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蝉鸣声听不见了,刺痛感敲击着心脏。正骑到十字路口,生锈的车把突然转不过弯,将我连人带车摔在地上,手机也掉了出来。
我抬起手肘,伤口渗出血液粘住了衣袖。震动的手机躺在沥青马路上撒赖放泼,脑海里拥挤的思绪跟着红灯跳转成绿灯,我捡起手机划开新消息。
— 夏梓涵:整天说女生塑料友谊,怎么?还以为大老爷们不吵架呢
— 我:汪小旭说的?
— 夏梓涵:我亲眼看见的
— 我:这你都能看见?
— 夏梓涵:别用问题回答问题[吃瓜]站小区门口吵,我看见有多稀罕啊
她发来一张照片。拍摄的角度很别扭,能看见一只手拿着快递盒。我瞧了一眼收货地址,这才想起了夏梓涵这几年还没搬家,就住在汪小旭对面那个小区。
— 我:好吧
— 夏梓涵:就这?好吧?我的关心一文不值
— 我:你现在有空出来一趟吗?
— 夏梓涵:你打算给我也来一拳?
— 我:我是想试试你之前的建议
— 夏梓涵:?
— 我:??
— 夏梓涵:你想开了?
— 我:想开了
— 我:我想和过去做个了结,然后重新开始。
我点好发送,向右滑走了和她的聊天界面。
街对面的信号灯跳回了红灯。消息列表上,数十个小红点悬在几个大学群组上,我一一点进去打开了消息免打扰。但她接连发来的消息弹出了横幅。
— 夏梓涵:什么啊就重新开始?
— 夏梓涵:文艺逼说话能翻译成人类听得懂的语言吗?
— 夏梓涵:你怎么群也退了?
耳机里的课堂还没结束。吹在眼镜上的雾气慢慢散开了,我划走夏梓涵发来的消息,回到一干二净的消息列表,仿佛舒开了这口憋了20多年的气。
20年前的我到底为什么要加入学生会呢?
在大学里上着谜一样的专业无所事事,泛泛地学了一圈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必修选修。读了四年书,对未来仍然迷惑不解,连今后做什么工作都没有答案,还自以为是地操心着班委和学生会的工作。
在如今被疫情扯得混沌不明的年代,我听着划水的教授在线朗读他的PPT,留下一堆不知往何处交的作业,期末再自己读完七八周的课件考前突击。
再参加一些因考核要求不得不去的项目、人数不足而拉学生充数的活动,被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占用着时间,将自己所有的迷茫淹没在意义不明的忙碌中。
但我的忙碌又有多少在真正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好不容易撤回了什么都没有留下的人生,这一次我想为自己的未来而活。
— 许老师: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 我:我以为对转专业有优势,现在发现没什么用
— 许老师:学生会工作还可以帮你们提前积累经验[微笑]老师想提醒你,转专业不是万能灵药,重要的是把现专业学好学精,做好计划,争取更大进步。
— 我:老师说得对[玫瑰]但我已经决定了
— 许老师:行,老师尊重你[玫瑰]
最后的回复果然是意料之中。要是回到高中,班主任肯定会郑重其事地把我喊到办公室里说教一顿,但上了大学,那样的老师就不会再遇到了。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可以退会议了。”
我打开了最后一个群的免打扰,这一节课也正好结束,顺手关掉了这个只会在疫情期间用到的软件,然后重新骑上单车,向着回家的路而行。
说来奇怪,实际已年近40岁的我虽然想不起早上那位老师姓甚名谁,却记得高中的英语老师,还有她数落我们时的怒态。
刚躺进医院的几天,有几个高中同学在群里提起了她的名字。
不努力,不懂学习的方法,不刻苦,不思进取……那些初高中教书的老师总会用这些词鞭策着学生,巴不得大家24小时不间断地学下去。
但如今细想起来,他们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摆出说教的脸、将学生拨上所谓的正轨,是因为从学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好像如果我们达到他们的要求,就能舒开他们心中一直没出的气,但到头来只是目送着一届届学生毕了业。
高考的三天前,英语老师发现有同学蹲在隔壁教室嗦泡面,冲进教室狠狠地骂了我们最后一顿。她就像三年前一样板着脸环视着所有人,“被我抓到的那几个,哪个不是动不动闹胃病的?还在那泡泡面?”训得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呛得一直咳嗽。
“泡,泡面。泡泡,面。”角落里有谁存心作梗,又有谁噗的一声。
“谁还在笑?一个个脸都不要了是吧?”老师怒气冲冲地抬起头,看着一张张依旧懵懂的脸。她憋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气得自己也笑了起来。
如今想来,现在的自己和她没多少区别,只是我面对的并非和我相似的他人身影,而正是过去的我自己。
“喂,我马上回来了。你记住千万不要让老妈出门。”
踩下单车的踏板,在依旧空荡的街道上行驶,却好像攀登在无人踏足的山峰。被偷走的未来耸立在一片烟雾朦胧之中。
而现在,我可以亲自拨正我的人生,修正这个世界的错误。
4
据说蝉的一生只有三至七年。他们的童年不像人类只有生命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而是占据了几乎全部,一旦成年,寿命就只剩三四个月,于是在夏日一鸣至死。
如此想来,杨萱离开乐队的时间也仅是一记蝉鸣。
那是28岁的夏末,汪小旭久违地约我去KTV,我本身觉得我们有录音房何必多此一举,但他盛情难却。我难得没有背上吉他,而是和他一人一首轮唱,再一曲合唱,尽兴了整整一下午,晚上回到乐队的录音棚。
不像陈霄东以前是游戏主播,妹妹本来就奔着当教师去的师范学校;文科专业本科毕业的我们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幸好在银行工作的夏梓涵愿意为我们贷款,提供地方开设录音棚。
凭借小有名气的“居家乐队”,棚里生意算是不错。可我其实不太乐意,因为来录音的大多不是什么有名的音乐人,更别说是专业歌手,客人们只是把这里当作昂贵一点的K歌房。但汪小旭都没什么意见,我也只好缄口不提。
我们都没想到的是——那天回到录音棚后——整整两个月都被封在了这幢大楼里。本该被特效药和疫苗杀死的疫情卷土重来,政府再次颁布外出禁令。订单大量流失、资金无法周转,穷途末路的我们接到了陈霄东的电话,他想和我们回到线上演出。我已经没有心思走回老路,可汪小旭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如今我们之中只有陈霄东熟悉现在的直播环境,所以乐队的回归演出要从他的游戏直播引入,再接到新的鼓手夏梓涵,最后才是身在录音棚的我们。
排练从那天开始。平台的负责人方昱杰指挥我们远程连线,测试演出能否同步。指尖掠过琴弦,压过窗外的蝉鸣。我突然停下演奏,回头望向了汪小旭。
“热情比理智先启程,那不就是冲动吗?”
汪小旭咽下刚要唱出的歌词,话筒嗡嗡地制造出一阵杂音。
“嗯,热情说不定就是冲动。但要是事事做好准备,我们怎么能先人一步呢?”
“那现在的我们是‘旭日蝉鸣’,还是‘居家乐队’?”我追问道,他的眼神游移了片刻,再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们是‘居家乐队’。”
秋天即将到来。我不再多说,因为我已经看不见他眼中的光了。
排练如火如荼地进行时,我重新登录了当初乐队的视频账号。首页上一个匿名账户发布的视频突然引起我的注意,一起关于南哈利村的事件点燃了全网。
时隔一记蝉鸣三个月,我们终于收到了杨萱的消息,也直到现在才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杨萱前去助教的南哈利村,在Y国的极欠发达地区。当地不仅没有搭上全球高速发展的快车,还闹出过数年的大饥荒。与周边城市相比,南哈利村简直还活在上个世纪,村里新生儿不登记户口是常态,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是黑户。是“未来村”计划的实施让政府注意到了这里的落后,从国内外拨来人手扶持南哈利村发展。
来自世界各地、各行各业的年轻人本以为一切向好、未来可期,前来南哈利村支持援助,却没想到一夜过后,第一批进村勘察的村外人将近一半被当成食物下了肚。
“杨萱呢?”汪小旭一把夺过我的手机,翻看着幸存人员的名单,“她是第一批去的吧?为什么找不到她的名字,政府难道还不公开所有幸存者吗?”
“这就是全部了。”
我全身一阵脱力,连欺骗自己的谎言都编织不出。呼吸被阻塞,心脏被麻痹,视野被禁锢在房间角落的鼓。事件调查至今,幸存者回到各自的国家后都被政府封口,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杨萱的消息。
“有没有可能她早就不想玩音乐了,所以骗我们说去支教?对,你家里一直不喜欢我,她可能早就厌倦了。会不会她不想结婚,又不想伤我的心告诉我?”
我只是摇头。结婚之类的事我明明从没听妹妹说起过,可现在我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可汪小旭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嘴里说着“她在回避我们,这是她给我的考验,她在等我找到她”之类的话。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一边在狭小的录音棚里来回踱步,一边给她的号码打去无数个电话。
“你别晃了行吗?”
我实在看不下去,走到汪小旭身后拉住他,但他情绪激动地甩开了我。这家伙本来就有轻微的躁狂症,我怕他再这样下去会疯掉,索性抢走了他的手机。可他立刻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摁在了墙上,歇斯底里地冲我喊叫。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那是你妹妹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只能等进一步消息啊!说不定明天还有转机,你听我的,你现在去睡觉,我替你联系她——”
视野猛地一阵晃动。汪小旭突然挥拳砸了上来,打得我措手不及。
“杨一鸣,你就是从来没关心过她!”
