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难养生论(一)——嵇康
答曰:所以贵知而尚动者,以其能益生而厚身也。然欲动则悔吝生,知行则前识立;前识立则志开而物遂,悔吝生则患积而身危,二者不藏之于内,而接于外,只足以灾身,非所以厚生也。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犹木之有蝎,虽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则木朽,欲胜则身枯。
答曰:人之所以尊崇智识崇尚灵动,因为这些能益生健体。然而欲望蠢动就会忧愁烦恼上身,智识当道就会先入为主,先入为主就会放纵自己的志向,外界的诱惑遂以得逞。忧愁烦恼上身就会积累祸患危及自身。这二者并不是人自身产生的,而是受外界影响而来。嗜欲虽出于人,但不是人该秉持的正道,就像蠹虫虽生在树木中,却不是树木需要的。所以说蠹虫孳生旺盛,树木就会朽败,欲望强烈生命就会枯死。
然则欲与生不并立,名与身不俱存,略可知矣。而世未之悟,以顺欲为得生,虽有厚生之情,而不识生生之理,故动之死地也。是以古之人知酒肉为甘鸩,弃之如遗;识名位为香饵,逝而不顾。使动足资生,不滥于物;知正其身,不营于外;背其所害,向其所利。此所以用智遂生之道也。
然而欲望与生命不可兼得持久,名誉与身体不会俱存。但世人没有悟出这个道理,以顺应欲望为爱惜生命,虽本意是要珍惜生命,而没有认识到珍惜生命的方法,把自己放在早死的行列。所以古人知道酒肉是甜美的毒药,弃之如敝屣,认清名位是夺命的香饵,视若无睹。使行动足以有益生命,不让物欲泛滥,让智识止于内心,不用于外部世界,趋其利避其害,这样才是善用智识养生的道理。
故智之为美,美其益生而不羡;生之为贵,贵其乐知而不交,岂可疾智而轻身、勤欲而贱生哉。且圣人宝位,以富贵为崇高者,盖谓人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民不可无主而存,主不能无尊而立;故为天下而尊君位,不为一人而重富贵也。又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者,盖为季世恶贫贱而好富贵也。未能外荣华而安贪贱,且抑使由其道而不争,不可令其力争,故许其心竞;中庸不可得,故与其狂狷。此俗谈耳。不言至人当今贪富贵也。
所以说智巧之美在于有益生命但不贪羡,生命之贵在于乐于智识却不过分依赖。怎么可以过度使用智巧而轻视身体,纵欲而戕害生命。说到圣人重视君王的大位,以富贵为崇高,是因为作为君王贵为一国之主,拥有天下,且百姓不能没有统领,而君临天下不能没有尊严,所以为天下一统需要尊崇君主的大位,也不是为一人而重视富贵。又说:富贵是人们所欲求的,通常末乱之世的征兆就是厌恶贫贱喜好富贵。如果不能抵御外部荣华富贵的诱惑而安于清贫,至少要做到不去争取,为了不让自己去全力争取,所以才允许在心里去想。如果说不能守持中庸,就一定会走向二个极端,那也是俗人的言论。想不到德行高尚的人也贪恋富贵。
圣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虽居君位,飨万国,恬若素士接宾客也。虽建龙旗,服华衮,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于上,烝民家足于下。岂劝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贵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且子文三显,色不加悦;柳惠三黜,容不加戚。何者?令尹之尊,不若德义之贵;三黜之贱,不伤冲粹之美。二子尝得富贵于其身,终不以人爵婴心,故视荣辱如一。
圣人不得已而君临天下,心系万千生灵,以宽仁对待众生,以身履道与民众共天下,温和肃穆大行无为之治,坦荡至诚是以天下为公。虽在君位,统辖万邦却能像布衣之士接待宾客那样谦逊恬静地对待百姓。虽然有龙旗飘扬,华服着身,转而却能像穿着布衣。所以君臣能相忘于权位,而百姓能自足于市井。岂可劝导百姓,自尊自大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贵为崇高,让心中的欲望日益膨胀?楚国令尹斗谷于菟三次被委以重任,面无喜色。柳下惠三次被罢官脸无戚容。是何原因?因为斗谷于菟以为令尹职位不若德义尊贵,柳下惠以为被三次罢官的羞辱,不会挫伤纯正君子的美德。二位都曾位居显赫,但心终不被权位牵累,所以能宠辱不惊。
由此言之,岂云欲富贵之情哉?请问锦衣绣裳,不陈乎暗室者,何必顾众而动以毁誉为欢戚也?夫然,则欲之患其得,得之惧其失,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在上何得不骄?持满何得不溢?求之何得不苟?得之何得不失邪?且君子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岂在于多,欲以贵得哉?
