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豆瓣烂字组专享丨《寻找江保华》

2022-03-21 04:25 作者:Lolla向前冲  | 我要投稿

致谢

感谢豆瓣野原洋子同学的原贴,没有你的随手记录,就没有这个故事。

感谢喜欢那个开头的豆瓣组员,没有你们点赞鼓舞,就没有这个故事。

这是献给以上所有人和支持过我的人的小故事,谢谢,一起加油。

注:即兴开头“三年”不符合设定的时间线,所以改成了“两年”。


寻找江保华

《寻找江保华》


第一节 二仙桥


时至今日,我还有些恍惚,分不清那行歪斜的字迹究竟是恶作剧还是蓄谋的张扬。但是当那辆开往二仙桥的大巴在嘈杂声中发动时,我的人生也随之进入了单行道。因为两年之后,就连谭警官也无法证明很多片段是不是我的臆想。

 

那天我唯一确定的,只有监控录像中用头抵着前座的人,就是江保华。哪怕看不清脸,我也知道他在埋头往本子上写东西。下车前他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车厢愣了几秒,像是胡乱抹了眼泪,又拿起笔往前座的椅背上写了什么,最后才抄起背包离开监控视野,消失在夜色中。

 

“是他,是江保华。”

“你们最近有联系吗?”谭警官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

我掏出手机,搜了下通讯录又翻了一会,摊摊手。

“他离职后就不在我通讯录里了。”

“小伙子,很晚了,十分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配合。”警官礼貌性的伸出右手。

起身握手的同时,我穷尽了所有勇气发问:“警官同志,他……下车前……写了什么?”

“你也看到了吧,但内容和这起失踪案……”

“假如我能想到什么,我是说假如……”

谭警官摸摸下巴,让我在中庭走廊等一会,他要去请示。

 

等他回来时,压低声音再次强调:“今天看到的这些,谁都别告诉。”

我识相的点点头,之后才见他掏出手机,往备忘录上快速输了八个字递过来。

 

保华白绫勒死情人。

 

“能想到什么吗?”

我皱眉,摇头,他叹了口气,显然不比我知道更多。

“如果能想到什么请务必联系我们,这很重要。”

“好的,你们辛苦了。”

 

拎着谭警官给的咖啡走出市刑侦队时,临近午夜,晦暗的天空开始下雨夹雪。

元旦刚过,江岸边的湿冷早已刺入每个夜行人的骨髓,咖啡顶多让你逃避五分钟,我得找点吃的。可是街边简陋的排档顶不住肆虐的北风,被吹得哐哐作响。年轻的排挡老板在冒着最后一丝热气的浑水里刷锅,准备收摊。醉汉们饱食后起身,争抢着结账,却有人踩到湿漉的油腻又撞翻了隔壁的桌椅,引起一阵对骂。混乱的冬夜,只好先回家了。

 

保华你看,最真实的事情还得是饿肚子。

 

我环视四周,关掉了已经打开的叫车软件,直接钻进一辆等客的黑车。反正八成喊来的也是另一辆,这样还不用站着挨冻。

车里烟味有点重,但司机见我上车就用力嘬了两口,扔掉了烟屁股。

“师傅,去二仙桥。”

“去哪里?”他听不懂,扭头确认。

“说错了,二埠桥……先走吧。”

“去二埠……三十块,那片在修路是吧?”

“快修好了。”

“雪要是下大,我可开慢点,听说二埠事故有点多。”

“安全第一。”

油门被踩下,我顺势瘫在后座,脑袋里有片段闪过。

 

“我们都有要去的二仙桥,都有要走的成华道,谁都不能笑话谁。”保华一脸认真的说。

 

冰珠混着雨水噼里啪啦的猛打车窗,路灯的光线因雾气阻隔逐渐朦胧了,叫人觉得窗外一闪一闪的很不真实。


第二节 入职日

 

六月十九日,嗯,就是那个日子。

那天上午,高瘦的保华抱着盆常春藤敲开了我隔间的门。

“尤经理……早上好!我来……报到入职。”

“手里什么意思?”