汪小旭脸上青筋暴起,我下意识地摸向嘴角,脸上没有多少知觉,但手心里却有一股钻心的痛。我迟疑地低下头,掰开颤抖不已的手,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攥紧拳头,拨片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我狠下心拔出拨片,生长在血肉里的回忆顿时如洪水般喷涌而出。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国内国外的新闻我翻了个遍。南哈利村在饥荒年间长期断粮,有村民被逼无奈,只好吃饿死的人肉充饥。其他人看见后不但没有劝阻,反而像是找到生机一样分食了起来。经过漫长的数年时间,当地人早已吃惯了人肉,再加上黑户横行,提供了滋养这种习惯的温床。
村外村内虽是生长在同一世界,却处于文明与蛮荒的两个极端。
第二天,Y国仍未公开殉难者的消息,第一批队伍中涉及的国家,包括国内,都说目前信息有限。除了目前已知的幸存者外,其他事情一概无法确定。
我发疯似的砸着墙壁,可我愤怒的呐喊被墙上的隔音棉吞噬。我找遍所有能求助的人,哀求这个社会至少给我一个确切的名单,消息却还是石沉大海。
我恨这个世界明知事情发生、已经无可挽回,却不肯公布一个真相。我感到有什么在我的心里山崩地裂,残存的那座废墟迟迟不能重建,因为我不知道废墟下是否还掩埋着一丝希望,所以我停止不了幻想,总觉得有一天她还会回来。
在第二次外出禁令与南哈利村食人事件的双重打击下,我们既不能去当地寻找杨萱的骸骨,也没法接受事实回家里参加葬礼。
我和汪小旭就被关在这一间狭小的录音室里,面对四面墙的隔音棉,我的愤怒被吞没,外界的消息却无从隔绝,向我们输送着乌烟瘴气的伪善。我清楚这吃人的悲剧因被遗忘在角落的南哈利村而起。村里人并不知道外面是何年,村外人也不知道里面是何年。在村外的年代,舆论早已是一头不可控的猛兽,即便是世上最杰出的驯兽师也难以预测其任何行为的结果。它从四通八达的互联网环境中汲取无限的养分,发展到了再小一颗小石子都会泛起惊涛骇浪的程度。更别说这种本就轰动的事件,X国还执拗于网络战,借机添油加醋、掩盖背后的真正原因,轻而易举掀起一片激烈的声讨,舆论在国际社会里进一步发酵。
可是作为受害者的亲属,我根本不想看见任何人消费这件事的言论,只想知道一切的真相。
我想起十年前也是一样。附近小店因区域封锁而关闭,母亲买不到鸡蛋,绕路去了一家偏远的超市,撞上交通事故,第二天在医院离开人世。
她没去任何不该去的地方,好好带着口罩,与人保持着安全距离。是对方车主明知与病毒密接还想开车逃离。若不是车主下车和母亲接触,若不是那家医院工作疏忽,病毒不会在医院传开,更不会在母亲身上检测出阳性。
可没多少人关心真相,被牵连的人只想找到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他们质问我母亲为什么非得买菜,没鸡蛋吃会死吗?挖苦我们省的人每顿饭必须吃十个鸡蛋,桌上哪道菜不加鸡蛋就不是食物。即使车主和医院后来都受到严惩,但舆论仍然将一颗颗生鸡蛋砸向我们。
乐队演出无限期延后。我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在那之后这是第7顿午饭,今天汪小旭的情绪有所平复。“杨一鸣”,他难得呼唤了我的全名,缓缓说道,“我们还有什么能做的?”我没有犹豫,当即打通了陈霄东的电话,三人商量以后,决定空出鼓手的位置,为杨萱办一场最后的演出。夏梓涵也接受了我们的安排,帮我们和负责人方昱杰协调,取消了回归演出的决定。
这一次不是“居家乐队”,而是最后的“旭日蝉鸣”。这是我们的告别演出。
在我们准备舞台的时候,舆论正向Y国政府,乃至“未来村计划”的提出者炮轰。起初,受害者国家的网民不停质问南哈利村的领导干部,恨不得从村长到管事的全都重罪论处。后来听说Y国有意控制舆论,又将怒火上升到他们的国家政府,是否想放纵落后村庄的吃人罪。最后在一场新闻报道会上,Y国派出的代表官员在屏幕前千万双目光的注视下郑重道歉之后,向国外的记者团反问道:
“将南哈利村遗忘在角落的不是这个世界吗?不是他们有多落后,而是我们走得太快了。难道没有未来村计划,这世上就没有南哈利村了吗?请问各位朋友,究竟是村内人吃人,还是村外人吃人呐?”
新闻报道会的同时,我们在录音棚。汪小旭摆好了架子鼓与贝斯的位置,径直经过我的身边,走到了属于他的那支话筒前。
“乐队成员:我,汪小旭;吉他手,杨一鸣;贝斯手,陈霄东;鼓手,杨萱。旭日蝉鸣,这是我们最后的演出,让我们最后一次将热情带到线上吧。”
我扫动琴弦,远在他乡的陈霄东出现在与我们相邻的画面框中,成千上万条弹幕代替了我们梦想中座无虚席的现场。
没有鼓声,我们听着心中的节拍,演奏起梦开始的那首《夏日明了》。
“知了,知了。
蝉声以外却无人明了。”
外面的世界,矛盾还在层层激化。在一场水深火热的网络战中,诸如南哈利村的事件一件接着一件被挖掘了出来。虽是事实,却又是不完整的事实。
蛰伏七年的蝉,仅仅虫鸣三月。苦练十多年的鼓,只留下一场没有她的演出。
无数人用几分钟编撰的谎言,煽动了整个世界的舆论。
5
— 时间 2024.06.27.星期四
今夜月色朦胧,凸出一整片层层相叠的云。
我戴上黑色的复式半面口罩,将耳边细碎的发丝整理出来。可仔细看了一眼镜中扎着团子头的自己,我索性还是拆开辫子,晃晃脑袋放下稍长的头发。推开家门,一阵笼罩着蝉鸣的闷热感扑面而来,我这才恍然想起已是六月的尾巴。
— 我:我到十几分钟了,你人呢?
明明约好在杨一鸣家楼下见面,但迟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我攥着领口拍了拍胸脯,将奢侈的冷风扇进衣服里,从口袋里单手掏出手机,像是拿屏幕出气一样,在输入框敲出了自己烦躁的心情。
平常我就特别特别讨厌等人,更何况这么热的天,等待更让人感到不爽。
聊天窗口的上方跳闪出“对方正在输入”,可不知道杨一鸣是不是一转身又被什么事打断了,等了半天消息也没发过来。
说好的六点见吧!
我禁不住向上翻看起了记录,企图找出他不守信用的证据,可最后不知不觉回看了好久的聊天记录。我放下手机,一时间有些出神。
和刚认识的时候相比,杨一鸣无疑是变了个人。
与别人交谈的时候,他像是要用眼神把别人一眼望穿,说话变得越来越有目的性,做事也武断到让人没有商量的余地。
与其说他变得更有主见,不如说他就像手里握着未来的地图一样固执己见。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我锁上屏幕,路灯照在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我乱糟糟的头发。我打开前摄相机左右看,整理了半天头发却还是和心情一样糟,索性抓住兜帽往前一拉。
思来想去,果然一切起于他几年前莫名其妙揍了汪小旭那一顿吧。
“你昨天说打算试试我的建议?准备做什么视频?”
“准备先从游戏实况开始。”
回忆中的他还没蓄起胡子,看起来就像高中没毕业多久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那时候眼睛里已经有些和同龄人不一样的东西了。
“怎么?想学陈霄东?”
“也不是学他吧。”杨一鸣挠着脑袋笑了笑,眼神却突然变得凌厉了一些,“凡是有趣的东西我都想试看看。国内接下去的几年都是疫情、后疫情时代,现实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多的人会将生活的第一现场从现实移民到网络。”
“会吗?且不说疫情会不会持续几年吧。如果网络变成了生活的第一现场,不就变得和现实一样无趣了吗?”
少年的目光一颤,然后止不住地笑了起来。我总觉得自己有点被冒犯,毕竟在我看来现实就是现实,网络就是网络。如果两者调换位置,给人的感觉肯定会互换。
让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吧,假如我是一个上课不听课的学生——
线下课程我坐在教室里,为了排解课堂的无聊,可能会用手机在课上和朋友聊天、玩游戏。
线上课程我用手机上课,为了排解课堂的无聊,可能会把朋友约到无人的教室去玩桌游。
现实与网络的调换,带来的只是两者名字的互换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是笑你。”杨一鸣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收起笑意,“只是在疫情时代的‘生活大搬迁’完成之前,如果网上缺少有趣的东西留住我们,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耐不住寂寞——就如同你举的例子——不惜一切代价跑回现实。”
“不不,你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吧。那个例子只是我找的一种特殊情况,线上课程的话,不去教室也可以和朋友约网游啊。”
“嗯,所以我们要做的就和网游一样,给失去现实生活的人贩卖虚拟的现实。”
“不不不,视频和游戏不是一回事吧!”
说罢,空气沉默了下来。杨一鸣含笑的目光仿佛在等我说哪里不同,但说不上来的我下意识地转移到了别的话题上。
“以前就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吧?‘温度正好的房间,有食物,有手机,有Wifi,你可以待多久’,大家不都是回答一辈子吗?耐不住寂寞跑到外面作妖,这是那些把自由挂在嘴边的人喜欢做的事吧?我们就很听话啊!”
“抱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就是我们全盘失控的原因哦。没有谁比谁高人一等,凡是无聊透顶的人都宁愿去死。因为他们安定到了连死亡都觉得是谣言。”
少年的语气很轻,像亲身经历过这种可怕的事一样侃侃而谈。
“死了就会相信,但活着的人还是不相信,你是这个意思吗?太自大了!”
我对上杨一鸣的目光,但他却不像在看着我,好像在我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
“你现在肯定觉得我太夸张了,让人无聊怎会是罪呢?但是请相信我,整天追求新鲜刺激的人都会变成傻子,每天周而复始无趣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我不理解。”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发毛,“况且这和你接受我的建议有什么关系?”