由此而言,怎么能说欲求富贵是人之常情呢?请问那些炫耀富贵的人,为什么要把别人都看成是以别人的毁誉决定自己悲欢的人。然而,欲望使人患得患失,患失就会不择手段,居上位怎能不骄傲?得意怎能不忘形?求取功名富贵如何能不苟且?继而得到又怎能不失去?况且,君子一句善言,即使是千里之外都会有人响应,怎么还说都是欲求富贵呢。
奉法循理,不絓世网,以无罪自尊,以不仕为逸;游心乎道义,偃息乎卑室,恬愉无遌,而神气条达,岂须荣华然后乃贵哉?耕而为食,蚕而为衣,衣食周身,则余天下之财,犹渴者饮河,快然以足,不羡洪流,岂待积敛然后乃富哉?君子之用心若此,盖将以名位为赘瘤,资财为尘垢也,安用富贵乎?
奉循法律和道理,不触犯世间规则,以不获罪为尊,以不仕进为逸,心存道义安于陋室,恬静愉快,安然无虞,神清气爽条理通达,岂须靠荣华而显贵?耕种以饱食,蚕织而衣暖,衣食无忧,则节余天下的财富,就像口渴的人饮河水,止渴而已,不会贪羡洪流。哪里需要积攒聚敛后得到富足?君子的用心就是这样,都是把名位视为赘瘤,资财当做尘垢,哪里用得着富贵?
故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虽耦耕甽亩,被褐啜菽,岂不自得?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然则足者不须外,不足者无外之不须也。无不须,故无往而不乏;无所须,故无适而不足。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故遗贵欲贵者,贱及之;故忘富欲富者,贫得之。理之然也。今居荣华而忧,虽与荣华偕老,亦所以终身长愁耳。故老子曰:“乐莫大于无忧,富莫大于知足。”此之谓也。
所以世间难得的不是钱财,也不是荣耀。怕的是不知足,倘若能知足,虽然辛勤耕作在田亩,穿粗衣吃淡饭,岂能不自得其乐?不知足的人,纵然以天下之富养其一人,让其富有万物,他也不会感到快意。然而知足者不需对外攫取,而不知足者所有都需从外攫取,所有都需从外攫取的人总是觉得困乏,不需对外攫取的人从来不会感到不足,他不会让荣华扰乱自己的志向,不会在困厄时趋附世俗,与万物混成并行成长,宠辱不惊,这才是真正的富贵。所以说缺少尊贵又向往尊贵的人得到的却是下贱,没有富足又渴求富足的人,得到的却是贫穷。这是理所当然的。今天身居荣华而忧愁,虽终身与荣华相伴,也注定要终身与忧愁作伴。所以老子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没有忧愁,最大的富足莫过于知足”。
难曰: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诚哉是言!今不使不室不食,但欲令室食得理耳。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倦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今使瞽者遇室,则西施与嫫母同情;恍贵者忘味,则糟糠与精粺等甘。岂识贤、愚、好、丑,以爱憎乱心哉?
难诘说:“有欲望想做爱,饥饿想吃,自然之理”这话说得在理,今天也并不是让人不做爱,不吃饭,只是想让做爱和吃饭合乎道理。欲望不经思虑,只是性欲在作用,辨识而后有感觉,是人的智识在作用。随性而动,做爱会适可而止,满足后就停止。智识作用下做爱,追求感官刺激,就会疲惫不堪。所以说世间所患,祸害的源头常在于智巧,而不在于随性而为。让一个盲人去做爱,对他而言西施(美女)和嫫母(丑女)是一样的。如果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忘掉味觉,那么糟糠与精粺是一样的甘美。哪里会因为贤、愚、好、丑的判断而产生爱憎,进而扰乱心境?
