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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等你(第四十一章 碧血心 第四十二章 芰荷香)

2021-11-10 10:29 作者:锅包肉好吃锅不好吃  | 我要投稿

第四十一章 碧血心

一九二五年 五月 上海

见到段希臻,是在一个热闹却又寂寞的夜晚。

金门饭店的宴会厅,水晶灯璀璨的令人有些炫目,手执着高脚杯的商人们半睁着微醉的眼,穿梭于宴会厅的各个角落。他们各个神情亢奋,故意拔高了调子大声的喧哗着。舞池的中央,身材婀娜的女人挂着娇媚的笑,十分老练的流连于所有的宾客中间,她的旗袍很轻薄,内里的肌肤若隐若现,裙摆的叉开的老高,露出了雪白的、香艳的大腿。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追逐着她,带着贪恋、热切还有轻佻。

梁梦玲,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

我和段希臻面对面的坐着,四目相望,静默无声。仿佛周遭的一切热闹,都与我们无关。

崔浩所言非虚,他的的确确是个漂亮人物,英俊潇洒,举手投足间风度带着让人难以自拔的吸引力。

我们聊了许久,说到了年初染厂间的竞争,他胆子大,心也细,做事也既有主见。只可惜,他缺少一个让他放手大胆去实现理想的伯乐。

我希望他可以继续担任珠江染厂的经理,可让我意外的是,对于我的邀请,他似乎并不感兴趣。

我抿嘴微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从桌上拿起了一杯气泡水,自顾自的啜饮着。

砰的一声,宴会厅的大门打开了,夜晚的冷风顺着灌了进来,闷热的舞厅顿时多了几分凉意。

“日本人在棉纱厂开枪了,死了十几个人!”来人高声嚷嚷着。

“死了什么人?”旁边的人眼睛睁的挺大,好奇了问了一句。

“工人,都是纱厂的工人。”

“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事。”梁梦玲忍不出嗤笑了一声,半扭着细腰,红润的面庞徒然变色,媚眼间透着鄙夷的光,剜了放出消息的人一眼,似乎在埋怨他打断了自己跳舞的兴致。

话音刚落,不过几秒的时间,所有人原本紧张惊恐的面孔瞬间放松下来。

“天天搞什么罢工,简直是找死!”

“可不是,这些人最是可恨,死了也是活该。”

咒骂与嘲笑的声音回荡在舞厅内,又瞬间被歌舞升平所湮灭。

令人窒息的酒精味与香水味,男男女女间的肆意调笑,我冷冷的看着这群人,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再也坐不住,狠狠地抓起手包,径直走了出去。

南京路上,灯火通明,繁华依旧。

“柳小姐请留步。”

身后传来呼唤的声音。我回头,发现段希臻竟然追了出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微喘着气,带着很清雅的笑,目光已不似初见时那般带着陌生的距离感。

“我接受你的邀请。”他很干脆的说。

我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改变主意。

“有兴趣一块儿走走吗?”他并不理会我的诧异,继续笑着道,“我记得,前面的公园有一片荷花池开的很好,那里想来要比这乌糟的地方好的多。”

我想了想,欣然接受。

五月并不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池塘里挤满了田田的叶子,月辉下透着莹莹的清辉。没有花的点缀,这里着实有些单调。岸边一只小小的船,随风荡漾着。

“要不要坐上去试试。”段希臻的目光投向我。

“你还会划船?”我挑着眉毛,上下打量着他。

“会一点。”他迈开步子,跳到船头,随即伸出手,“来吧。”

我笑了笑,脱下脚下的高跟鞋,避开了他的“好意”,独自跳了上去。

晚风很轻,裹挟着荷的清香,船顺着风在河面上缓慢的行驶着,一摇一摆的,周围是碧绿碧绿的荷叶,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水鸟的幽幽的叫声。