“这个?常春藤。”

“我问上班抱个常春藤干嘛?”

“新工作……新气象,生机勃勃。”保华挠了挠头。

那天下午,满屏的股票崩得比保华的常春藤还鲜嫩翠绿,果然一派生机。随之而来的,是我手机上的催债电话与日暴增,好在后来放贷的都忙着跑路,至今没有给我造成物理性伤害。总之,忘不掉保华入职的日子啊,六月十九日。

 

夏至当天,我给保华拿来一盒崭新的红色名片。

“用不用得上另说,就当见面礼吧。”

“江临置业新媒体运营部高级助理,江保华。”

每个字都因被念得字正腔圆而十分滑稽。

“我是光棍经理,你是光棍助理,你滴明白?”

“尤经理,还请多关照!”保华认真的给我递上一张名片。

“就大两岁,叫尤哥!”那天我久违的乐了。

中午请他吃饭,饭后他回请我喝水,收银大姐和我一样,说很久没见数钢镚付钱的人了,后来保华说付现金这个事情更真实一点。

 

你说在一个不大的房产中介里,有多少能关照的呢?我就是个出图的,平时业务员去跑盘,我给新房源出户型图,转头交给维护信息的妹子们,线上线下都有。而保华,每天要给几个公众号、十几个客户群写广告、发广告,再收集客户的需求上报。碰上和新楼盘一起搞促销,我们也屁颠屁颠跟在后头按按快门,端茶递水,回来再发一波广告——挣得不多,却也比业务员省心。至于这个新媒体运营部,完全是老板觉得高大上弄的,两男人挤六平米杂物间也算个部?

 

现在想来,保华入职还算我“敲定”的,当时老板和我在小会客间里给他做面试,场面一度尴尬。保华有个毛病,心里事情越多,说出来越乱也越少,可偏偏写出来的就越清晰。所以当老板给他看了两个新楼盘资料,要求临场发挥编点好词时,他因为想说的太多而哑巴了。

老板眼瞅他没戏了,就趁接电话的工夫喊我看看到底怎么个情况。

“老周打电话去了,实在不行,手机上现搜点儿中介常用词对付一下?”

“你们……不是招复读机的。”保华憋红了脸,指指茶几上的电脑,“能借我打字吗?”

我愣了一下,关掉保华并不赏心悦目的简历文档后,把笔记本转了过去。

保华嘟着嘴,很快“工作”起来,在老板回来前,笔记本屏幕被转了回来。

老板走到我身后,看了会才问:“他写的?”

“对,现写的,挺利索。”

“老尤你觉着怎么样?”

“对付几个公众号和客户群,属于杀鸡用牛刀,以后视频文案也有人能写了。”

“小伙子,去隔壁和人事谈合同,跟着老尤干,把网上那什么流量搞起来。”

那是保华第一次见老板,第二次是在他离职的时候。

 

后来我还问过,知不知道入职那会中介日子已经不好过了。

“多少知道些……但我吧,也不是很看重这些……”他一边翻着什么书一边回答我。

那你更看重什么呢,江保华?


第三节 假身份

 

“喂,到了,醒醒,二埠桥到了……”司机推我,我有点迷糊。

“香港……署……不明……沙沙……7例……”车载广播在响。

“哦……到了”后脑勺有点重,大概是江岸边冷风吹的。

“还要怎么走?”

“过桥,第一个路口右转,亮灯最多的那栋楼,谢了。”

“都早点回家,挺冷。”

 

打开房门,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只要遇上连续的阴雨,这种老房子特有的气息就叫人不爽,冬天的低温甚至让除湿机也有心无力,最好的应对就是忍着。

 

“尤哥,这梅雨天阳台上晒的衣服老也不干,能怎么办?”