“因为再过不久,自媒体就会迎来黄金时代,足不出户的人有太多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他们需要少数能外出的人在体验过现实生活后,制作出有趣的商品——文字也好、图片也好、视频也好、虽然现在没推广但以后会流行开来的‘感官体验’也好……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了排遣无聊而批量生产的‘商品现实’。”
说完这一系列的话,杨一鸣将手里的手机递到了我的面前。他点开了一个视频自媒体平台,随便播放了几段视频,但应该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内容。
起初几个时长很短,大概只有1分钟,充斥着当下流行的元素,恰到好处的吐槽,再加上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一眨眼就结束了。
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让人会心一笑。这是我经常刷着玩的视频类型。
接下来是10分钟到20分钟不等的长视频。标题与封面都在不同层面上吸睛,有的赶上热点话题,有的明显存在争议,充满了人们凑得上热闹的元素。
在较为快速的剪辑节奏下,屏幕中的人兜售着各种专业领域的知识,从心理学到法学,从摄影到设计,从音乐到绘画……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时间就这么转瞬即逝。结尾只言片语间升华主题,我总觉得心中有一种虚幻的充实感,就好像我的的确确学到了什么,但转眼又如泡影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确定你真的要做视频吗?”不知已是第几个视频,我主动按下暂停,对上少年的视线,他的眼中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笑意,而我只想表达出我真心的顾虑,“就不说后面那几个比较长的视频,我记得短视频是你最看不起的消遣方式了吧?”
“我说过这种话?”
“有啊!我之前还刷到你朋友圈说的——你等等我翻给你看,喏,‘世界上最有效的毁歌方法,一是设为起床闹铃,二是用作短视频的bgm’?”
我还没来得及念完,杨一鸣就突然慌忙地抢过了我手上的手机。
“你干嘛!”
刚想伸手抢回来,又想起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手机。我放下了手,心里莫名有点不爽,自己说过的话干嘛不认?
“重要的是你笑了。”
“什么?”
“刚刚的视频你笑了。这就是关键。”
“你认真的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实在不能相信这个整天说着“娱乐至死”、看不惯这也看不惯那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我笑了,就能改变它本身毫无意义的事实吗?”
不知为何我将这样的话脱口而出。我并没有想显得自己高人一等,其实我经常刷短视频,甚至有轻微上瘾。
微博也好,群聊也好,那种怎么翻都翻不到底的信息流模式,总是鼓励着我继续往下滑,再往下滑一条,就这么一直看到自己再也不想看为止。
我知道自己就算到了生命的尽头,肯定还是在一个劲地刷着手机,期待着这台单向的时间机器还能带给我什么新鲜和刺激。
但他和我不一样。我们不能一样。
比起我,他应该从来不对这些快而爽的事情感兴趣,宁愿看三小时的老电影,无论对我来说多无聊的内容都没有快进一秒。
当我在音乐流媒体上一首接着一首切歌,他的耳机里正在不间断地播放着长达一小时甚至两小时的专辑。
当我缩进冬天的被窝里快进着看完一整期综艺,哭过、笑过后转头一看,他把手机锁在房间外面已经一个下午,窝在房间里头只为写出一段合适的旋律。
“夏梓涵,会不会是你想得太严重了。”
他唤着我的名字,那锐利的目光把我看着。这次并不像要把我一眼望穿的那样,仅仅是热切地注视着我而已。
“娱乐就是娱乐,我不会和别的事混淆。”
“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像你。汪小旭那边怎么办?”
“那已经不是我的乐队了。”说着,少年的眼神里又看不见我的人影了,“我不想一辈子弹别人写的歌,付出心血都为了他的作品,到头来还被一脚踹开。”
“他背叛你了?”
“还没有。”
“什么叫还!”我真搞不懂他这颗脑袋里装的是什么,追问道,“请问你能把一首歌塞到三十秒里吗?”
“放一个片段就足够了,感兴趣的人自然会去听全曲。”
“那班委呢?你学生会年底还要筹备迎新晚会吧?”
“都辞掉了。这不是你的建议吗?”
“是,是我提的没错,但我想的是!”
刚要说出口的刹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话语卡在喉咙里,我失语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我是想你在坚持自我的同时不与这个时代脱轨,把你的冲劲放在更宽广的舞台上,让更多人看见你苦思冥想几个下午、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成果。
而不是,卖弄这些信手拈来的新鲜刺激。
真实的心声如鲠在喉,我没有办法说出口,反而是他主动迎上了我的视线。
“无论什么样的灵感,只要停留在脑海上就永远是杰作,但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我不想再这样了。不管是十分钟还是一天,我想先拿出成果再说。”
“那能给你带来什么?”我问道。
“我不知道,但不这么做的话,连你看不起的新鲜刺激都没有,不对吗?”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大概都是毫无意义的话吧。
事实上,后来的事情大多被杨一鸣说中了。涨粉的速度比我预想得还要快,他渐渐来不及逐一回复,而是挑选几条评论专门出了一期视频。
越来越短的进度条埋伏着越来越防不胜防的广告,大家的反应和他说得一样,只要足够有趣就不会有人无聊,不无聊的东西既然没有触犯原则,那在娱乐的世界就是无罪的。
时间越来越快,每天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抽空读了几本书,可是宗教也好,政治也好,科学也好,有时总怀疑它们在这个时代都成了娱乐的附属品。
是我视野太过局限,才会有那么荒谬的想法吗?
在各自专业领域有一番作为的人,他们的世界就从未被娱乐所吞噬吗?
我翻阅着杨一鸣近期的作品,内容没改变多少,可他的身份却从优秀的视频创作者,到自媒体联盟的组建者,再到自立创作平台的运营者。
我想这个世界或许是疯了,可心中有着自己世界的人永远不会受到影响。时间本身并无快慢,是我这种平凡人眼中的时代在越来越快,从“有趣的代名词”变成“无聊的对立面”。当我们终于发现短短几年已跨越数个时代,我和他说的那样把生活的一半移居到了网络,但他从虚拟的世界中回到了现实。
若是种大米的卖给别人粮食,做手艺的卖给别人装饰,那他就是把人们想做却无法做的事情呈现出来,贩卖着人们在这个时代失去的现实生活。
当然,杨一鸣的作品里只呈现生活中最有趣的部分,就像电影中主角修行苦练的过程总是会快速带过。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将现实的生活商品化的商人。
我想,他应该已经很久没弹过一下午的吉他,很久没看过三小时的电影,也很久没和我讨论过他那近乎偏执、甚至有点愤世嫉俗的想法了。
也许他做出了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也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他只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人生。
也许我不再需要给他什么建议了。毕竟他已经实现了当初想要的未来。
6
驱车行驶在空旷的路面上,夏天已经死去,唯有几只孤蝉还未绝唱。记忆中的闹市街头,如今像一片无人问津的沙漠,偶尔有运送物资的车辆与我擦肩而过。
— 时间2024.6.26.星期三
这里对20岁的我来说还是未来,对实际已经44岁的我来说仍是过去。
从回到20岁的那天起,我就一直逆着人潮而行。当人们禁闭在家迁居线上,我在现实流浪;当他们成群结队回归现实,我在网上游荡。如今再次解封,我带着车内的摄影器材,独自从那个魔鬼村庄归来。
本以为此行凶多吉少,但一去才发现南哈利村不像我原先那个世界以为的那样,不是食人魔举杯狂欢的地狱。当地的孩子邀请我一起共舞,村人盛情款待了我。
如果没有未来那确切的记忆,我不会知道孩子们的舞蹈是在歌颂从饥荒中吃着人肉挺过来的前辈。我装作自己与他们别无二致,跟着一名村民走进了存放食物的地窖。扑面而来的寒气仿佛要将我血管里的血液冻结,我看见冷藏在草堆里缺胳膊少腿的尸体。村民在餐桌前的笑脸,妹妹被封锁在黑色相框里的容颜,我感到整颗大脑如滚筒一般搅拌着我的脑髓,举起冰冷而颤抖的手,拍下地窖的全貌。
前方是十字路口,我凝视着不远处的红灯停下了车,拍摄的设备就在身旁的副驾驶座上,散发着一股让我不敢投去视线的气息。
“知了,知了。”
脑海里回响着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歌,那是《夏日明了》的旋律。我紧紧攥着方向盘——红灯正在倒数——我犹豫着报完案后,要不要将南哈利村的事公布到网上。
“冷静一点!现在的你才24岁,杨萱没去支教,没有人被吃掉!”
手背上一阵干燥的搔痒,我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一遍遍地说服着自己。红灯开始闪烁,我的手控制不住地伸向身旁的摄像机,心脏扑通扑通解封了冰冻的血液。
—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右手边手机突然亮屏,我一边打着方向盘左转,一边拿起手机滑开消息,夏梓涵问我回来了没有。我正好想和她说些话,顺便约好了明天晚上在我家楼下见面。之后我按原计划将南哈利村的事如实上报了案件,心里没来由地想起蝉将近一生、却被称作“噤若寒蝉”的漫长童年。
在我记忆中的未来,人们就如同蛰伏七年的寒蝉,一旦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就像夏日的蝉一样永无休止地长鸣警笛。
28岁的那年。舆论发酵到最后,各国政府都被迫将网络安全列为了首要问题。Y国代表在会上提出,发展之事不可一蹴而就,唯有在合理规划下倾斜资源,才能抚平落后与发达的巨大褶皱;同时,各国应对网络社会实行更严格的封控管理,否则地方发展将在欠理智的舆情里寸步难行。不料这种说法一经传出,就再次卷入舆论的狂浪之中,甚至被Y国民众指为“吃人的社会如何剥夺我们话语权”的完美体现。
那时已经没有人再关心“南哈利村食人事件”本身,大家只想看到Y国政府磕头认错;也有人因反复无常的外出禁令积怨已久,对被隐瞒的失踪名单大做文章,矛头直指国内政府。
而对我来说,网上的争论和我毫无干系。我一直以为舆论是看似咫尺之间的遥远蛮荒,没想到乐队回归演出之后,明明我们从来以居家乐队闻名,却不知哪来的“真爱粉”高举起旭日蝉鸣的名字,将杨萱包装成了陨落的天才鼓手大肆宣扬。
即使我这个哥哥站在风口浪尖,乞求大家放她安宁,热度却不减反增。人群冲进了我心中那座的废墟,掘开我天塌地陷的人生,逼着我接受废墟底下不存在任何希望的现实。
我终于意识到在杨萱的世界里,旭日不会再到来,唯有永无休止的蝉鸣。
“我们解散吧。”
等外出禁令解除后再次见面,我和汪小旭已经29岁,陈霄东则是30岁。汪小旭约我在棚里见面。可当我看见房间里新的架子鼓、新型号的麦克风、焕然一新的录音室,在场的还有夏梓涵——“解散吧”,这就是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汪小旭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我转身准备离开,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肩膀。
“喂,你好好看看这里。”汪小旭张开双臂,站在舞台的中央转了一圈,向我展示着我们乐队的新天地,“是姓方的给我们准备的这一切,你想想清楚,平台非常重视我们。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用‘旭日和蝉鸣’这个名字演出了啊!”
