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月】落梅横笛已三更

清艳的银辉斜斜穿过错落有致的婆娑叶影，斑驳的剪影朦朦胧胧地倾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教人看不分明。料峭的春风裹挟着丝丝寒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过紫衣女子的每一寸骨血。小月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战栗，洁白的贝齿下意识咬紧，掩藏在广袖之下的苍白纤细的双手亦紧攥成拳，指关节处因隐忍克制而微微发白。 这般深入骨髓，如影随形的寒意，倒是与那人冷冽如冰的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漠然之意如出一辙。 丝丝缕缕的月华为女子紧紧蜷着，似乎从未舒展过的眉宇镀上一道银边，眼角经年不化的那一缕嫣红亦浸淫了莹魄的一点晴光。黑魔仙面容的线条是透骨的寒凉，皎洁的凌辉如魔仙湖潋滟的水光般柔和，竟为小月冷漠凛冽的神情添了几许温度。 “你为什么要修炼黑魔法？别告诉我你竟然蠢到连黑魔法损身的常识都不知道。”熟悉的清冷声线无比突兀地在小月耳畔响起，然而此刻于小月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语气是那人惯常的熟稔与挑衅，就如同他们之间仍如昔日一般亦敌亦友而又纠缠不清，从未有过决裂与背叛，亦未曾有过兵戎相见，甚至生死相搏。她终究无可避免地怔愣了一瞬，方才缓缓回身望向来人。 非银非水的清辉为繁花似锦的魔仙堡笼上了一层缥缈的薄纱，游乐眉梢眼角之间恣睢疏狂的神情亦在清寒的溶溶月色之下显得淡了几分。小月再度凝神望向他眼底，却仍是除清冷孤绝的神色外，再难窥探其他。 “那又怎么样？等我破解了魔仙彩石的咒语，我就是魔仙堡魔法最厉害的魔仙，届时这点小事对我来说，就根本不算什么了。”初春的微风于体质阴寒的黑魔仙而言仍是过于凛冽，如利刃刺入肌理。单薄的紫衣无力抵御春夜里几乎无孔不入的逼人寒气，小月本就瘦削的身形此刻更显嶙峋，就连浓艳的烟熏妆都无从遮掩苍白如玉的面容。 但她的语气仍是淡漠如斯。人皆道黑魔仙残暴嗜血，稍有不悦便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小月实则几乎从来不露声色，冷静与克抑似乎永久地镌刻在她的骨髓之上，即便心中已经掀起足以拍岸的惊涛骇浪，面上仍是一派波澜不惊。 她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果真激怒了对面的人。冰蓝色的光波毫无预兆地与泠泠月色在同一方苍穹之下交相辉映，然而骤然暴涨的修为使得紫衣女子早已今非昔比，衣袂翻飞之间，她便从容不迫地避开了男子凌厉的攻势。她望见游乐眼睑之下再难掩抹的厌恶甚至是痛恨的神色，这神色如同地狱山顶那一簇经久不息的酽红火焰，炽烈到足以将她的双眸灼伤。 “黑乌鸦，你真是冷酷无情。”游乐微微挑起的眉梢蕴着讥诮的神情，幽深眼眸如同凄寒晦暗的深渊，意欲将她裹挟其中。语调亦不再带有昔日疏放佯狂的意味，而是真切的愤懑充盈其中。方才发动了攻势的魔动枪，边缘处仍萦绕着莹莹的碧蓝色光波，仿佛随时准备驰骋沙场。 “黑魔仙就是冷酷无情的，别告诉我你竟然蠢到连黑魔仙很邪恶的常识都不知道。”蓝衣男子的话甫一出口，小月的身体倏地僵硬了一瞬，可转瞬间她的身体便恢复成寻常时候的放松状态。怒意不可避免地悄然攀上她的眉眼，语气却仍是无悲无喜的淡漠，她薄唇轻启，用与那人如出一辙的冷峻声调将讥嘲的字句悉数奉还，却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亦随着凌厉的话语冷凝成冰。 “你为什么一定要修炼黑魔法？就算你看不惯她，一个人在人类世界逍遥自在不好吗？”游乐气极反笑，缓缓流转的月光氤氲在他鬓角处，却也无力抹去他眼底的冰寒。如若小月此刻凝神细望他双眸，定能窥见一层迷蒙的水汽。 “因为只有我才配做魔仙女王，别以为任何人都像你一样胸无大志。”尖锐锋利的指甲将原本白皙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铁锈味逐渐在唇齿间蔓延，小月竭力压下眸中的模糊酸涩之感，好容易才稳住了有些颤抖的声线。 “可是，我希望你也能从坏人变成好人。”游乐的神情倏忽柔和下来，紧蹙的眉弓舒展开来后竟也显出几分温润。但他望向小月的双眸中却盛满了炽烈的神情，其中影影绰绰地倒映着眼前人的那一抹剪影。 “我本来就是邪恶的，除非你给我足够的利益。”