“快出梅了,早说弄台二手除湿机……你小子租个半地下哪来阳台?”

“帮朋友随口问问。”

 

我热了杯牛奶,塞了几口发硬的面包下肚,还是头疼,明天最好请假。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保华平日不像有几个朋友。

“我是光混助理,你滴明白?”

“滚,去接外面的电话,响了好几声了。”

 

洗漱完已经一点多,我没有钻进潮湿的被褥,那只会让人更睡不着。借着餐厅吊灯的幽光,我从沙发坐垫下摸出一台碎了屏幕的旧手机,里面有我另一个“身份”。

 

入职后过了半个月,江保华发现了这个秘密。

“尤哥,你又不出去跑,怎么平时还有个手机?”

“撸贷的,别多问。不过呢,它还能帮你桌上的闲书找到下家。”

我一脸得意,保华满脸困惑。三分钟后他惊讶的发现,眼前的胖子居然还有个贩旧书的兼职。往后几个月他找我买过些小说,却从没卖过任何一本回来。

 

昨天有两百多个网络号码催收,全部屏蔽后,我倚着沙发打开微信。

“电池电量低于5%,请及时充电”,红色呼吸灯此刻真是越发刺眼。

有两个新客户留言问我找书的结果,不想回复。

下翻,江保华奇怪的头像——脑袋钻进铁桶的男人在鲜花地上睡着了。没有红点,没有新消息,最后一条就是冬至前夜发来的。

 

■ 2019年12月21日 13:02

此心安处是吾乡。

 

没错,正是那天,保华特别来劲的加了这个微信,因为可以看到我又找着什么绝版小说。我和他约定,在这头我不是老尤,不是尤哥,我是不存在,是查无此人,往这里发的消息我半个字都不会看更不会回,相中哪本书吼一声更快。谁让这个号最初就是买来撸贷的,不能和现实生活产生瓜葛,再后来因为贩书情况特殊就合二为一,却意外的方便多了。

 

这小子挺守约,除了偶尔能撇见他像在自言自语,几乎等于不存在——和在公司差不多。

不过在刑侦队看到录像时,我隐隐察觉到:最初他只是自言自语,后来发现我真的完全不看,出于令人窒息的信任,他骐骥有一天,我会回过头见证他的经历,不,他两的经历,哪怕总共就13条消息。毕竟如果只是做记录,他有不离身的红色小本。


第四节 瓶中妖

 

翻遍这些消息都不需要十秒钟,我又从头到尾数了两遍,就13条,他发了一年多。

 

■ 2018年7月8日 23:02

偶遇一个二手书贩???

 

■ 2018年8月6日 00:07

大半夜俺读魏蜀吴大乱斗失眠。

 

■ 2018年8月23日 22:04

你是瓶中妖,我又何尝不是。

 

■ 2018年9月3日 23:02

串好撸,酒好喝,话好谈。

 

这条……应该是陪他喝酒那晚的。

 

手机不合时宜的“嘟——”了一声。

“电池电量耗尽,将在30秒后关机。”

这老手机电量是越发不经用了。找到充电器,插了一会却还是关机了,天冷,充不进电,只好先放枕头底下。给人事留言请假后,我再也敌不住困倦倒头就睡,这半天像是过了半年那样漫长。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响了。

是本地的一个座机,接起来后,是昨天的口音。

“小伙子,我是昨天的……”

“谭警官,你好。”

“小伙子,我姓汤,三点水那个汤。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好吧,汤警官口音有点重。

“您讲吧,今天我感冒在家休息。”

“那直说了,能不能帮忙回忆一下,江保华在公司时,有没有和什么同事闹过不愉快,或者有躲债,躲仇家之类的?”

我坐起身子,哆嗦了下也清醒了些。

“没有,他平时经常一个人待着,也没有催债什么的,顶多和快餐店吵过一次。”

“和快餐店吵,为什么?”