“一鸣,你没看见网上多少人想看我们演出吗?”陈霄东说道。
我将视线扫过他们两人,最后落到了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夏梓涵身上。
“你也是这么想吗?”
夏梓涵沉默地看着我,手中的鼓棒渐渐低垂了下来。
“杨萱不会希望我们停滞不前。”汪小旭突然搭住了我的肩膀,我握紧拳头,很想揍他一拳,但他看着我缓缓说起过往,“记得我们第一次去KTV吗?我们俩背着吉他面面相觑,我不知道你小子藏了这一手。当我向你唱起自己写的那首《夏日明了》,你突然弹着吉他合上了节拍。你知道我那时怎么想吗?我觉得就算在那个瞬间和你唱到死去,我也了无遗憾。”
回忆里的歌声渐渐浸染眼前的现在。“知了,知了,蝉声以外又有谁明了?”我想起那时候的那场合奏,没有专业的混音,没有昂贵的乐器,仅仅是KTV那嘈杂音响里传来的歌声,就让我有一种将来某天在掌声雷动的舞台上,燃烧生命至最后一秒的预感。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和你组一支乐队。如同旭日一样从人们眼前升起,如同蝉鸣一样唱到夏天的尽头。”汪小旭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他举起了这把新的吉他,竖在我的跟前,“一鸣,别让杨萱失望。没有你的‘旭日蝉鸣’并不完整,为了今天我们都已经牺牲太多了,你舍得到此为止吗?”
陈霄东在一旁附和着,夏梓涵别过了脸。我真的能到此为止吗?我看着汪小旭举在手中的吉他,视线开始摇晃,压下内心的软弱而抬起头,视野收窄到几乎只能看见他的眼睛。
“网上的消息是你散播出去的,对吗?”
“你指的什么?”汪小旭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向我走近了一步,伸出另一只手把在了吉他上,“现在我们不应该讨论杨萱的事,你也知道的吧?”
“别装傻。”我往后退了一步,与眼前这张愈发陌生的面孔拉开距离,“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杨萱明明是我们之中最少露面的,为什么现在照片传遍全网。”
一想到即便是这一刻网上都有人举着我妹妹的名字散布舆论。我就恨不得把传出去的人撕碎。同时我抱有一线希望,这一切和汪小旭没有关系,他还有良心。
但汪小旭错开了我的目光,他整个人仿佛在我视野里摇摆,一切尽在一念之间。而玻璃窗的另一边,方昱杰也察觉到了我们的动静,望进来的同时正好和汪小旭对上视线,他给出了一个眼神。
“如果我说我们只能这么做,你会怎么样?”
汪小旭的话让我一下子绷紧了拳头,但我强忍住了内心的冲动。
“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旭日蝉鸣’必须解散。”我凝视着汪小旭,“你已经得到足够的名声去做你想做的音乐,创立新的乐队照样能闯出一片天地吧?”
汪小旭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了位子上。他摸向额头,一下一下地向后弄着头发,最后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明白了,你走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金属拨片,可汪小旭毫不犹豫地朝我摆了摆手。我随手丢在地上,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失望的情绪从心中那片狼藉中悄悄蔓延。
大街上已经开始有游行示威的人群,我刻意拉低了帽檐,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是杨萱的哥哥。但身后的一个脚步声追上了我,伸手挽住我的衣袖。
“我不知道汪小旭做了这种事,真的对不起。”
夏梓涵一只手扶在腿上,另一只手贴在胸前,调整着急促的呼吸。而在她抬起头看向我的刹那,我忽然被那双澄澈的眼神刺痛了眼睛。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我转开目光,夏梓涵迟迟不肯松开我的衣袖,警笛声与示威的口号持续对峙,我勉强地笑了笑,“他们想让杨萱一直被人记得,我只想让她安宁,彼此不同意见罢了。你大可以放心加入他们,不用在意我的想法。”
夏梓涵犹豫着放开我的衣袖。我强颜欢笑着对她摆了摆手,想着从今以后不会在于她有交集,但她却突然喊住了我。
“你真的这么想吗?”夏梓涵看着我回过头,然后突然怔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很失礼一样避开我的视线,嘴上却不停地说了下去,“我没想冒犯你,只是觉得你对待自己的事情总是一副摆出旁观者的态度,其实心里比谁都过意不去。这样真的没关系吗?你看上去太矛盾了!”
看着夏梓涵眼中的忧虑,那时的我终于了然,这辈子自己只是一边以上帝视角高谈阔论着人生,一边装作怎么样都好的嘴脸因他人好恶而好恶。
我把世间所有的异常都合理化,只为了置身事外,但自己终归成了局中人。
半个月后,汪小旭和陈霄东等人组成的乐队取名为“旭日”,高调宣布乐队的前身就是“旭日蝉鸣”。我没想到他还是违背了对我的承诺,可我觉得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又或者我只是假装那与我无关。
“现在就是我们的夏天,怎么能做一只寒蝉呢?”
他曾经的话语仍在我脑海里旋转。我开始关注起这个时代更大的事件,寻找起余生的意义。
当时网络战日渐恶化,别有用心者推波助澜,将政府接连出台的政策抹黑为进一步控制言论的手段。虽有不少人愿意在网上和平抗议,但却沦为政府出台严管严控措施的牺牲品。谁也没想到他们竟是这风暴的堤坝,在背后的是民众更为激烈的怒涛。抗议声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一场由网络蔓延至现实的大暴乱。
听着窗外愈演愈烈的抗议,我找出了尘封已久的纸笔,追寻起了比音乐更早的那个梦。既然他的乐队叫“旭日”,那我的笔名就是“鸣蝉”。
7
— 夏梓涵:我到十几分钟了,你人呢?
突然收到的消息按下了我回忆的暂停键,我看着屏幕上的时间,早已经到了和夏梓涵约定见面的时间,可我精心布置的现场却被呼啸而过的一阵风打乱。
我慌忙地收起手机,无视夏梓涵的消息,焦头烂额地收拾起了眼前的残局。
记得大暴乱过后,国际社会长时间都遭受着这场灾难的余震。舆论这个孩子又将矛头甩向了另一边,指责起全体参与舆论风暴、推波助澜的网民。说来可笑,明明每个人都是网络社会的参与者,一场面对全体网民的控诉却搬上台面。
如此想来心里也算好受一些。至少我现在的情况,并没有那时面临的那么糟糕。
……
— 对方正在输入
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跳出的字眼剪断了我的思绪。
视线重新回到了手机屏幕上,此时的我坐在路崖子边,杨一鸣的消息与我相隔了半个小时,但只有简短的六个字。
— 杨一鸣:抬头,我在楼上。
我高高地昂起了头,眼前是一幢六层楼的老居民楼,他家就住在三楼。在阴云遮蔽的黑暗中,我只能看见楼顶有个晃着手电筒的人影儿,好像在对我招手。
— 我:我不上来,感觉有什么阴谋
话虽如此,我还是走在了通往楼顶的楼梯上。外面的马路一次次翻新,单元楼里仍然没有电梯。台阶的一级将近要没过我小腿的一半,爬到六楼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脚后跟也被鞋磨得又疼、又痒。
我记得这双鞋是几年前网购的,取快递的那天他正好和汪小旭闹掰了,而我在小区门口撞个正着。
如果那时候我劝他们和好,现在会不会是另一副模样呢?或许他会和汪小旭组建一支真正的乐队,甚至有朝一日,变得更好的我也能加入他们。
那样的话,我们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挥开脑海里毫无意义的过去,推开了天台的门。
皎洁的月光洒在我的身前,但走上楼顶我才发现这里的光线并没有很好,放眼望去有不少颇具年代感的太阳能热水器。衣架上晾晒的衣服、随风飘动的白色床单,吹起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失落。我没看见他的人影。
— 我:叫我来这干嘛?你人呢?
我知道他肯定就在楼顶上,说不定就躲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可是等了半天都没听见他喊我,手机也迟迟没有回应,像是期待着我去找到他一样。
“你不出来我可走了。”
他仍然没有回应。我低下头,漆黑的屏幕上看不见我的倒影。朦胧的夜色让我感到这个世界好不真实。不知怎么的我鼻子一酸,心里也突然一阵委屈。
明明今年就要毕业,到头来这四年却只是在陪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看着他距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我却越来越不知道我的这四年有什么意义。
是,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有点过了。
我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大部分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做,而我做的是一些换成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我也不是想得到什么回报,就是觉得有哪里很奇怪。
如果把我现在的心里话说出来,杨一鸣肯定会问我哪里不对了,说他可以改。
我比谁都清楚他的付出,几年如一日埋头苦干的他所得到的这一切,真的没什么值得奇怪。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所有人都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应接不暇,只有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觉得意外,就像今天已经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凭什么只有你坚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凭什么你就没有后悔的时候?。
为什么要剥夺我选择的意义?
我自己都没想好哪条路适合自己,但你却告诉我这条路就是最好的。你那么肯定还说得头头是道,就算我心里想选的是另一条路也没去选的勇气了啊。
更何况在一切真的朝你所说的方向发展了以后,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你留给我的最优解。但是我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样真的是最好的吗?
这样下去的话,我真的永远也追不上你了。
泪水滴落在了屏幕上,指尖却正好碰到发怒的表情包发给了对方。我一边擦去眼泪,一边长按消息想撤回,可是被弄湿的手怎么都没法让手机听话。
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但我宁愿自己永远都猜不到未来。要是什么都知道的话,那也就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但我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你的成功呢?