君子识智以无恒伤生,欲以逐物害性。故智用则收之以恬,性动则纠之以和。使智止于恬,性足于和,然后神以默醇,体以和成,去累除害,与彼更生。所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者也。纵令滋味常染于口,声色已开于心,则可以至理遣之,多算胜之。何以言之也?
君子不能持之以恒地认识自己的智巧从而伤生,以满足欲望而害性。所以要用恬淡去收敛智巧,要以平和去纠正性欲的蠢动。使智巧止于恬静,使性欲在平和中得到满足。然后精神在幽静中达到醇和,身体在平和中养成。去除疲累消除戕害。让精神和肉体得到新生。这就可以成为对欲望熟视无睹,不乱心境的人。纵然美味常在口中,声色已闯入心扉,仍然可以用理智排遣掉,用智慧战胜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呢?
夫欲官不识君位,思室不拟亲戚,何者?知其所不得,则不当生心也。故嗜酒者自抑于鸩醴,贪食者忍饥于漏脯,知吉凶之理,故背之不惑,弃之不疑也,岂恨向不得酣饮与大嚼哉?且逆旅之妾,恶者以自恶为贵,美者以自美得贱。美恶之形在目,而贵贱不同;是非之情先著,故美恶不能移也。苟云理足于内,乘一以御外,何物之能默哉?由此言之,性气自和,则无所困于防闲;情志自平,则无郁而不通。世之多累,由见之不明耳。
想要官位不会觊觎君位,想要做爱不会考虑亲戚,为什么?因为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所以不往心里去。所以嗜酒的人也会知道毒酒不能喝,贪吃的人再饿也不会吃隔夜的腐肉。知道了吉凶所在,所以才能背之不惑,弃之不疑。怎么还会懊悔没大吃大喝呢?况且庄子故事中的逆旅二妾,丑的以自认貌丑反而被宠贵,美的因为自炫其美倒被贱视,美丑是通过眼睛观察,但对她们贵贱的态度则不同,先有了是非的判断,所以美丑不能改变对其贵贱的态度,如果内心理智足够强大,能专一抵御外界的诱惑,哪里还能感觉到外界诱惑的有无?如此说来,自己能调和性情就不会为遏阻自己的情欲而困惑,自己调和好性情,那心中就没有什么郁结不能解开,世间众多的烦恼都源自我们对事物的见解不明。
又常人之情,远虽大,莫不忽之;近虽小,莫不存之。夫何故哉?诚以交赊相夺,识见异情也。三年丧不内御,礼之禁也。莫有犯者。酒色乃身之雠也。莫能弃之。由此言之,礼禁虽小不犯,身雠虽大不弃;然使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旋害其身,虽愚夫不为:明天下之轻于其身,酒色之轻于天下,又可知矣。而世人以身殉之,毙而不悔,此以所重而要所轻,岂非背赊而趣交邪?智者则不然矣,审轻重然后动,量得失以居身。交赊之理同,故备远如近,慎微如著,独行众妙之门,故终始无虞。此与夫耽欲而快意者,何殊间哉?
加之常人之情是,利益虽大,由于离自己远往往被忽视,利益虽小,却因近在眼前往往被重视。这是什么缘故?还是在取舍之间挣扎,又因为见识的差异造成。为父母服丧的三年期间不能近女色,这是礼教的一个禁忌,没有人犯禁。明知酒色是健康的大敌,却不能放弃。如此说来,礼禁虽小人们却不去触犯,健康的大敌虽大人们却不愿放弃;但是让一个人一手能拥有天下,另一只手掐断自己的脖颈,就是傻子也不会去做。这就表明天下轻于性命,而酒色轻于天下又是显而易见的。但人为了酒色能以身相许,死而无悔。这不是在放弃重要的而看重不重要的,岂不是趋其害而避其利?有智慧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会在行动前审视轻重,身临其境前考量得失。一样需要取舍,却能视远如近,见微知著,防微杜渐。独自探求玄奥的人生,才能始终平安无毁身之虞。和那些沉溺于欲望追求短暂快意的人相比这是多么大的差距?