“我记得是……他不愿扫码点餐,和店员吵了两句,不是什么大事。”

“好的,谢谢。昨天那句话,后来回想到什么了吗?”

“如果想起什么,我第一时间告诉您。”

“好的,打这个座机或者昨天的号码都行,好好休息吧。”

 

挂完电话我就打了两个喷嚏,一摸额头,有些低烧。

 

“为什么你和我就面对面,为什么……却还要让我去对机器说我要吃什么?”

江保华那憋红的脸又出现在我脑海里,那是在公司对面新开的快餐店。

“先生,这是店里的规定,请扫码点餐,现在有优惠的。”

“这是正常的交流吗?这正常吗?”保华越发生气了。

“要交流回家找你妈交流去!”不知从哪传出一个暴躁而刻薄的声音。

那天我冲到现场挤进人群时,就听到这么几句话,最后是我把手里拽着纸巾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的保华强行拉出来的。中午太阳很大,他却很低落,觉得这可笑,觉得人和人不能是这个样子的,他想不通。我拖他去吃了炒面,他回请我喝水,还是用现金付的,我有点理解他说的真实了,是某种坚持。

 

下班后,保华主动问我去不去喝酒,平时他滴酒不沾,我看出他有什么想说的,就答应了。

夏天最大的享受,莫过于撸串加冰啤,保华喜欢重辣铁板鱿鱼,我最爱烤面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点个烧烤的工夫,保华面前已经多了个空啤酒瓶,让人惊讶。

那一晚,江滩边的蚊子很高兴,因为保华十分投入的说了很多他年少时的事情,直到第二天才发现腿上被咬得惨不忍睹,我穿的长裤,逃过一劫。

 

保华出生在江临西北面的一个库区边,那个库区现在是挺有名的景点,公司团建还去过。

保华是婶婶带大的,据婶婶说,保华出生前,他父亲和叔叔跟部队去边境打保卫战,叔叔没了,父亲负伤退伍,回来后有了保华。保华的名字就是父亲取的——保家卫国,光耀中华,好名字。保华两岁时,父亲带着复员费跟战友去南方下海,从此杳无音信。

后来保华的母亲也神神叨叨的要去南方,在他差不多快懂事的时候,母亲不知所踪。婶婶没有孩子,保华就由长辈做主过继给了婶婶,两人靠婶婶编竹篓的手艺和叔叔的抚恤金倒也过得去。十多年后保华考上了江临的大专,半工半读的在这个江边小城努力扎根,即便至今还是居无定所,他也很少抱怨。他觉得自己像株藤本植物,不停的在攀援。

我取快递时,撞见过他去邮局给婶婶汇款,婶婶总不肯收,他就寄点心和衣服回库区老家,婶婶收下他就高兴,觉得写广告也更有劲。

 

我问他会不会恨父亲,他说那可能是那个年代最好的选择,就像现在,好像所有人又被一个大时代裹挟着,推搡着,催促着——选择更多是不由自主的,这让他觉得不真实。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保华一口气讲这么多,并且确定他的口才绝不逊于他的文才,只是平时不想多说话罢了。趁保华大嚼鱿鱼和茄子的时候,我憋不住去小解,回来看到他往巴掌大小的红色小本上记着什么。

“那个本子你从不离身,每天在记什么?”

“无所不记。”保华有点不好意思,“发现刚才自己说得不错,就记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小时候保华没什么玩伴,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就往本子上记,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也练成了现在的笔杆子,一切皆有因果。

 

后来的话题是我没想到的。

“尤哥,我最近在豆瓣上认识个女孩子,在长沙上大学,大四。”

“豆瓣?查书和电影的那个吗?”

“对,你贩书就用它查资料,我想解闷,就上去认识更多人。”

“为什么特地提到这个妹子?”他平时从不主动说自己的社交,可能因为本来就少。

“我觉得她很特别,她管自己叫瓶中妖,就是那个被关在瓶子里的妖怪。”

“天方夜谭里那个吗?被渔夫捞上来还要恩将仇报的?”