我有些怔松,忽地想到了七年前,那个夏天的什刹海。清甜的莲子,暴雨中的采莲女以及丢失了的签文。眼前,延年的面孔,愈发的清晰。

“柳小姐在想些什么?”段希臻摇动着船桨,轻声询问。

我抬眸望着他,此时月光拂过那张的俊逸的面庞,他嘴角微扬,笑的很暖,暖的连带着这清冷的月光都变的越发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我无法看清的温柔。我有些不大自在,急忙别过头去,望着那被风吹过的发出沙沙的响声的荷叶,低垂着眉目,平静的呢喃道:“在想一些往事。”

“往事是留不住的。”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随意。

我转过头直视着他,十分执拗的纠正道:“那要看是什么。”

万籁俱寂,只剩下颤动的湖面以及吹皱了的圆月的倒影。

段希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那温存的笑容,逐渐隐去。

翌日,段希臻离开上海,赶赴广州,雷厉风行的让我惊讶不已。而我也从第二天的报纸上知晓,昨日死于日本人枪口下的工人是顾正红。

我瘫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内心始终无法平静,报纸缓缓地从手中跌落到了地上,任由风将它卷起,在地上慢慢地、无力地‘匍匐’着。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事态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五月二十二日,上海各团体在沪西的潭子湾为顾正红举行了追悼会。

五月三十日,近两千名的工人、学生走上街头开始游行、示威。

悲愤的讲演,震天的抗议声,漫天如雪片般飞舞的传单,机关枪的尖利的声音,还有无辜群众的鲜血,所有的一切,都像极了六年前。

那一年,似乎也是这个时候,我和延年还有胡适先生,曾经走上街头,加入到了游行的队伍之中。而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来自于北京的‘噩耗’,千里奔丧。

这一年,我只能坐在陈设富丽堂皇的上海总商会的会议厅里,看着一众精明的商人们或低头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对于门口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的学生们的抗议声,置若罔闻。

“死了几名工人本是小事情,赔点钱就算了,没想到闹得这般大。”

“三十号那天死了好多学生咧,工人的命不值钱,可学生精贵得很。历朝历代,杀读书人的事,是最不能容忍的。”

“那些学生不谙世事,总是容易被蛊惑,民国八年如此,今年也是如此,又要有几万大洋的损失啦,真是晦气。”

我不知道在六年前,父亲坐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听到了同样的一番冷嘲热讽的话语,我不知道当时,他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可以对于我来说,在这里的分分秒秒,都十分憋闷。

我站起身,试图将紧闭的窗子打开,想让这些一副事不关己的人们听一听外面真实的声音,想让这闭塞、窒息带着发霉腐烂味道的环境里,多点自由、真挚的空气。

“眉眉,你要做什么?”

虞洽卿先生手中夹着一支雪茄,端坐在那里,冷的像一尊石像。他嘴角弯着,带着笑意的模样。可投向我的目光,却是冰冷的。

“有点闷,想透透气。”我眨了眨眼睛,故作天真的笑着回答。

“不要啦,外面吵得要死。”另一位先生瞥了我一眼,急忙摆手。

我挤出一丝笑容,十分乖巧的坐回到原位,继续听这群人废话连篇。

熬了整整一个晚上,伴随着上海工部局提出的‘四提案’的消息传来,上海工商总会终于同意在全市范围内号召所有商人罢市,抗议屠杀。

在走出门的那一刻,我使劲儿的吸了一大口气,淡灰色的天际,太阳还没有升起,门口那石头雕成的貔貅旁,爬满了苍蝇。

我让张秘书买了当天飞往广州机票,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当飞机落地,我才恍然发觉,自己一下子来到了夏天,虽是傍晚,可阳光依旧闪着夺目的光辉,路旁的白色栀子花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林荫下,他穿着白衬衫,笔直地站在那里,带着和煦的笑,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我又惊又喜,只觉得前几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瞬间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清甜的欢喜,随着滚烫的血液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迈着欢快的步子,拎在手里的箱子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向他,拥抱他。可还没走出几步,却被另一个身影拦住了。

一张英俊的脸映出眼帘,精致的五官拼凑在一块儿,恰到好处,他笑的很爽朗,是那种没有任何包袱的笑,自在也自我。

“段希臻。”我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

“来接你啊。”