消息停留在了我撤回的提示上,猛烈的一阵夜风吹散了我心里的犹豫。
我静静地关上屏幕,退回到了门口。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看着他的背影了。既然我无法心甘情愿祝贺他的成功,那现在就应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再见了,杨一鸣。”
关上门的瞬间又是一阵猛烈的风。有什么被吹倒在地的声音突然拽住了我的脚步。我握着门把手有些迟疑,接着听见了门的对面传来一声哀嚎。
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我推开门,夜风仍旧吹着,微弱的光芒在天台边缘摇曳。我一步步走近那个手忙脚乱的身影,撩开晾晒的被单。
在那个瞬间,成片的花瓣泳于夜风向我涌来。我恍然间有种做梦一般的错觉,低下头望去,竟是撒了满地的烛光。
“你在做什么蠢事?”
我撇了撇嘴,已是青年的杨一鸣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慌忙。他立刻站起来张开双臂,急忙挡住背后的杰作。可他心底里头的想法,头一回在我面前一览无遗。
毕竟,他脚边的蜡烛尽管被风吹乱了,但我看得出它们排列着我的名字。
“说什么‘今晚无风’,天气预报果然不可信啊。”
杨一鸣终于是知道自己瞒不住了,他放下双臂耸了耸肩,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飘忽不定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心情。
“这就是你让我等那么久的原因?”
“我也想喊你啊,这不刚想让你晚点上来、再补救一下嘛?但你来都来了,所以我就……反正和你看到的一样,你想说什么都随便吧,我认了!”
不知是烛光,还是他拙劣的借口所致,青年的脸像是喝过酒一样通红。
“我能说什么?”我很生气,同时又有点想笑。“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意外,你每次都临危不乱、化腐朽为神奇,偏偏在这种时候搞砸了,你叫我怎么说?”
捣乱的风还在呼呼地吹,我心中的闷热感突然一扫而空。本以为这种时候慌乱的人是我,现实却是他被一阵不速之客的风打了个措手不及。
“比方说,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可以拒绝吗?”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可以啊,当然可以啊。”他的眼睛顿时失去了高光,一副坏掉的表情,“接不接受是你的自由,是我太傲慢了才以为你会同意。”
我强忍住了笑意,看着杨一鸣失落地碎碎念了起来。平常始终笑着面对着镜头的脸,现在却垂得很低。
“我能再来一次吗?”
“你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啊?而且怎么想得出这么土的主意?该不会又在拍视频吧?”
我下意识左右张望了起来,却没看见什么可疑的设备,转过头看见青年一脸“怎么可能录像”的表情,我突然觉得永前的时间里或许总有回退的一个瞬间。
如今这个年代,不再有人费尽心思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告白仪式。至少我见过的都比这精致太多,但那不是我喜欢的。当然我没说我喜欢他今天的告白啊。
“为什么是我?”
我的声音很轻,但在这阵沉默中却格外清晰。杨一鸣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慌乱,躲开了我的目光,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看向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淤积在心里很久的话随呼吸一同宣泄出来。
“我和你说过吗?”
“说过什么?”
“我去了南哈利村。”
“那是哪儿?和你最近发的视频有关?”
杨一鸣看着我有些犹豫,他缓缓地抬起手,好像手中把着一个无形的方向盘,却又低垂了下来。我不明白杨一鸣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落寞,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
“最近收到了很多私信。”他移开目光,脸上浮现着一种无力的笑容,“我在想如果我没尝试你向我提出的这种可能,那我也会度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生吧。拼了命的高考,为了学一个说得过去的专业,从一所还可以的大学毕业,然后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通过相亲找到了一个能凑合一辈子的人结婚,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孩子。然后我跟他说,你要好好学习才有出息,和同龄人一样顺理成章地把我的想法强加在他身上,让一场和我差不多的人生重来一次。”
青年望着漫无边际的夜空,我觉得他的样子有点陌生。月亮不知不觉已从云层背后露出影子。可除了月光以外的地方,都仿佛会坠落下去一般深不见底。
眼前的烛光来回晃动,摇曳着两颗颤抖的心。我知道那同样会是我的人生。
“又或许我看不上这样的人生,于是拼了命地改变命运,最后连‘还可以’和‘差不多’都没有。我差一点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差一点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差一点就是大火的乐队成员,我只是差了一点,一切就被一个个‘别人’抢走了。他们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前半生的努力就理所当然扑了一场空。我什么都差一点,只有身体没差一点才染上大病。我不明不白地躺进了医院,临终前,却像这辈子任何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刷着视频里别人的人生,高高在上地评价着他人的成败。那个我喜欢过的女孩子变得和以前的自己一样不讨人喜欢。她撤回了对我的最后一句话,而我满怀遗憾地停止了心跳。”
忽然吹来的一阵风把烛火熄灭了。他是在说人生的一种可能性吗?可为什么他的一笑一颦又让我觉得,这一切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我不禁锁起眉头,认真思考起了他说的话,总觉得有哪里很不对劲?
“好啊!偷偷骂我是吧!谁会变得和你一样讨厌?”
“没,我不是这意思。”
“那就是喜欢别的女孩对吧!”
“什么跟什么嘛!”
我没应他,往后一退就这么盯着他看。青年起身,走近到我的跟前。烛光被一阵不识趣的风吹灭,他眼睛里晃动的光却没有因此而消失。
“四年前,我大概是梦见了自己的未来。”
“打了汪小旭一拳的那天?你和他到底有什么过节?”
“我就是不想再过一次‘差一点’的人生了。”杨一鸣说着又低下了头,“从那天开始,今天也是在拼了命地努力。可我还是搞砸了。”
“嗯嗯,你搞砸了哦。这次没‘差一点’,而是真的搞砸了。”
我不悦地退后几步,转身撩开背后的床单跑开了,笑容却不禁浮上心头。
听着杨一鸣追来的脚步声,我又情不自禁地陷入回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或者我只是假装无所谓。
但不论如何,即便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也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兜帽被呼啸的风吹开,我转过身,裙子飘起而又落下。杨一鸣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我背过手看向他,夏天的闷热感化作心中一阵不来也不去的潮湿。
“我觉得我可以追上你了。”我一步步走到杨一鸣的跟前,伸出食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并不是‘差不多’,更不是‘差一点’,而是刚刚好。”
8
夏天醒来,秋天死去。转眼过去6年,刚好是六记无休无止的蝉鸣,人生再次迎来了30岁的夏末。
我离开电脑桌,打开窗户,被阻隔在外头的喧闹立刻乘着风声将我裹挟。淅淅沥沥的雨声拍在伞前,但赶不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远远望去,人群里撑起的伞几乎没有重样,将本来阴沉的雨景点缀得五彩斑斓,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伞派对。
再低下头看,雨中的海棠花轻颤花瓣,引来许多游走的雨伞驻足观赏。想起后疫情时代已经结束,我突然有点感慨,明明人们已经摘下了口罩,雨伞的遮挡下我依旧看不清他们的脸,疫情好像就是一场下了十多年的雨。
我抬头望向天空,想起撤回人生的那一天也是如此阴沉的天气。
再往后退十年,前一次迈入三十的我坐在写字桌前,提笔写着一篇与大众意见相左的文章。外面的世界和现在一样经过停摆后恢复正常,至于那场面对全体网民的控诉,结果只有自媒体创作者沦为舆论风暴的牺牲品。
针对舆论风暴引起的大暴乱,支持与反对的一方起初各执其词,但当两方意识到自己是这场控诉的对象时,却心照不宣地寻找起了自己唯一的敌人,于是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就是中立派,他们的代表指出:疫情、网络战、南哈利村都只是催化剂,这一切灾难是人类与全球化趋势不相适应的必然结果。
当代人每天所接收到的信息,远超过去的任何一个时代,每个人都日理万机,人脑却还不具有处理巨量信息的机能。于是,科学技术在发展的道路上一味疯长,人类这个尚年幼的孩子却远远没有长大,逐渐和这个加速的世界脱了轨。
在巨量信息的冲击下,这场舆论风暴的参与者失去了对自己负责的能力,在极其庞大的群体认同感中丧失了自我,难以辨认事实本身的是非黑白。
但若是处于风暴的对立面,那就如“南哈利村食人事件”所昭示:被追责者无论怎么做都无法不被指责,即便当事人死去,仍会成为一个永远延绵的符号。
主张“舆论有罪”的保守派察觉到局势倾向了自己,趁机提议由中立派给出结论与方案,而结果就是:当互联网将人类高度连结形成一个整体,任何事实都会卷入舆论的洪流之中无法自拔。因为这里就是最小情绪、最大化表现的社会。
如果要拯救迷失在整体中的自我,就只能对超前发展的时代进行约束。换言之,要以技术发展的停滞、自媒体时代的落幕换取社会安定。
那时候,在人们心中蛰伏已久的冲动已经散去,于舆论激烈的夏日长鸣不休的蝉开始缄默。有人在我呼吁大家放过杨萱的长文下表示认同,我以“鸣蝉”为名发表的几篇文章也得到支持。
网上越来越多人接受了中立派的方案,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不会被追责。
为了疏散网络的拥挤,外出禁止令彻底解除。涉事的网络平台逐一解散,凡是参与舆论风暴的自媒体人都以新立的“舆论危害罪”论处,居家自省。国内决定与病毒共存,政府还鼓励人们使用更为传统的方式进行交流,尘封已久的纸笔又成为流行。
回到现实的人类自此赦免了人类犯下的罪。作为中立派的一员,我心中自然涌上一阵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可等到兴奋散去,我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实感。
我走在人山人海的步行街上,没有人记得最初是谁打响了网络战。
商场里那巨大的广告屏播放着旭日乐队的歌。南哈利村留在人们心中的阴霾,就像以前被追责温室效应的二氧化碳一样,成为了空气的一部分。
回家后我坐在桌前整整一个下午,提起笔再到放下,眼前仍是白纸一张。
— 你收到一条新消息
鼻梁上突然一阵嗡嗡作响,我从未来的记忆中回到眼前,伸手碰了一下镜框,消息从眼前弹了出来。
— 杨萱:哥,这几天还有人来赏花吗?
— 我:其实人还挺多的
— 杨萱:老妈果然骗我!她说大家都在家里呆惯了,没人下雨天跑出来玩!