“格林童话也有,但差不多,她说的是我打开了她的瓶子,要缠着我,不想再回瓶里。”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遇不到这样的妹子,快介绍给我。”我快笑晕了。

“这有点不真实。”保华眼神的黯淡我至今难忘,他顿了几秒继续说:“好比写字让我觉得真实,因为纸和笔就在手边,可瓶中妖,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

说罢保华站起身,把本子和笔收进随身的背包。那天两个人正好喝了一打,结完账,排档依旧热闹,保华重归落寞。

 

满嘴酒气的两个男人,晃晃悠悠的走去公交站。为了缓解气氛,我指着一位在查酒驾的交警开了个小玩笑。

“保华,你看那个侧脸像不像谭警官,川岛警官。”

保华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再转头就做了无辜的表情,还敬礼。

“警光好!”保华示意全文背诵。

“我问你,你该走哪儿?”

“到二仙桥。”

“我是说你该走哪条道?”

“走成华大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演不下去了。

告别时,保华一脸认真的说:“尤哥,你看是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有要去的二仙桥,都有要走的成华道,谁都不能笑话谁。”

“是的。”我知道他在说某种执着,所以又强调了一遍:“你没醉。”


第五节 白绫恨

 

下楼吃早点到一半,我想起枕头底下那个手机,就叼着包子,让老板帮忙把还没吃两口的馄饨打包,那样子一定很可笑,反正我就是不能等了,保华还留了什么信息?

 

■ 2018年12月29日 13:05

长沙下大雪,万幸复诊都好。

 

■ 2019年1月1日 01:03

跨年夜她为我哭了,这不真实。

 

没什么头绪,想不到什么。看上去是瓶中妖生病的事,长沙那个地方,入冬后有点头疼脑热十分正常,气候如此。至于保华,如果现在能回复当时的你,我会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 2019年5月8日 22:08

你枉费她的好意,蠢货。

 

■ 2019年5月9日 23:08

风雨夜一片真心予知己。

 

隔了五个月的消息,大四……毕业季前的忙碌让保华也跟着转吗?

玩笑、知己、不恨……不恨……我恨你……那个电话?那个……肖……肖……

我赶紧走到紧靠墙角的第二个书架,拿起了书脊微微泛黄的《白绫恨》,轻轻掸去切口的浮尘。这是套已绝版的“带色”连环画中的一本,全套四本市场上至少能卖五百,可是这本收来后我也不打算出手了,就因为这里有两个人的记忆碎片,其中之一是江保华,之二是肖白玲——这本书本来的主人。

失踪的一定还有肖白玲。

汤警官没有告诉我,他们在找肖白玲。如果是江保华失踪十天半个月,不会有人报警,这个世界很现实,有的人失踪了都不会被人注意到,所谓没有存在感莫过于此。

他们在找的肖白玲,无疑就是保华释放的瓶中妖。

 

我一下回到了那个柳絮肆意飞舞的四月,由于靠感官去记忆很多事情,导致现在的喷嚏能和那个四月的喷嚏联系起来,感官就是我的时光机。

 

那天我刚进“新媒体运营部”,还没坐定,保华就向我招手,说帮忙看点旧书值什么价。

我绕到他的电脑屏幕前,远远看到一张照片上摆放着七八本书,背景是大学宿舍的蓝白格子床单,全国统一,叫人怀念。三四本畅销的口水书,几本经济法和会计书,看上去又是哪个快毕业的大学生在清库存——和撸串隔了半年多,我都不记得瓶中妖的存在了,根本没多想,就说不值钱直接卖废纸就行。

等保华准备回复对方时,我发现照片角落里有个眼熟的封面,就抢下鼠标放大图片。

没错,一本钱晔手绘的《白绫恨》,知道的人不多,但不代表没有价值。四年前出版,改编自经典小说的连环画,这是第四本,因为带点颜色,流通的也不多。

“这本《白绫恨》连环画他要多少钱?”