我一怔,本能的睁大了眼睛,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送给你的。”

他将一大捧花塞到我的手里,语气亦如往常一般,轻描淡写,不着痕迹。

我低头扫了眼怀里的花束,那是好多的向日葵,还有满天星组合而成的,明艳动人,就像这火热的初夏。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支支吾吾的开口,收回方才停留的目光,转而望向不远处的延年。

延年缓缓的走近我们,面上的笑意还在,却多了几分疏离和防备。

“崔浩告诉我的。”希臻笑着回答,忽然俯下身凑近我,那双格外好看的丹凤眼投射出灿烂的光。

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心中暗骂崔浩多事,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多谢啦,不用这么麻烦的。”

“客气什么呢。”他依旧笑的爽朗。

我垂着头,看着那熟悉的黑皮鞋逐渐走近,最终来到了我的身边。

微风拂动,却吹不散这凝滞的空气。

我下意识的将披散在肩头的发丝捋顺,整理好慌乱的心绪,从容的抬起头,正准备开口介绍他们认识,却未曾想,再一次被抢了先。

“陈延年,您好,久仰大名。在下段希臻。”他伸出手。

当他说出延年名字的那一瞬间,我心震了一下。我知道延年在广州一向低调行事,段希臻又是如何一眼就知道他的呢。

“珠江染厂的经理,久仰。”延年礼貌性的笑了笑,握住了段希臻的伸过来的手。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相互注视着。而站在一旁的满腹狐疑的我,更像是一个局外人。

“既然柳小姐有人接了,我便不做打扰了。”

过了许久,耳畔响起了段希臻清淡的话音,这该死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

我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嘴角绽出轻松的笑。

“那段先生先行,我们也不送了。”延年笑语回答,将我的行李从地上拿起,另一只手将我紧紧地攥在他的手心里。

段希臻头微微晃了晃,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而他走过的地方,我分明的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夕阳的余晖下,一闪一闪。

我看了延年一眼,挣脱开他的手,快步向前,弯下腰拾起那地上的东西。

是一块儿金锁片,上面用俊秀的楷体刻着些字。

我将那锁片拿近,仔细的阅读上面的字,心再一次被撞了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解曰:事理心苗,言语知情,花合佳人,青囊早定。”

我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又读了一遍,没错了,和当年我在月老殿中求得的那支签的签文一模一样。

来不及多想,我慌忙地站起身,追上了段希臻,颤抖着将那只锁片递给了他。

“这是你的?”

“是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欣喜的接过锁片,小心翼翼的将上面的灰尘拭去,“多谢了,要是丢了可麻烦了。”

“你去月老殿求过签?”我有些好奇,追问道。

“是的,北京,什刹海边上的那座月老殿。”段希臻细细的盯着我,什刹海那几个字说清晰而缓慢。

我点点头,笑道:“好巧,我也去过。”

段希臻愣了下:“那你的签是?”

我想到那丢失的荷包,心情有些黯淡,低声道:“也是这一支。”

栀子花香极了,飘到我的鼻子里,香的有些腻,有些俗气。

段希臻笑了两声,笑的洒脱、高亢。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踱着步子,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他忽地回身,高声道:“上次在上海,没有带你看到荷花,改天我请你再赏一次,可千万不要爽约。”

我没有看段希臻,而是用余光瞥向站在我斜后方的延年,那样和煦的笑容慢慢融化,变成了冷冽而深不见底的海水。

第四十二章 芰荷香

广州机场距离广大路并不算远,但因为一路无话,又显得十分漫长。路旁一簇簇的栀子花开的茂盛极了,白花花的一片,掩映在绿荫下,在微凉的晚风中,周身都缭绕着和那淡雅的白极不搭调的香气。

栀子花,太浓烈;玉兰,又太疏冷……

这世上,果真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物。

我和延年并肩坐在车上,几次三番偷偷地去观察他的表情,他端坐在那,眼睛平静的注视着前方,神色自若的样子,恍若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以为他会打探些什么,可偏偏他一个字都没问。

不知怎的,一股失落劲儿袭上心间,还带着点不甘心。

终于到了家,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屋。他将行李放下,直奔浴室,折返回来将一条干净的浴巾扔给我。

“赶紧洗个澡。”他十分干脆的,用极少见的命令般的口吻对我讲。

 我呆了半晌,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他冷着一张脸,慢慢的靠近我,浓黑的眉毛微拧着,语气却十分平淡:“怎么,还让我给你解扣子不成?”