— 杨萱:外出禁令好不容易解除了
— 杨萱:我不想待在家里了
— 我:[语音消息]
“听话啊。这礼拜每天都下雨,你也知道的吧?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在雨天乱跑,你的肺病——喂,我的眼镜!”
(说话的人突然被一把推开,接着传来一位女性的声音)
“等你病好一点,我们就带你去外面逛逛!我和你说哦,最近不少商场都在装修,这阵子你不出来,正好错过了装修的毒味。”
—妹妹:商场装修?我哥那么怕吵,不得把耳朵割下来?
—夏梓涵:[语音消息]
“没呢,他现在不出去拍视频,整天呆在工作室里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操心什么——你看,我说他两句还不服气呢!等会儿就教训他去。”
被推进云朵沙发里的我好不容易坐起身,向夏梓涵伸手要回眼镜。可她不但没还我的意思,反而当着我的面戴上眼镜。我知道她们俩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只好认清自己在这儿多余的事实,坐回到了电脑桌前。
还没剪辑完成的影像停留在屏幕上,雨下得越来越大,我再次看向窗外。时间明明没有过去多久,时代却悄声无息地改变了数十次来回。
不知是病毒停止变异,还是科学家终于制作出了廉价的特效药。如今禁令解除,外出人员不再是控制在一定数量内的特殊工作者。曾禁闭在家的人们回到大街上,每天都是花车游行。朋友们的各种聚会都从游戏搬回到一张桌前,十年以来只得在影像和游戏里追寻的现实,如今都已失而复得。
而在我原先的未来里,人类同样是在2030年将生活现场从网络空间搬回到现实。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现实生活与网络生活到底有何高低之分?互联网退居二线、让位于纸笔的那三年与其说是人类寻找自我的旅途,不如说是倒退与禁闭。
人们并不关心那场悲剧的起因,只是想尽快回到安定的生活。
就像我们热衷于把人类与大自然划清界限,仿佛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动辄以保护地球之名大谈环境保护和破坏,但关心的其实只是脚下的大地适不适合我们生存。
这世上还有数以万计的南哈利村,恰好是它撞上了现代人打响的这一枪。我不知为何开始等待起第二个吃人的村庄,但等来的却是自己感染超级变异株的报告书。
其实从三个月前,国内决定共存的那一天我就已明白。如今的医疗水平无法负荷指数上升的感染病例。没有多少积蓄的我只能听天由命,我要么是获得变异病毒免疫的幸运儿,要么是这个社会与病毒共存的牺牲品。
可当时的我彻底沉浸在了中立派胜利的兴奋中,全然忘记了自己一辈子都还不完房贷的处境。共存以后,感染病毒成为一般病例,没有政府补贴资助,我根本负担不起昂贵的医药费。
我没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制造出自己还在社会上生存的假象,独自住进了当地的“希望方舟”——民众称之为治愈感染者的乐土。住在这儿的都是和我一样没钱治病、等待自愈的感染者。我只带上了纸笔,可没想到进门就被同一病房的年轻人耻笑了。
“这里可以上网。把纸笔收起来,别怪我动手给你撕了。”
这是我来到方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这里和舟外的世界不同,互联网并没有让位于纸笔。每个人都能正常上网,没有任何针对舆论的管控措施,仿佛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一样。
“中立派的解决方案就是放屁!”隔壁的老头骂道,“那是逃避,那是倒退!”
“是啊,问题根本没解决啊!”老太太附和道,“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恍然明了。不是风暴从未发生,而是风暴从未结束。我终于明白那股虚无感为何而生,一切重新又有了意义。我想让人们重新正视南哈利村的事实,跑出病房准备回家取电脑,可走遍了整个方舟也没看到出去的门。
“只有痊愈才能离开。”前台的护士小姐抬头白了我一眼,继续看手机,嘴里还不忘埋怨道,“不是你们这群倒霉鬼,我才不用被关在这里,受够了。”
没办法出去,我只好硬着头皮排了两小时队伍,在方舟的公用电脑上网购了一台新的设备。等待送货的时间异常漫长,每周二快递都会被投递到物流大厅。我一问取件的人才知道他们大多等了将近半年。
时间异常缓慢,幸好我有得盼头。只是等到半年后我取得设备连上网络,兴奋地登上社交平台,却发现这所谓的互联网是连接各个方舟的网络,根本无法向外界传达信息。舟外人不可能知道舟内的真实情况,唯有舟内人会接收到舟外的消息,这是这个社会将免疫的“幸运儿”与共存的“牺牲品”分隔的手段。
但我没放弃。既然能收到舟外的消息,那这社会上一旦出现与南哈利村同等严重的事件,我就可以加以利用。既然各个方舟能够互联,那我只要激起舟内的舆论,就能引发抗议。
于是我整天敲起键盘、宣泄内心的愤懑。同一病房的年轻人常来寻衅滋事,但我都一一无视。方舟的生活异常难熬,可我有得盼头,得以继续这漫长的等待。但有一天醒来,我的设备被谁砸烂了。我抱着支离破碎的屏幕,一起身就听见那个年轻人发出讥笑。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块,却没想到他从床底摸出一把榔头,像昨晚砸烂电脑一样劈开我的脑瓢。
“叫你写,我让你写!”
年轻人扔开斧头,摸着地上的血后退到了墙边。刚进门的护士惊叫着逃出去,反而引来了方舟的病人。我眯着眼看到聚集的人群,心里忍不住一阵发笑。在这无所事事的方舟,难得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定会引起轰动吧。
“这就是整天在网上仇世的那个人吧?”
“就是他啊!真活该!哪轮得着这种废物成天叫嚷。”
我咧开嘴角,等着更多人来骂我,把我冲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可我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满脸无趣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冲进病房的白大褂将我围住。
不该是这样的!你们不都成天觉得很无聊吗?今天可是发生了这种事啊!
“真蠢啊。大家都是心死的穷光蛋,来这儿有吃有喝有玩,谁会陪你做傻事。可笑可笑。”
“把他转到别处吧。他适合和那帮皮包骨头的老东西住一块。”
“别讲了,万一他听得见等会儿又要打字喷我们了。到时候有谁来砍他我们还得找医生救他。”
“那不挺好,这种家伙多点,乐子不就来了。”
意识濒临昏死的时候,我听见有谁在口罩下议论着我,但这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一直在等待第二个南哈利村的我,没有想到自己成为了村中人。
痊愈之后,我转移到了其他方舟,也彻底放下了纸笔。因为舟外人听不见我的呐喊,舟内人不愿听我的哭诉。我开始和其他人一样想着,万一有一天能痊愈回到外面呢?就在这片乐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9
“杨一鸣,你在听吗?”
“啊,在听?”
几乎近在耳畔的话语把我从死亡拉回到现实,我转过头,只见夏梓涵敲着智能眼镜的镜框,操作生疏地关上了消息窗口。窗外已是深夜的闹市。
“你和我妹能从白天聊到天黑?”
“当然不是啊。是你发了一天的呆好吗?”夏梓涵俯下身凑近到我面前,我没来由地有些心虚,看着她摘了眼镜戴在我的脸上,指尖抚过耳后根,“你刚刚根本没听我说话吧?”
“抱歉。”我轻声咳了咳,她的发丝掠过我的肌肤。我看着她转身走开,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跟着她走进了卧室,“我刚刚在想事情。”
夏梓涵没好气地转过头去,关上了外面的灯。眼前立刻一片黑暗,夜盲的我连忙伸手去碰墙上的开关,但摸到的是夏梓涵的小手。
“牵紧了哦。”
她坏心眼地笑起来,我搭在她的肩膀上走进了卧室。她突然加快脚步,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好立在原地,听着她拖在地上沙沙的脚步声。
床头传来啪的一声,我的眼前终于有了点光亮,那是一盏仿造出烛光的夜灯。
“以后不许再闷着想心事不管我了哦。”
声音从背后响起。我缓缓回过头,刚看见夏梓涵的身影,她就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仰头倒在柔软的床上,顺手抓住夏梓涵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你的回答呢?”
她倒映着烛光的眼睛把我看着,低垂下来的头发还混着些许花香,轻轻挠过我的脸颊。我刚想说些什么,她就狠狠地吻了上来。
这样就足够了吗?我已经拨正自己的人生了吗?
如今我面前的现实,到处欣欣向荣。
没有旭日,也没有蝉鸣。南哈利村没有成为风暴的中心。杨萱虽然感染变异病株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但她好好活着,所有的一切已经与我记忆中的未来截然不同。
得益于相比上次更严格的外出禁令,我凭靠视频行业起步的自媒体创作平台一直都在盈利。我们也是全球少数不与病毒共存的国家,虽然代价是脱离全球化进程,由于国人普遍不具有免疫体质,我国短期内无法与国外面对面交流,但也多亏于此,席卷全世界的网络战并未殃及国内。
我不知道历史为何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思来想去大概和那则地窖的影像有关,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只要自己和身边人的人生一片光明,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
我稍稍看了一眼枕边的夏梓涵,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服着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以后别那么和小萱说话了。”夏梓涵戳了戳我的鼻尖,“你做哥哥的如果像老妈一样说教她,那她还不如直接去找妈妈谈心呢。”
“你不知道,按她的性子很有可能溜出去玩。我只能用事实来镇住她。”
“换一种方式说。”
她不由分说地下达命令,我知道自己没有辩解的余地,只好接受。
“明白了。”
夏梓涵满意地笑了笑,可那副笑容中又显得有什么别的顾虑。
“小萱和我说,医生建议她住院。你怎么想?”
“不能去!”我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希望方舟里的场景,明明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那种东西,但我忍不住喃喃道,“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
“又说让人琢磨不透的话了!”
“我也没哪件事说错过,不对吗?”