保华察觉到了封面上的“亮点”,笑着说:“不放大我都没注意。”

一番沟通,那头说二十块就行。

“哪的朋友?”

“长沙的。”

“我出五十,让他给你寄个便宜点的到付。”不能太亏待对方,是吧。

对方同意,我就把钱转给了保华,美好的一天从捡漏开始。

 

就在快忘了这本书的时候,五月的一天,我替保华签收了个到付小包裹。

发件人是“肖白玲”,清脆悦耳的名字,发件地是长沙橘子洲附近的一所大学。看那个包装大小,很可能就是《白绫恨》,果不其然。

保华拆完包裹,想也没想就交给我,毕竟我是买家。那会楼市调控调控再调控,中介生意一落千丈,我打不起精神,拿到保华递来的书,连道谢都顾不得就带回了家。

 

谁知到了晚上,保华问我要在二埠的定位,说是书里有重要的东西,他现在打车来取。当时隔壁大爷的电视里,在大声重放新闻联播——晚上九点多,突如其来的贸易摩擦即将迎来魔鬼的步伐。

给保华发完定位,我翻起了餐桌上的《白绫恨》。两张小巧的明信片掉了出来,是长沙一家书店的留念,盖着精致邮戳。但这不是保华的目的,他是来追回几行字迹的。

 

我们是天上的星星,我们在孤单的旅行。

 

请在我梦里,留下你的脚印。

 

此心安处是吾乡。

 

娟秀齐整,当时只觉得保华有点妹子缘,除了一丝羡慕还是没有多想什么,谁知道如今肖白玲和江保华一起失踪了。

 

好像还有点没回忆完全……

 

对了,拿回明信片的第二天,我在外面吃过中饭慢慢悠悠的往回踱步——就像前几年流行的树懒那么慢。路过一处背阴的花坛时,看到不远处保华在打电话,脸上写满歉疚。

前面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不确定,最后两句倒很确定。

“江保华,我恨你!”听筒里隐约传出女孩子带着哭腔的嘶吼。

江保华弓着背,用手掌抹了下溢出的眼泪,用颤抖的声音淡淡回了一句。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对方挂断了电话。

 

现在看来,是明信片让小两口闹别扭了。因为保华是以自己的名义替我买书,肖白玲满怀爱意的夹了信物给情人,最后却发现落入他人之手,怎么想都会生气吧。不过能用上一个“恨”字,足见这妹子不是开玩笑的。当时的我只能绕开,当作没听见。后来《白绫恨》也永远留在了书架上,回忆是无价的。

 

几天后保华去街上买了一堆江临特产,分两箱往外寄,婶婶和肖白玲应该都大饱口福。


第六节 情人泪

 

大雪是足足下了一夜。吃早点那会,马路上的积雪正被环卫工人铲到一边等着运走,人行道上和花坛边到处是深浅不一的兴奋脚印,还有小情侣迫不及待凹着造型,让赶去上班的单身狗们投以鄙视的目光。这会雪停了,从我住的八楼往下看,比刚才多出好几个圆滚滚的雪人。肖白玲,你去复诊那天,长沙有这么大的雪吗?

 

还剩4条消息没读,可呆在家里已经透不过气,我裹上厚实的大衣,只揣一个手机,决定到江边走走。昨晚之后,总觉着有些事情,该做个了断了。

 

江岸边的西北风停了,太阳吃力的钻出云层,撒下些许暖意。江面上有几艘缓缓前行的运砂船积了厚厚一层雪,看起来就像专程由南往北运雪一样,有趣。我在跨江桥不远处的绿化带里,找了张还算干净的石椅,搓搓手,从怀里掏出焐暖的手机,继续读那穿越时空的讯息。

 

■ 2019年6月23日 10:02

七月一到,梅雨就快停了吧。

 