“别。”我缩了缩身子,只觉得脸颊烧的慌。

“吃完饭洗可以吗?”我呼扇着眼睛,用商量的语气再次询问。

“不行,我不喜欢那种刺鼻的花香味。”他断然拒绝,扔下一句话,转身向厨房走去。

“你之前不也买了一屋子的花吗?怎么又不喜欢了。”我噘着嘴,小声咕哝着。

“咣当~”

厨房里,瓷盘碰撞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吓了一跳,踮着步子,乖乖地走进浴室。

我本以为某人会给我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合着忙乎半天,就是一碗虾子汤面,心中老大的不开心。

我埋怨他敷衍我,他却反而瞪了我一眼,理直气壮的说,“你懂什么,送客的饺子,迎客的面。”

我被他搞得无言以对,只好攥紧手中的筷子,不断的搅和着碗里的汤,木然的咬断嘴里仅剩的一根面条。

初夏,真的是令人舒爽的时节,风兼容了春的和煦与夏的清凉,窗外还没有长成气候的蝈蝈低声鸣叫着,又柔又细的,一点也不聒噪。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盘子切成小块的西瓜,一口一个的吃着,脑子里想着的是与段希臻几次见面的种种细节。

那初见时便温温柔柔的眼神,执着的要带我去看荷花,还有什刹海的那个月老殿,以及一眼便认出了延年……

“延年,你知道吗?”我思索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拿在手里的叉子轻轻地敲击着盘子,发出哒哒的声音。

“知道什么?”延年放下手中的书,露出了黑漆漆的明亮的眼睛冷清的接话道。

有些人,虽然平时暖的跟春风一样,可偶尔的阴雨天儿,也叫人有些受不了。

“没什么。”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西瓜,甜丝丝的冰凉顺着喉咙下了肚,或许能连带着脑子也跟着清醒些。

“段希臻曾在清华学校读过书的,毕业后直接赴美留学了。”延年瞥了我一眼,淡淡的继续说,“你用人不调查清楚的吗?”

“真的吗?”我挺直了身子,微微向前倾,急忙将盘子放回到茶几上,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我说的嘛,那认识你就不奇怪了。”

延年轻笑,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你一晚上就在想这个?”

“也不止这个啦。”我笑道,“你知道他掉的是什么东西吗?”

“没兴趣。”

“是一只挺精巧的锁片,应该是他找工匠定制的,那上面刻着的是一句签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回忆着初见那锁片时的画面,自顾自的说道,“跟我当年的求的那支上面写的内容是一模一样的。”

“哦。”延年注视着我,有些敷衍的应和着。

“你不记得啦,就是你陪我去的呀。”我欢快的说着,情不自禁的扬起唇角,笑盈盈的望着他,“我记得,你不是特想知道那个签文写的是什么嘛,不过当时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呵……”延年干笑了两声,用一种极为怪异的表情看着我。

“我挺相信缘分的。”我抿着唇,歪着头,凝视着他,继续道,“就是那种命中注定的感觉,特浪漫。”

我喜欢的人,一直就在我的身边,而幸福的是,他也一直喜欢着我。

爱情的欢喜,忍不住喷薄而出,随着晚风,浮在空中。

“概率懂吗?”延年的脸开始阴沉下来,语气也变得忿忿的,“一百支签,每天抽到相同的人多了去了,他要是每一次都能抽到那支‘上上第一签’,才算真的有本事那才叫缘分注定。”