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虽然有些不服气地锁紧眉头,但还是向我靠近了一些,被我拥入怀中。她的小手搭在我的后背上,我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她。
两个世界的记忆在我脑海中争吵不休,但我感到自己的思绪终于清晰了不少。
根据前一轮历史,中立派的结论:从人类将生活现场搬进网络的那一刻起,意识就注定淹没在现实的另一侧。如果这一结论普遍适用,那现在外出禁令解除,距离暴乱发生反而只差一颗小小的石子。
更何况,这次我们的医疗水平甚至没有上次高。我不确定这次解禁能持续多久。说不定下一秒所有的美好就又会被打回原样。
而在舆论风暴最严重的时期,“病毒早在20年代就被人类战胜”的说法层出不穷,防疫战开始被民众视作阴谋论。加上人们对外出禁令积怨已久,抗疫转眼间成为了与自由对立的符号,“反外出禁令”的热潮不久就将暴乱带到了各地医院。
“确保我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前,医院还不是安全的地方。”
依偎在我怀里的夏梓涵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我的眼睛,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失落。她伸出抚在我胸前的手,贴上我的脸颊。
“我还是不相信世界会疯狂到那种地步,现在的人可没你说得那么无聊了。”
我没有再说话,她眼中的澄澈一如既往地刺痛了我心中的软弱。我只能希望事情如她说得那么纯粹,但心中另一个声音叫嚣着,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
10
夏去秋来,时间本身的快慢没有变化,但我感觉整个时代慢了下来。
尽管空无一人的街巷变得拥挤,商店、景区、公园、图书馆,外面的世界陆续复工,平台的工作人员推开门走进了积灰已久的会议室,但我仍旧觉得缓慢。
我心心念念的那颗石子,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的视频平台依旧让人眼花缭乱,我一次又一次地刷新页面,推荐的内容不断变化,渐渐模糊了记忆里我那曾经什么也没有留下的人生。
我翻看自己这数十年以来的创作记录,却好像是另一个人的成就。因为一切都记录在手中这张通向未来的地图中,所以我能提前预知到什么事情会是热点。
我一直以来都在网上贩卖着片面的现实,用视频维持着禁闭期间人们与现实生活的联系。因为我觉得只要网上的世界足够有趣,就能减少撤销外出禁令的必要性,可事实上人们却更迫不及待地从网络迁移回到现实。
其实,大家还不太适应现实中的生活,毕竟视频里呈现的生活要容易太多。
当无趣的现实转化为有趣的视频,就需要删去那些繁琐重复的部分,观众才不会觉得无聊。仿佛吆喝几句山歌,大米就会长出来,仿佛我们离成功最远的距离只是一份决心。所以过于怀念现实生活的人们忘记了生活的琐碎,但好在无伤他们再次拥抱世界的雅致。
现在回想起来,原先这个年代萌生出的中立派思潮,是因为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想回归到秩序之中,才会选择“约束时代”这种看似理智的无稽之谈。
而现在,人们虽然回到现实,但网络空间的拥挤并没有改善,因为大家都想要分享自己重获的生活。既然大家都开始发声,那就意味着舆论正在这个时代苏醒,我们必须以合理的规则来对它加以约束,不能任它像个孩子大发脾气了。
既然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那就把我经历过的历史教训,告诉这个还未发生舆论风暴的社会。这样就没人会流血,我们也不用去蛮荒里再走一遭。
我将未来的惨痛记忆注入文案,结合前几年国内侥幸避免的网络战,以及此时今日仍在席卷国际社会的舆论风暴,制作出了我频道里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期视频。
这次我的人生不会只差一点,而会刚好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就算谁也不知道我曾经历过一场衰败的人生,谁也不知道我来自平行的未来,让大家逃过了一场灾难,就算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故事也不要紧。
我点击发布,继续制作起另一则关于自己的影像——那是讲述我两次人生的自述史,我将它导出到硬盘里作为私藏。
此时,距离视频发布正好过去3小时,我刷新网页回到内容多样纷繁的主页面,习惯性地找到排行榜,查看我那则视频的数据。
“这是什么?”
我诧异地看着屏幕,占据榜首的并非我的视频。那是一条匿名账户发布的新闻速报:本市的市中心商场发生爆炸事故,据说是复工上班的工人疏忽导致,索性没有伤亡。
新闻里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况且伤亡人数为零。它没有任何理由登上榜首,我越想越觉得身上泛起一阵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我一边翻看起评论区,寻找事件的特殊之处,一边拨通数据部门的电话,想让他们仔细调查视频的播放量。但电话迟迟没有接通,我不耐烦地摸出口袋里的眼镜,刚准备给夏梓涵打过去询问情况,就看见视频下方的推荐栏迅速出现了一系列的新闻报道:化工厂爆炸、某市大规模停电、十字路口连环撞车。虽都是毫无关联的事,但我的手止不住颤抖了起来,移动鼠标滑动推荐栏,新的报道以极其诡异的速度增长,就好像每分每秒、全国各地都在经历一场又一场爆炸袭击。
视线在占据整面首页的速报之间来回游移,我寻找着众多事件的关联性,此时已经顾不上关心自己石沉大海的视频。滚轮迅速滑动着无休无止的信息流,突然几个熟悉的字眼闪过眼前,我刚想将光标移到那里,窗外就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接着如同鞭炮似的拖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轰鸣声。
我知道这绝非是前几天的游行表演,心里的惶恐流窜在血液里奔腾,我踉踉跄跄地奔向阳台,用力地扶住栏杆,看见对面正在翻新的办公楼。
前几天,我还和他们的包工头打过照面,那是一位在外出禁令前工作过五六年的建筑工人。我以街头采访的形式拍下了大叔对复工的想法,他毫不遮掩地说还是躺在家里轻松,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怎么会怀念以前辛苦为别人的工作。评论区一片欢笑,直说大叔讲出了大家的心声。可此刻尘土飞扬,我只看见人群逃窜而去的道路中央散落着一地的脚手架。
等到我跑下楼时,车流和人群已经拥堵在路口。有人高声寻求帮助,血液从行人道地砖的纹路中渗透开来。我一点一点挤进人群,直到看见包工头大叔一片血泊中的身躯才想起急救车,但拨通电话后,对方也在一片极度混乱的环境里,即便我大声呼救,也没有引起对方的重视,只说他们会尽快赶到就仿佛此刻还有无数危急的生命等待救援。我恍然意识到现在医院可能也已经一片混乱。
是恐怖袭击吗?不可能,现在事件遍布全国各地,涉事人员渗透各行各业。绝不可能由某个组织一手造成。
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狠狠地敲了几下脑门,答案呼之欲出却转眼无影无踪。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眼镜上——拨号页面消失后——一条视频出现在我眼镜的正中央。
视频的封面写着鲜红的文字,配上一张急救车在路面上燃烧的照片,接着又被下一条新闻速报顶开,如洪水一般将我淹没。最后显示出无数条突发新闻组成的首页,视频标题变得一片混乱,甚至失去语序。附近的街区不停传来刹车的急响,很快又被警笛声掩盖过去。
“暴乱”。这个尖锐的字眼在我视野里铺开。
我实在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何而陷入混乱,自己到底疏漏了什么?我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这么做就能阻止思绪越陷越深,坠入外界嘈杂的声音之中。
拥挤的路面上有车辆碰撞,发出尖锐的刹车声。
我猛地抬起头,眼前正好闪过刚刚电脑前看见过的熟悉字眼。那条视频就是车祸的消息。此时吸引我目光的是视频发布者的名字。
— “旭日”。
11
工作室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像是往这噪音的深渊扔进一颗小小的石子。
前几天新入职的编辑轻轻地推开一道门缝,小心翼翼地打开灯,房间刹那间一片刺痛眼睛的光亮,我重新睁开眼,与门口的人对上了视线。
“杨经理,有人想见您。”
“不是说了谁来都不见的吗?连这种工作都做不好,你们全都疯了吗?”
脑海里不停闪过各行各业陷入混乱的新闻,忍不住握紧的拳头捶向桌面,吓得对方慌忙地道起歉,刚想要关上门,却被她身后的什么人伸手挡住了。
“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准备闹小孩子脾气吗?”
在听见那个声音的刹那,我当即抬起视线,瞪向门口的这个身影。面前的男人就算化成灰我都认识,更何况只是渡上区区十年的岁月。
“不和老朋友打声招呼吗?”
汪小旭招了招手,晃动手中的金属拨片,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容。
“这都是你搞的鬼是吗?”我质问道。身旁的屏幕上再次跳出一条“旭日”发的视频,这次并不是转发的新闻报道,而是时事评论。
“喂喂,我什么都没做哦。就像你那天揍我一拳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做。”
汪小旭见我向他走近,举起双手退后了几步,直到墙边。他伸出手,指了指我背后的电脑屏幕。我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除了那几个视频是我做的,不觉得我做得还不错吗?”
我冲上去一把拽住了汪小旭西装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推向墙边。
在我身后,视频排行榜上满屏的红色速报,只有榜首是黑底白字为封面的影像,第一行赫然写着我的名字,第二行则将矛头直指我。
“我取的标题你觉得怎么样?‘倒卖现实的商人,制造暴乱的元凶’,这几年看了不少你的视频,算是学到了一点吸睛门道。”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汪小旭低头瞥了一眼我的手,见我不肯松开,吊儿郎当地叹了口气,“问问你自己?这将近十年以来的时间里,人们在乌烟瘴气的网络上看着你主观呈现的美好现实。是你贩卖的幻象让人们变得眼高手低。”
“放屁!我在救这个世界!”
“救世界?”他大笑起来,笑得流下眼泪,“你让所有人都只记住第一次骑单车的畅快感,却忘记了在这之前要摔倒多少次。这就是你说的‘救’?”
身后的屏幕播放着我这几年我拍摄的所有影像,但在他的视频中以几倍速加快,配合着眼前的现实里汪小旭恼人的声音一起折磨着我。
“镜头里的世界总是淡化我们做出的努力,让生活的艰难变得陌生,沉浸在回到现实世界就能迎来一片祥和的幻觉里。是你夺走了人们活在现实里的真实感。这场暴乱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少在这自以为是了!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就卷入世界性的大暴乱了!”
“大暴乱?怎么证明你说的未来是存在的?”汪小旭讥讽地看着我,眼中刻意透露出几分怜悯,“照你说的做未来就会变得更好?难道现在的‘小混乱’,不比你说的‘大暴乱’来得恐怖?”