保华在一个梅雨季入职,在另一个梅雨季离职。

那个六月底,我和保华吃了好几顿业务员的散伙饭,终于七月一过,轮到保华请大家吃散伙饭了。那天老周面无表情的走进来,弯下腰和正在敲键盘的保华耳语了几声,保华点点头说:“等我把手上的写完发出去,就快好了。”老周拍拍他的肩膀,匆匆离开。

 

吃散伙饭那晚,下很大的雷阵雨,吃到一半小餐馆附近电箱跳闸,抢修队弄了二十多分钟,最后老板给打了八折。停电时一桌人举着手机灯,像给保华开告别演唱会。保华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闷了小半杯二锅头,在摇曳的灯光里吼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桌上几个本来有点伤感的小妹笑作一团,还抢着发朋友圈留下纪念,可惜照片都很模糊。

 

临走时,保华把常春藤交给我,叮嘱夏天不要多浇水,因为常春藤夏天是睡觉的。他还塞给我两包白色药粉,上面用标签写着喷施的方法和时间。

 

■ 2019年7月27日 00:06

第三次口语前夜,她崩溃了。

 

■ 2019年8月8日 12:03

只是两个字母,隔万水千山,A和G。

 

A和G是什么?为什么两个字母会相隔千山万水?

让人相隔的……还有肖白玲打来的那个电话吗?

 

保华离职后,我们断断续续保持着微信上的联系。他回库区旁的水产市场帮忙,几乎不发朋友圈的人,也开始推当季的鱼获,偶尔还能看到他下网时的自拍,晒得黑多了。

有几个周末他更少见的向我请教英语考试的事,我说自己四级都过得磕磕绊绊,哪有能耐教?他就没再问。从那时起,保华的消息逐渐少了,我则一个人扛着“新媒体大旗”继续前进。

 

秋衣上身,丹桂飘香时,我接到一个女孩子急匆匆的电话,是打公司座机找我的。

对方抽泣着问是不是老尤,我说是。

对方没头没尾的说找不到江保华了,说自己没有隐瞒,她没有办法。

我听不懂,就问她找到我是要做什么。

她说,能不能让我给江保华打个电话或发个消息,就说“有人要告诉他,情必近于痴而始真”,大概是什么约定的暗号吧。

我想着可能会帮上保华,就答应了,反正是举手之劳。

等我给保华发完消息,晚上想看看有没有回复时,发现他也从我的微信里消失了,整件事情我完全无法理解,也就没有追问。

 

直到两个月后,接到汤警官的电话,问我是不是保华以前的同事,然后喊我尽快去市刑侦队看录像,我才明白这些事之间有莫大的关联。


第七节 幽梦影

 

■ 2019年10月8日 22:08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

 

太阳完全摆脱云层束缚时,我读完了全部消息,阳光下的江面显得宽阔了。我站在跨江桥的人行道上,翻着手机日历。明天是小寒,距离冬至过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和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江保华,你和肖白玲到底去哪了?

 

江保华,你在公交车上留下的那行字,是一个谜题吗?

 

江保华,如果站在我面前,你会告诉我,“答案请在文中找”吗?

 

江保华,你说豆瓣上只有两类人,一类在发现世界,一类在等着被世界发现,你是哪种?

 

江保华,你说人都靠期待活着,哪怕只是期待一个谜底。每次谜底被揭开,无论是自嘲还是肯定,都给人活下去的欢乐与勇气。

 

江保华,我很清楚,每次你心里事情越多,写出来的就越清晰,那句话,一定是无法用手机发送的第14条消息,这才是故事的结局,对吗?