我呆愣愣的看着他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感觉我俩间的交流,似乎并没有在一个电台的频率上。

他在说些什么?怎么又扯到段希臻的身上了,真让人无语。

我斜睨了他一眼,重逢的好兴致全没了,心里索然无味的,站起身,将碟子清洗干净,也不理他,径直上楼,坐了大半天的飞机,累都累死了,还要听某些人莫名其妙的不知所云。

走进卧房,打开台灯,我才发现,干净整洁的床上,罩上了细纱织就的蚊帐,和婉灯光好像窗外的月,洒落在淡青色的纱帐上,投下一个一个温和细小的光晕。

我嘴角擎着笑意,钻进纱帐里,将被子盖在身上,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点点的光,看着纤细的手指,逐渐溶进这宁静、轻柔的光中。

没有喧嚣的日子,是可望而不可求的。

即便是这短暂、片刻的清净,也要好好珍惜才是。

我沉醉其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延年坐在了我的身边,低着头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仰头,迎上他的目光。

灯光下,若明若暗的一张面孔,冷清中透着温柔。

“有时间的话,去看电影好吗?”他俯下身,脸慢慢的靠近我,离的那样的近。

“怎么忽然要看电影?”我眨着眼睛,惊问道。

“就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关于电影的梦。”他浅笑呢喃。

我努力思索了下,一字一句的,十分实诚的回答道:“可最近,没有我想看的好电影。”

“……”

空气再一次安静了。

“怎么了。”我一脸无辜的望着再一次黑脸的他,那张原本温和的眼睛,透着些许的无奈。

“没怎么。”他重新坐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困了,想睡了。”我将手放回到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

“你睡吧。”他十分细心的帮我掖了掖被角。

“那你呢?”我又问。

“我打地铺。”他简短地回答。

我愣了一下,抬头。昏暗的灯光下,延年正出神的望着我,脸上隐隐约约的,带着一丝苦笑。

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当我醒来,台灯还是亮着的,放眼望去,屋里空无一人。我脑子嗡了一下,猛地坐起身,再次环望四周,的确,空荡荡的卧室,只有我。

“延年。”我喊了一嗓子,却没有等到想听到的回音。打开房门走下楼,客厅也没有人,我的轻唤声回荡在小楼里,多了几分让人恐惧的空灵。

家里连个钟表都没有,透过窗子望过去,外面黑漆漆的,想来依旧是深夜,这个家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害怕身后的黑,这让我的心慌慌的,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壮着胆子,将沿途所有房间的电灯全部打开,整个小楼逐渐变的亮堂堂的,宛若白昼。

我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本想喝点茶或是咖啡,可翻找了半天,才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无奈只能倒了一杯烧开了的热水,坐在他的书桌前,看着杯子里冒着的滚烫烫的热气,独自发呆。

孤寂清冷的夜,总是能让人格外的清醒。我依然记得年少时,每一次夜半回家,那曲折的巷子路,总有他的陪伴,一路说说笑笑,就这样从陌生到熟稔,从相知到相伴;也记得独自在大洋彼岸的国度,那漫长的四年的时光里,深埋在心里的思念。

人总是很奇怪又很矛盾的。我不止一次的和父母说,我喜欢孤单,习惯了一个人,可当自己真的孤零零的一个人的时候,又分外的害怕和恐惧。

原来这个词是相对的,是要考虑参照物的,当你和喜欢的人一块儿,孤单就是令人讨厌的东西,你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你的世界当中。

我有些感慨,也不知道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多久,只觉得有些口渴,下意识的去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水。杯子里的水依旧滚烫,我毫无防备的喝了一口,烫的舌头发麻,瞬间没有了知觉,手一松,洁白的瓷杯跌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片,热水溅落在我的脚上,有些疼。

我无力的叹了口气,转身去拿了废纸筐,蹲在地上,将碎了一地的瓷片小心翼翼的扔进筐内。几只碎片落在床下,我俯下身,用扫帚借着灯投射下来的光亮试图将碎片扫出来,却意外的碰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我心中好奇,俯下身,探出手去摸,竟是一只箱子。延年很少将东西放在床底下,我的好奇心更重了,索性将箱子从床底拖了出来。