难曰:圣人穷理尽性,宜享遐期,而尧、孔上获百年,下者七十,岂复疏于导养乎?案论尧、孔虽禀命有限,故导养以尽其寿。此则穷理之致,不为不养生得百年也。且仲尼穷理尽性,以至七十;田父以六弊蠢愚,有百二十者。若以仲尼之至妙,资田父之至拙,则千岁之论,奚所怪哉?
诘难说:圣人穷究自然之理,探求人类本性,应该享受高龄,而唐尧、孔子最长不过百岁,下者七十岁,难道他们也是疏于导养呢?虽然唐尧、孔子寿数有限,但也是导养的结果。这也是穷究自然之理,探求人类本性所致,可不是不养生就能享寿百年。尽管孔子穷究自然之理,探求人类本性只享年70岁,而田父不学无术愚蠢至极而活了120岁,要是能用孔子的聪明去补田父的笨拙,让他活到1000岁也没什么奇怪的。
且凡圣人,有损己为世,表行显功,使天下慕之,三徙成都者,或菲食勤躬,经营四方,心劳形困,趣步失节者;或奇谋潜称,爰及干戈,威武杀伐,功利争夺者;或修身以明貌,显智以惊愚,藉名高于一世,取准的于天下,又勤诲善诱,聚徒三千,口倦谈议,身疲磬折,形若救孺子,视若营四海,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骛于荣辱之途,俯仰之间,已再抚宇宙之外者。若比之于内视反听,爱气啬精,明白四达,而无执无为,遗世坐忘,以实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今不言松柏,不殊于榆柳也,然松柏之生各以良植遂性,若养松于灰壤则中年枯陨,树之于重崖则荣茂日新,此亦毓形之一观也。窦公无所服御,而致百八十,岂非鼓琴和其心哉?此亦养神之一征也。火蚕十八日,寒蚕三十日余,以不得逾时之命,而将养有过倍之隆。温肥者早终,凉瘦者迟竭,断可识矣。圉马养而不乘,用皆六十岁。体疲者速雕,形全者难毙,又可知矣。富贵多残,伐之者众也;野人多寿,伤之者寡也。亦可见矣。今能使目与瞽者同功,口与聩者等味,远害生之具,御益性之物,则始可与言养性命矣。
并且但凡是圣人,往往舍己为民行为世范,功勋卓著,莫不万众响应,三迁其址,即为都市如虞舜。也有粗茶淡饭,鞠躬尽瘁,日理万机以至于心神劳累,形貌枯槁,步伐紊乱,如夏禹。也有的突发奇想,发动战争耀武扬威大兴杀伐,为功名利益而争夺。也有的以修身而出众,彰显智慧令愚者震惊,凭借高名令万世敬仰,言行成为天下的准则,又能诲人不倦,循循善诱,聚集信徒三千,在谈议中费尽口舌,与往来揖礼中劳累身体,像寻找丢失的孩子一样急切,以天下为己任,劳神于利害之端,心系于荣辱之途,心神在刹那间已驰骛于宇宙之外。相比于那种用内心的醒悟去感知外部世界,爱惜精气,明白事理,通达四方,不偏执,无为而治,又能物我两忘,以充实性情保全本真,真不可同日而语。今天姑且不论松柏与榆树柳树相比并没什么特殊的,但松柏的生长也需要良好的养殖环境和符合他性情的条件,若是把松树种植在深土中则中年枯死,而重在悬崖峭壁之下就会荣茂日新,这也是培育滋养的佐证。窦公没吃什么补品,而活了一百八十岁,岂不是鼓琴之声和于心的缘故?这也是调养心神而助于长寿的例证。在温室中的蚕只活了18天,而寒室的蚕却活了30多天,并不是有让他们超时生长的命令起作用,而是适合将养的环境延长了一倍的生命时间。温肥者的生命会过早终结,凉瘦者的生命会延迟竭尽,这是一目了然的。圈养的马,不被驾驭,可活60年。体貌疲惫的生命之花会很快凋谢,而形貌健全的却难以受伤,这又是显而易见的。富贵而多有残病,是因为找你麻烦的人多的缘故;远离尘世的人多长寿,是因为没人伤害你的缘故。这也是明摆着的。今天如果对美色如盲人一样视而不见,有美味召唤时像聋子一样没有反应,远离有害生命的东西,用有益身心的东西那才可以与其谈论修身养性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