 

我面对江面,深深吸了口气,赶走最后的犹豫,迎着那耀眼的阳光,用尽全力去振臂一挥,将手机扔向湛蓝的天空。手机化作江面上毫不引人注意的一朵水花,犹如江保华和肖白玲一头扎进茫茫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刻,挺真实的。

 

=========================

 

又过了一年多,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年多,老周开始号召业务员“就地过年”,并为大家准备了留在江临需要的东西。我父母都是本地的,自己也一个人,所以感觉不怎么强烈,只要江临附近没有突发状况,就照常两点一线的生活工作。

 

那天下楼遇到警车路过,车上下来的人有点眼熟,戴着口罩也能认出大概是汤警官,因为他眼角有道特别的伤疤,好认,可能是以前负的伤吧。他也认出我,就一起吃了早饭。

 

喝豆浆时,提到江保华,可能因为大家都忙着防疫,这个案子也没什么人在跟,所以他告诉了我大概的情况。

他说江保华和一个女孩一起失踪了,女孩父母分居,是父亲在长沙报的警。本来冬至前夜,按约定女孩要从长沙机场去香港,再飞欧洲和做驻外代表的母亲团聚,准备办移民。结果女孩在长沙机场扔下手机,闷头打车去了百多公里外的县郊。调监控发现一起奔过去的,还有江保华,就是我看到的那段。江保华在上车前也扔了手机,无从追踪。加上下车路段偏僻,天黑监控模糊,追查线索直接就断了。这件事如今成了悬案,只能等疫情稳定些再找机会排查。

 

他狐疑的问:“听了这些,还能想到什么吗?”

我浅笑着答:“一个总是随身带着笔的男人,不会用它写下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吧。”

“如果有证据证明就好了。”汤警官戴好口罩起身,和我告别。

“对了”,他站在店门口回头,补充道:“后来我还去查过你说的快餐店,没人记得。”

“那就是我记错人了,抱歉。”

 

=========================

 

今天是春分,降温了,瓢泼大雨。

午休时,在电脑上打开豆瓣,刷着热帖,一行熟悉的字迹进入眼帘。

 

保华白绫勒死情人。

 

世界就这么小吗?有人坐上保华坐过的位置,拍下保华留下的字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八个字,是他的字迹。

时至今日,我还有些恍惚,分不清那行歪斜的字迹究竟是恶作剧还是蓄谋的张扬。但是当那辆开往二仙桥的大巴在嘈杂声中发动时,我的人生也随之进入了单行道。因为两年之后,就连谭警官,噢,对不起,是汤警官,也无法证明很多片段是不是我的臆想。

 

“老尤,收拾下对面座位,今天有新人。”

“没问题。”时光流转,春华秋实,人来人往,仅此而已。

 

我收拾保华留下的废纸时,发现里面夹着一本张潮的《幽梦影》,随手翻开,写道: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常春藤,你觉得呢。

 

(终)


草稿

后记:关于我上厕所看了张图即兴写了个开头最后被鼓舞着写了篇小说这件事

 

做很多事情,需要契机的,特别是创前人之未作。

 

3月15日之前,你们的每一次点赞都在让我犹豫要不要写这个故事,因为最初只是即兴。

3月15日下午,日历蹦出“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让我下定决心写。

3月15日至今,几个不眠夜,前后修改了很多最初的想法,写成了这篇小组专属小说。

 

以前我写东西,会担心被盗走,这次完全不担心,因为它是属于这个小组的,夺不走。

那张引发了故事开端的照片,来自这个组;那些你们的鼓励,来自这个组;这个故事中的内核,解开那个谜,更属于这个组。所以,谁盗去,都会让他失去原汁原味。

 

因为以上原因,我拒绝所有转载,这个故事只属于豆瓣烂字组。

 

我也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支持多年来给予我无数无私帮助的豆瓣,证明这里是可以生产出原创作品的土壤。

 

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请你的朋友到烂字组来,感受这里的欢乐,感受世界的包容。

 

谢谢谭乔警官,谢谢二仙桥大爷,能拉,只能拉一点点。

 

此致!

敬礼!


豆瓣烂字组专享丨《寻找江保华》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