小月只觉胸腔处的窒闷之感向她的五脏六腑蔓延，鼻翼翕动间俱是无可名状的痛楚，无端自心底滋生的，潜滋暗长的恐惧感牢牢占据住她的心口，牵扯着她的心神。 零落散乱的几点星辰深深嵌在深黑的天幕之上，参差斑驳的树影随逐渐和煦的春风蒙络摇缀。眼波流转间，荒凉寂寥的神情如塔林漫山遍野滋生的衰草伴着寒烟，又如隔了几个世纪的凝望，漫长得摧人心肝。 小月不知何时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壶仙露，壶身上镌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妃色蝴蝶，那副栩栩如生的轮廓形容毫无预兆地撞入游乐眼中。明澈的液体顺着黛紫色的唇角蜿蜒滑落，清醇的气息霎时弥漫开来，女子的神情亦逐渐变得迷蒙。 “人类世界的月夜，怎么能和魔仙堡相提并论？”小月本就寥落的声音在清洌的酒香之下更显低沉，较之平素多了几分缱绻低回，却又分外空灵，似乎隔着浩瀚无垠的苍茫宇宙同游乐对话。 游乐倏忽觉得眼前的人就如同他幼时嗤笑过无数次的镜花水月，欲触而不得。他似乎透过眼前清癯的身影，望见了多年前青衫落拓的少年，唇角是豪放不羁的笑意，眉眼带着飞扬的神情，用温润如玉的嗓音向他提出切磋的邀约。 惊才绝艳，举世无双，即是如此。 可她毫不犹豫地背弃了魔仙堡的碧落方仪，义无反顾地踏入了不见天光的地狱，自此那人眼中除邪魅狂狷外，再无其他。 他竭尽全力地在她眼中重新点染当年的草长莺飞与清风明月，可她却一往无前，之死靡它地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纤纤的指尖再不肯触碰魔仙堡的晴彩辉煌。 “其实，我骗了啰嗦老太婆。”不知为何，分明未曾沾染半分仙露，游乐的神情却也越发迷离，声音亦缥缈得宛如天外来客。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并没过多久，一个十几岁的小魔仙见到了一个惊艳的同龄人，她很优秀。”游乐此刻离那人极近，他用双眸细细描摹着对方棱角分明又蕴着几许怅惘愁思的侧颜，仿佛再坚硬如铁的兜鍪铠甲，都能随着馥郁的酒香远去。 “我还以为那个小魔仙遇见了一个看谁都不顺眼，嫉妒朋友的同龄人。”许是酒精的刺激作用过于强烈，小月心底的彷徨无措逐渐随着愈加和缓的清风散去，二人的呼吸化作幽渺的薄雾交织在一处。 “他遇见了另一个自己，那是一个风光霁月，神采飞扬，修为可以和他不相上下的小魔仙，他希望能再次和她切磋。”曾经牢固坚实的心防，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脆弱不堪，如最初凝炼出的月光魔线那般摇摇欲坠。 “但是，没过多久，这个鲜衣怒马的小魔仙，就从好人变成了坏人。”似有若无的喟叹如轻烟般转瞬即逝，小月却仍是捕捉到了身侧人心底这一瞬的战栗。 “所以，再见面之后，他就帮助他认为的好人对付那个惊艳到他的人。”游乐深深凝望着那人眼中的锦绣河山，她的魂魄早已与高悬于苍穹之上的那一轮冰盘融为一体，可明明如月终究非他可掇。 “从此以后，他们每次见面不是剑拔弩张就是直接兵戎相见。结盟的事情是相互靠近的机会也是所有矛盾的集中，但是为了给死去的朋友报仇，他们还是结盟了。”小月的眸中分明仍蕴藏着魔仙堡独有的碧霄与青山，她的身影却如余晖落尽前最后一缕明艳妖冶的霞光，终究湮灭于漆夜。 “他帮助那个人破解最高魔法的秘密，他们在凄寒幽邃的森林里，他们终于成了彼此最亲密的人。”游乐的声音凭空染上几许缠绵，眉梢眼角之间凝结着追忆往昔时独有的温和神情，浑然忘却了山雨欲来的局势。 “游乐，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他为了保护家园再次站在了曾经盟友的对立面，甚至正式决定彻底和她对立。”那人毫不掩饰的放荡不羁使得小月心甘情愿地为之沉沦，但一千八百年来世代相传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二十余年的挣扎迷茫又岂能将之消磨殆尽？ “他们的观念是对立的，所以会相互厌恶甚至相互憎恨，但在万籁俱寂的时候，他们始终相伴。”纷乱的心绪在三更鼓响彻天地之际莫名宁静下来，小月的双眸如漆夜里熠熠生辉的星子，她几近贪婪地将那人于她而言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尽收眼底。只觉不论未来如何，至少此刻，一切尽在顾盼流连之间。 “明年，我们还在一起跨年吗？” “当然，反正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愿君新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