那是一只深棕色的皮箱,并不大,很轻便,但皮子边缘磨损的痕迹依然能够瞧得出它有些年头了。

我奇怪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延年的时候,他没有拎着这只箱子,相比于其他的,这一只好像更轻便些,为什么会被放置在床底下,留着吃灰呢。

想要弄明白我脑子里的问号,唯一的办法便是打开它,我想了想,深深地吐了口气,打定主意,准备按动箱子上的开关。

指尖碰触到冰凉的按钮,我的心砰砰地跳的厉害,就在按动的瞬间,却听到了某人的呼唤声。

“柳眉。”

我吓了一跳,手指闪电似的离开了那只箱子。

“回……回来了。”我心虚的不行,站起身,强颜欢笑的望着他,或许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盼望他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将西装脱下,缓缓地走到我的身前。

“你去哪儿了?”我眨了眨眼睛,脸上继续维持着已经有些僵硬的笑容,右脚悄悄地,尽量不动声色地将那只皮箱一点点地踢回到床底。

“晚上紧急开了个会。”延年低沉着声音回应道,脚步最终在书桌旁停下。

我分明的看见他的目光似乎在往地上瞟,急忙走上前,非常殷勤的将他系在脖子上的领带松了松,贴心的摘了下来。

“你今天怎么了?”延年眉眼弯弯的,白的有些刺眼的钨丝灯下,他的眼底里却溢满了温柔的光泽。

“什么怎么了?对你好点还要挑三拣四的吗?”我低眉浅笑,不敢看他的眼睛,“你饿不饿啊,我做宵夜给你吃。”

“我想吃荷叶粥和清炒藕尖了。”他眯着眼睛看我,脸上绽出了很难得的那种孩子气的、张扬的笑。

“家里没有这些材料啊。”我十分老实的回答,“你那个破厨房,连个茶叶都没有,害的我只能喝白开水。”

想到这,我又觉得某人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粗糙,忍不住噘着嘴抱怨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喝白开水了。”

“咱们去荷花池采荷叶和藕尖吧。”陈延年也不理会我的抱怨,拉起我的手,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等一下。”我急忙挣脱开,停下脚步,眯眯着眼睛审视着他,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面前的这位陈同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采荷叶和藕尖太麻烦了,天这么黑。”我轻轻咳嗽了两声,忍住内心的欢喜与得意,故意板着脸道,“你想吃,我明儿个去买就是了。”

“我记得,柳眉同学曾经好像说过,这日子嘛,一定要过的有情趣。莲子都要新鲜现剥的才好吃,怎么荷叶和藕尖就要去买现成的了?”某人挑着眉毛,脸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可嘴里的话却阴阳怪气儿的。

我攥紧了拳头,无可奈何的看着他,咬牙切齿的开口:“你不困,我就奉陪。”

空荡无人的大街上,连个灯影都没有,黑漆漆的。只有漫天闪耀的星辰和清润的月光,我就这样被他牵着手,肆无忌惮的在大街上奔跑着。

晚风微凉,周遭的一切逐渐模糊,而回忆像是过电影一般,一幕幕全部闪回到自己的脑海中。

从认识他开始,我的人生便从原本既定的轨道脱离开来,朝着另外一个满是未知的方向行驶,我们做过太多在我原本的认知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们一块儿自力更生,一块儿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一块儿去学校宣传《新青年》,一块儿在火车里死里逃生,一块儿躲避巡捕房的通缉。

可人生的境遇有时候却又喜欢戏弄人,原本同行的人,当行至岔路口的时候,一旦分离,往后的人生,变越发渐行渐远了。

我从没想到,广大路的附近便有一片非常好的池塘,比北京和上海的都要大上许多。因为是夜晚的缘故,那些原本白天绽放的十分灿烂的花朵,一个个都收起了张开的翅膀,轻轻地聚拢收缩回了花骨朵的模样。池塘里修了木制的栈桥,不用坐船便可以近距离的看到这些花儿的样子,满世界都是淡淡清爽的荷香。

