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与社会》选修课第一讲:影像与文化

引子:鲁迅《呐喊》自序节选:
……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事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段文字里的“画片”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显示微生物的形状,一个是呈现风景或时事。我们重点关注“我”看到“久违的许多中国人”这一句话,“竟”、“忽然”和“久违”都表现出一种惊愕甚至于是震动,在日留学一段时间的“我”从异国的文化情境中蓦然回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民族辨识情绪(在这之前,“我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围绕这一处决俄国侦探的场景,有许多的视点:拍摄这一画片的摄影机视点,实际上是日本军官的仲裁者视点;画片内部围观者的视点,是当时尚未受到进步思想改造的群众视点;画片外则是“我”的视点,“我”对这些人的看法已经渗透在了文中:“显出麻木的神情”。注意最后一句话中的“鉴赏”,它代表了一种“置身事外”的看客心理,这不仅是群众对于战争事务的不参与,也反映出中国对于世界而言遗世独立。“麻木”不代表毫无情感,有时人们甚至是充满自信的,这种麻木是更难以察觉的。我们回过头来看开头的“我的梦很美满”,这句话便透露出些许无奈与义愤,便可想见鲁迅弃医从文是多么地迫切。
整段话描述的,其实是在一个现代化、全球化(有了世界观念才有民族观念)的视点之下,对封建社会的中国进行的一次观照。
一、影像及其力量的起源
1.影像是人类最初的交流方式:象形文字之前的文字画,洞穴壁画等。

2.影像从古代就开始成为哲学思考的核心,作为模仿性的形象,被赋予不同的力量。
柏拉图《蒂迈欧篇》:“在我看来,视觉是于我们最有益的东西的源泉。”在柏拉图的感官等级体系中,视觉是最高等级的,因为它是外在的、当下的、客观的、直接的、无需被卷入的,因而被认为是理性的。但同时,柏拉图对“图像”持很大的偏见,我们在最高级的感官(视觉)中受尽了现实的欺骗。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一个“理念世界”,“理念”是最高的形而上的唯一真实领域,一切我们所察觉的现实都是经过模仿得到的主观现实,而诗人、画家等艺术家则是对这些主观现实进行再模仿从而得到作品,因此图像是“三流模仿”,欺骗引诱脆弱之灵魂,使他们永远活在虚像之中。柏拉图有一个经典的“洞穴寓言”,来解释他对理念与现实的理解:

柏拉图的偏见受到过亚里士多德的反驳,亚氏认为:图像模仿现实、反映现实,是具有教育性的,图像导致认识。约翰·伯格《观看之道》开篇也论述道:“视觉先于语言。儿童先观看,后辨认,再说话。”视觉是认识中的首要感官。
上述两种观点导致欧洲文化以视觉为主导,在绘画中注重写实,同时人们在不断反思他们是否“看见”了真正的现实。在绪论中,我们已经提到过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的《雅典学园》,其透视法为观看者赋予人文主义新主体的身份,现在我们来看启蒙运动时期著名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的两幅科学家肖像画:

两幅“姊妹画”反映了启蒙主义时期科学思想的潮流。在画中,两位科学家都是朝着有光射进来的窗户,正在研究沉思,两幅画以侧视的方式交代了二人的视点:天文学家在观测天球仪,而地理学家在考察地图。天球仪与地图实际上可以看做是这个世界的抽象缩影,两位科学家正在考察着“世界”,这当然继承了人文主义时期人们被赋予的“上帝”身份;同时两幅画更反映出观看机制的改变:观看从具体到抽象,从认知现象到总结规律,他们的眼是取代上帝的“理性之眼”。
我们再来看看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视觉。《论语·颜渊》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孟子·告子上》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可以看到传统儒家思想对于感官的贬抑,运用感官需要遵守禁忌与秩序,而更加追求心思精神上的修为。因此中国传统山水画是缺乏透视的,与欧洲绘画注重写实不同,写意的精神境界才是我们的目标,也往往呈现出平面化倾向。

但其实,这种哲学思想默认了“音乐”这一直接作用于精神的享乐,如果说绘画是一种空间艺术的话,那么音乐就是一种时间艺术,而在中国的古典绘画与建筑中都能感受到这种“时间观念”的影响。例如西方哥特式教堂的尖耸峭拔,内部寥廓空旷,一种空间的震慑感伴随着森然冷气让人不得不虔诚礼拜;但在中国园林建筑或宫殿中,常常是回廊曲折、次第掩映,将空间感换算成为时间感,让人在行走中获得内心的平静。这种“移步换景”的观念也能在中国传统山水画中见到,赏玩这些画往往需要线性地移动目光,仿佛经历了一次游历而非一眼尽收。因此,如果我们说欧洲是“视觉中心主义”的话,那么中国或许是“听觉主义”的,在麦克卢汉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中国人确实被他称作“偏重耳朵的人”。
二、影像VS语言
1.影像通过模仿事物的某些特征提供再现(绘画、雕塑、建筑等),我们凭借其中的相似性(同一性)进行辨认、解释或认识。
2.语言通过控制思想的表达,通过感受一些情感的力量和克制,让人们看到那些属于不可见物的东西。
3.文化的历史,部分是影像与语言符号争夺主导位置的斗争史。在人类历史中,语言与影像的关系体现了精神与物质、象征与世界、符号与意义之间的复杂关系。
4.这种斗争的根本问题并不在于弥合语言与影像之间的分裂,而在于看服务于何种利益或权力(意识形态)。
三、影像、视觉体制与现代性
1.视觉体制是一种在可见物(影像)与可说物(语言)之间的特殊连接体制。即关于可说物与不可见物,可见物与不可说物之间关系的体系。【可见不可说者;可说不可见者】
对于视觉体制的发现,其实我们已经在前述文中已经实例分析了许多,我们可以再来看一些例子,注意可见不可说、可说不可见发生在哪里:


上面两幅画都属于西方宗教文化中十分重要的“圣母圣婴图”,两幅画主要的基本元素是相仿的。但是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第一幅画给我们一种不适感,造成这种不适感的就是视觉机制,而其源头是意识形态的作用。第一幅画是13世纪科隆地区的祭坛画、样板画,圣母与圣婴的表情都十分僵硬、冰冷,似乎传达不出任何人类的情绪,圣婴的形体则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仿佛一个缩小版的成人。而拉斐尔的圣母像则要温润柔美得多,你能够看到圣母脸上微妙的表情,在恬静与庄严中透露着点点愁绪(因为她要将圣子赐予人间),对肌肤、形体、神态的展现,赋予了圣母以十分可感的形象,在圣光的照耀下,具有分外动人的感召力。所以造成我们对两幅画感觉不同的重要原因,就是对“人”的显现。


在这两种建筑中,作为哥特式建筑代表的米兰大教堂,直插云霄的尖顶使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产生一种仰视的冲动;而圣彼得广场的圆融严整则会让人想要环视,广阔的空间被投放到了地面上,平视的角度占大部分。这些其实都是宗教发展沿革的现象学视觉证据。
2.中西方文化都存这样的观念:把语言当作知识实践的最高形式,而把视觉再现看作次等的图解。
3.随着信仰与传统的破碎,关于世界表征和真实的理论陷入危机,新的视觉机制作为替代性话语实践出场。
4.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最早注意到“世界图像”的出现:这不是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作为一幅图像被加以理解和把握的世界。世界成为图像本身,这就是现代性的本质。海德格尔《林中路》:
新时代最本质的特征就是世界变成了图像。世界在“人”面前成为了表征。在古典时代,事情正好相反,“人”是被观看的对象。简单来说:诸神和上帝曾经在凝视着我们,而我们也感觉到他的凝视;现在,是我们观看世界,我们将世界理解为我们可以看到的东西。
5.从大航海到世博会:一个现代性视觉体系的确立
在地理大发现之后,经过几个世纪,一套现代性的世界图像被编织起来,欧洲占据了视线主体的特权位置。欧洲分别依据博物学和“全景监狱”的视觉化方式,对外部世界和欧洲内部加以分类、排序。

对外部世界:在万国博览会中,英国作为殖民者将殖民地景象作为一种奇观进行展出。
对内部世界:视觉机制的权力内化于每个人心中。杰瑞米·边沁:圆形全景敞视监狱;米歇尔·福柯:从展示性监狱(斩首示众)到监视性监狱,“监视”已经内化在我们日常生活的种种选择中。边沁的“圆形监狱”是19世纪训诫制度的一个典型例证。

我们再回到鲁迅的文章上来,在《论照相之类》中他写道:
要之,照相似乎是妖术。咸丰年间,或一省里;还有因为能照相而家产被乡下人捣毁的事情。……要之,S城早有照相馆了,这是我每一经过,总须流连赏玩的地方,但一年中也不过经过四五回。……但是,S城人却似乎不甚爱照相,因为精神要被照去的,所以运气正好的时候,尤不宜照,而精神则一名“威光”:……中国人的精神一名威光即元气,是照得去,洗得下的。……只是半身像是大抵避忌的,因为像腰斩。
这种以迷信的妖术之名对抗照相的现代技术,与西方资本主义列强入侵封建中国形成了互文。我们似乎并没有进行抵抗,而是习惯性地鄙夷。
四、拟像(Simulacrum):后现代文化的基础
此处谈论的观点多来自于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他曾惊世骇俗地宣称:海湾战争没有发生。

拟像:和现实之间没有天然的联系,它们是自为存在的(为自己而存在)。没有什么原作拥有最终的权威性。
符号不再与现实世界保持相似或相应的关系。它们生产着自身的“超现实”。
现实与幻觉的传统却分已经难以为继,拟像已经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化角色普遍渗入当代文化。
后现代社会中,拟像并不模仿现在的现实,它实际上取代了现实。
观者无法发现再现中的扭曲、失真之处。
鲍德里亚抛弃了传统理论对现实范式的预设,即一切都是有联系的,符号必然对应着现实的所指物。他做的工作是进行图像与存在在哲学上的重新界定。他所说的“海湾战争没有发生”,是指我们所看到的是“图像”而非“真实”,这是一种认知错误,图像所携带的信息被信以为真,而它的产出过程可能经历了过滤、筛查、重组、拼贴等,这些“失真之处”我们无从感知。“真实”的海湾战争从来没有被世人所认知到,在此意义之上,海湾战争没有发生过。
五、影像与现代生活
描述当下社会状况的名词:景观社会、影像爆炸、读图时代、后现代文化。
视觉文化(被认为)与社会模式的变迁有关。
对现代批评家而言,图像是谜团、问题,是有待解释的。
技术与商业发展使得图像进入大众文化和日常生活。
视觉文化可以塑造我们的认识、信仰、价值观和身份认同。
对形象的读解并非生物本能,它要求一定的文化背景、思维框架、精神结构。对形象的接受和理解也并非孤立的,它发生在由记忆和其他媒介文化所构成的网络中。
我们也可以通过视觉手段来参与社会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