视野里的一切变得扭曲,他风轻云淡的声音带着仿佛彻底逆转的重力向我压过来。我忽然想起自己最初利用未来的记忆去帮助谁的时候,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那天如果照平常的时间出门买菜,就会死于一场车祸。这一切因为我的阻挠而没发生,但她却责怪我害她迟到了十分钟,没能抢到封控期间最后的一包蔬菜。如果不是我捣乱,她也不会正好碰到一只流浪的疯狗,咬坏了她新买的衣服。
没人会相信还没发生的灾难,只会在什么都没发生的现实里,向我埋怨一件被咬坏的新衣服。就像眼前所发生的一样。我承认今天的混乱在我预料之外,但这绝对比另一个未来要好得多,一切还在可以挽救的范围内。
对,如果不是汪小旭从中作梗,这场暴乱本来很快就会平息。如果不是他发这种毫无意义的视频占据榜首,所有人会从我下午的视频里找到避免灾难的方法。
“汪小旭!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如果不是你,不是你!!”
背后突然有什么摔在地上,将我从前世和今生的仇恨中拽了出来。回头望去,放在桌子边缘的眼镜因震动而掉了下去。我迟疑地放开汪小旭的衣领,捡起眼镜接了妻子打来的电话。
“喂?一鸣,你听得见吗?”
“我听得见。你在家里千万不要出门。我还有要紧事,等会打给你。”
说话时依旧能感受到汪小旭那恼人的视线,我烦躁地侧过了身准备挂断,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大声喊住了我。
“你妹妹她,她刚走了!!”
“走了?这种时候跑哪里去了?”
我焦急地冲着另一头追问,但始终得不到夏梓涵的回应,只听见隐隐约约的抽泣。
“别再逃避现实了。”靠在墙边的汪小旭冲我喊道。
混乱之中,街道还在疯狂暴动。成千上万人的脚步声踩踏着这座城市。我渐渐看不清汪小旭脸上的表情,也听不见另一头夏梓涵的声音。
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仿佛早已料到今天的一切,好像他才是那个从未来穿越而来的人?逃避现实?现实是什么?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被封锁在黑色相框里的笑颜,一个绝不可能的想法在我心头萌生。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往那个方向想,但幻觉一般的警笛声紧攥着我心中那座本已经重建的废墟。
躁动不安的空气里,生锈的拨片被我踏出的脚步弹出声响。我第一时间冲破冻结的空气,冲到墙边掐住了汪小旭的脖子。他的指甲狠狠扣进了我手背的肌肤。
“汪小旭!你对她做了什么!上次曝光她的消息还不够吗?!”
“不是的!”
回应我的是夏梓涵。她没想到我和汪小旭碰面了,接踵而至的变故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哽咽的声音不停传入我的耳畔。我感到内心矛盾不已,看着汪小旭憋红的脸缓缓地松开手,他整个人趴在地上拼命咳嗽。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小萱傍晚突然肺病发作喘不过气,急救车开不进小区,我们,我们连医院都还没到。”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我下午不是说过别出门的吗?”
“她就是在家里病倒了的啊!你明明说过她会没事的,你说过的!为什么你每次都说中了,偏偏在这种时候给出了最错误的决定啊!”
夏梓涵的怨愤吼到我灵魂的深处。我的眼前天旋地转,两个世界的记忆开始纠缠不休。
“她不可能在今天去世的,历史不是这样写的。”
电话挂断了。只剩下愈发清晰的嘟嘟声,持续敲击着鼓膜,就像当初心电监测仪的声音,将回忆一点一滴震出眼眶。
这电话挂断的忙音,本来是自己每次忙碌的时候留给妹妹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快要凝结了的空气再次从肺部流窜起来,我无力地瘫软在了墙边,有什么掉落在我的跟前,是吉他的拨片。
“杨一鸣,那年你退出乐队后,演出还是照样进行了。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汪小旭蹲在我的面前,捡起掉在地上的拨片,仰头看向我的脸。
“我一个人在KTV唱完演出预定的歌,就是这样。”
“为什么不取消演出?”
“因为那时候的你忙着在镜头面前娱乐大众,我看评论区挺多人看不惯你的,虽然是我起的头。但你谁的话都不听。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变得那么固执,好像坚信事情不会朝着你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一样。”
“为什么要起这个头?”
“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所以今天才会到这里来。”肩头忽然沉了一下,他将拨片塞到我的手心里,凑到了我的耳边,“有一件事我觉得不假,你说不定真的是个‘未来人’。”
我的瞳孔禁不住放大,汪小旭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缓缓起身走向门口,我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突然听见开关啪嗒一声,整个世界顿然暗了下来。
“可就算是未来人,你也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普通人。你以为除了猜得准,还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吗?”
汪小旭的脚步声在房间里游荡,我意识到他走到了屏幕的方向,摸着黑站起身,恨不得将他再次压到墙角去掐断他的呼吸,但小腿狠狠地撞到了桌角。
“你给我回来!”
“要找我报仇吗?那你大概是找错人了。你以为你手中掌握着唯一的美好未来。但你只是杀死这个世界所有的可能性,只留下你相信的那一个。”
眼前突然窜出些许电子屏幕的光亮,我看见汪小旭正站在电脑桌前,他唤醒电脑,手中还拿着我抽屉里的硬盘。我猛踩脚下朝他冲过去,但屏幕先一步暗去。
“对了,你自述两次人生的这则视频,我帮你发出去了。这下,你也该知道自己该对谁报仇了吧?”
汪小旭先是苦笑起来,接着毫不顾忌地大笑。我将手里的拨片狠狠地丢了出去,但黑暗中只能听见他远去的脚步声。拨片砸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身前的屏幕突然摇曳着红色的光亮起。我借着微弱的光,摸着墙跑向门口,追赶汪小旭远去的身影。
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平白无故的暴乱中,两个世界陷入同样的一片水深火热。
我下午的视频播放量开始激增,舆论如海啸一般涌入我的评论区,痛骂起我这个倒卖现实的商人。明明只是回到了本就混乱的轨道上,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看看我的视频,能够避免舆论风暴的答案就在那条视频里啊。
我拼命地跑出大楼,可街道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空旷,而是拥挤到呼吸都没有余地。恍然想起从南哈利村回来的那天,只有我独自行驶在路面上,红灯逐一倒数,我终于还是拿起相机,将地窖的那则录像制作成视频,发布到了网上。
我靠着这个视频成为了自媒体的榜首人物。人们赞扬我真实的勇气,在我理性的呼吁下理解了南哈利村为何而吃人,于是钦佩我不被恐惧压过的理智。
可现在所有舆论都已反转。我的勇气里掺杂着谎言,我的理智里流淌着冷血。
警笛声撕扯着我的心跳。我只身挤进暴乱的人海,汪小旭已经无影无踪。我仿佛又听见了夏日无休无止的蝉鸣,经过七年的压抑,发酵出一场舆论的风暴。
“喂,这家伙就是杨一鸣!!居然还敢跑到这里!”
激烈的怒火从我背后爆发,有人一把拽住我的衣领,将我摁倒在地。我朝着远方的天空伸出手,未来却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失去了形迹。
早在我出生的年代,自我就是昂贵的东西。人们忌讳死亡,忌讳邪恶,尽管我们只是碰巧活着,碰巧站在善的立场上,可到处都有人把和平当做理所当然的存在。
“快走,管事的来了!”
有谁在我的头顶高喊,将我围困起来的几个人连忙逃进人群里。地面仿佛在剧烈震动,我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被逃窜的人群踩在脚下。
心跳被践踏着,灵魂被撕扯着,回忆在人们的恐惧中摇曳着。
生命最后一程,就在这条人山人海的街道。
我没有在人群的簇拥下,没有握着爱人温暖的手,也没有看着那则自述两次人生的影像安然离世。我只是淹没在了暴乱的人潮里。
“看呐!那个倒卖现实的奸商还敢发视频!”
“他配做自己的传记吗?知不知道自己害死了多少人?”
“说什么是从未来过来的!把我们当傻子耍吗?”
蝉鸣在耳边依旧。我躺在地上嘶吼了起来。鼻梁上忽然一阵震动,是夏梓涵打来的电话。我艰难地抬起手,好想接起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好想握紧她温暖的手,但眼镜被身后的人一脚踩碎,一切化作泡影。
这一刻我想起谁说过,人活着一生,就是为了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条消息。
在时间的彼岸,某个人将会收到我的消息通知。但无论对方怎么想,对这条人生的信息作何评价,都轮不到我来考虑。就像此刻大家正在嘲笑着这个倒卖现实的商人,痛骂他的自大与无知,倾尽所有舆论对他狂轰滥炸。
直至数十年后的未来,这个世界仍有人读着他用生命留下的信息。
— 杨一鸣:以上,感谢陌生的你愿意阅读我的人生。
虽然舆论风暴之后人类开始了漫长的禁闭。但在那之后仅是三年,数以万计的创作者就建起匿名组织,发表了他们在禁闭期间创作的文艺作品。
舆论永远杀不死,有舆论的地方就有背后掩埋的诉求。
我被人们诉求和平的暴动所裹挟,在眼前这无穷无尽的怨恨之中,思绪轻飘飘地荡着,荡着,摇进了人生的走马灯,我看见自己落在两列呼啸而过的火车之间。
其中一辆只管往前飞逝,载着一路的月光。车上的人阅读着书上残酷的历史,他哭着笑,笑着哭,感慨着世界一度陷入混乱的过去。他望向窗外,好像看见了我,于是满是热情地拉开车窗,他朝我大力地招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身影却乘着高速驰骋的列车,消失在轨道的尽头。
另一辆面朝着我而来,吹散了一地的落叶,车上的人讨论着那个奸商自命不凡的人生。但其实他自己也想经历第二次人生,只敢把想法藏在心底,连同从别人的人生里窥见到的那份恶的真实。他也看见了我,灰蒙蒙的眼睛忽然亮起,他慌忙地站起身,锁住了我遥望另一辆列车远去的模样。但一切都消逝在了远去的列车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突然想撤回,我想重新编辑。
我终于知道自己无论怎么选择都会后悔。安稳的人生后悔没有闯荡,闯荡的人生后悔丢掉了安稳。无论是谁,做出重大决定后都喜欢暗自品尝那份懊悔。
可我宁愿只留下一记蝉鸣。
—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