栈桥边上的池水很浅,还不到腰的位置。

我拿着一只荷叶和一只莲蓬,悠然的坐在桥边上,晃悠着双腿,看着某人淌在池水中,努力的去将藕尖拔出来。

“你要下来试试吗?”他挥动着细细长长的藕尖,笑着招呼道。

“我才不要。”我嘴角噙着笑意,果断的摇头拒绝,“池子底下都是泥,湿湿冷冷的。”

延年在池塘里吃力的迈着步子,将手中摘得的一把藕尖放到栈桥上,我拿起一只放在手里,借着月光,象牙白的藕尖泛着些许的嫩黄色,手指间轻轻一捏,便挤好多水来,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荷的清甜还带着点泥土味,很新鲜也很原始。

忽然,我被一股力量拉扯,重心不稳,直接跌落在了水中。我本能的惊叫了一声,又被一张大手紧紧地捂住。

“别出声。”

池塘深处,水鸟吱呀着嗓子,扑腾着翅膀,四散飞去。

“你看,白鹭都被你吓跑了。”他贴在我的耳边,悄声地说。

我匀了匀气息,手指挠了挠被他弄得发痒的耳背,随即一拳锤在他的胸膛上:“你想吓死谁吗?我都说了我不要下来了。”

延年没有说话,亦如往常一般,静静的看着我,冰凉的指尖滑过我的脸庞,似乎是想将我脸上被溅落的池水擦干净。可是他的手本就是湿的,越是这样努力的去擦拭,我的面庞越是湿乎乎的一片。

月色下,他清隽面容上,那双晶莹光亮的眼睛格外的好看,甚至要比那天上的繁星还要闪耀。

我一脸的水渍,想要将脸贴在他的衣衫上,却发现他的衣裳也是湿漉漉的,没有办法,我轻轻地踮起脚尖,攀着他的脖颈,将脸上的水渍狠狠地蹭在他那张温热的面庞上。

过了半晌,他扶着我,从池塘里爬了上来。两个湿漉漉的人,并肩坐在桥边。月色很好,月光倾泻下来,荷叶都被染成了银白色。

“上次是把我从水里拖出来,这次是拉我下水,你可真行。”我拧干衣裙上的水,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埋怨着。

“我以为你长大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喜欢做逞强的事。”他将我搂在怀里,轻抚着我的肩膀,柔声道。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微微颤了下。

“白兰都告诉你了?”我试探的问道。

“你不该去顾正红的追悼会的。”他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在上海总商会那群极右分子中,你太显眼了。”

“我会小心的。”我身体僵了一下,仰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暗自出神。或许延年说得对,对于曾经所持的立场与坚持,我从来不加掩饰。我曾经天真的以为,那些人都和父亲一样,怀揣着实业救国的信念与理想。可直到这一场惨案的发生,我才恍然明白,我和那些人,终究不是同路。

孤单,真的是件可怕的事情……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我喃喃自语,紧紧握住延年的手,轻声叹道,“无论怎样,我还有你。”

夜很清静,风带这些冷气,荷叶上积满了露珠,轻轻晃动,露水流淌下来,叶子不留一丝水迹。

我打了个寒噤,身体紧紧的靠在延年的怀里,他察觉到了我的冷,将干净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挽着手,带着满满的收获回了家。

他说,未来的日子,他会很忙,所以才会兴之所至,带我去看曾经错过了的荷塘月色。

我轻笑,某些人向来口不对心,分明是介意有些人的话,却偏偏要找一个不怎么样的借口掩饰。

回到家,他洗了澡,倒头便在床上睡着了。

说好的地铺呢?

我楞在那里,看着某人心满意足的熟睡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第二天,某人早早地走了。

而我,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事儿,兴匆匆的从床底拖出那只行李箱,却最终只能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若说心思深沉,我真的是自愧不如。

那只棕色的皮箱,被上了一只十分精巧的密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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