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之約 (狄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
他自问不是非常聪明的人,唯一优点是沉得住气,所以他掩饰得很好,但后来年岁长了,他才发现自己做得不够好。
演戏演戏,当不得真,自然也不觉得次次以死亡做终结有什么问题,甚至还能领个大红包,偶尔结局与他同死,卸完妆下班便是两份红包并成一顿大餐。
年轻人的生活总是有滋有味,那时候觉得两人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是如此理所当然。
直到有天,他"死" 在他怀里,怀里的人一向聪颖又有天份,演技自是一绝,所以他突然忘了自己是在演戏。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似的,泪也争先恐后地逃走,他茫然无措地抱着他,不敢细想"失去" 两字。
于是那天之后,他明白了,或许自己早晚是要失去他的。
当年的社会说温柔却又残酷,今天你是天王巨星,明天可能便是过街老鼠,他怎么敢赌?
他是有前途的人,头脑灵活,八面玲珑,刻苦勤奋,就是有点小任性,不过也是这样最令人喜欢,他值得所有人的喜爱。
因此他不能独占他。
他庆幸自己话不多,在别人眼中只是个沉默的人,在比较机灵耀眼的他的衬托下,那些在戏中稍稍表露的情感才不至于出格。
他认真地对他说,等此间事了,我便封刀不理江湖事,与你同去太湖边上务农去。
他听完低头笑了,他便当他是应了。
如果人生能像戏一样,在这里打下此剧终,那该有多好啊!
可惜戏不如人生。
他开始找些理由疏远他,在记者采访时跟他唱反调,果然传媒一张口,就是绘影绘声地大肆宣扬两人不和。
幸好......幸好。
这两人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好漂亮的一对啊!看见的人都说。
他把以前世人对他俩的赞美收藏在心里,他盼着他懂那些在黑暗中日复一日,无声湮灭的情感,却又向满天神佛祈求他以后人生顺遂,不必回头且不渡苦海。
记者每次问起,他就冷着面回答。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没什么可惜的,不想见就不见。
他想,哪有什么和好?根本没有争吵。
朋友问起,他只是沉默。
他们说,他会恨你的。
他想,可能恨才是最好的。
直到他打电话给他,没人先开口,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他想,我们是soulmate,所以会懂的。
最后他说了一句,你没问过我,便挂了电话。
自此之后,他的人生用年来算。
很快十年过去,他在颁奖礼上看见他,才懂得年轻的自己做法不妥。
他以前天真的认为,不想前功尽废,唯有让天下帮他俩记住,他们不和。
却没有想过对另一人来说是多么痛苦,他否定了他最青春焕发的八年。
终于在镁光灯下,他抱着他认错,他说,我的爱意总是抵消不过愚蠢。
他终于又在他面前笑了。
又是三十年,记者没为难他,是他自顾自的,坦然地对着镜头说,现今最想演,觉得最有挑战性的就是同性恋的角色。
再然后,他与他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兜兜转转已经大半生过去,离离合合终究回到了起点。
他们四目相对,像往日一样,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
这次,他们会替我们记住。
邵氏双子,姜不离狄,狄不离姜。

同是过路同造个梦 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一种相思两段苦恋 半生说没完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 总是最登对 ——似是故人来
他跟他,一见如故。
所以在他面前,他可以任性,可以放松,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反正自己再怎么调皮,他也会在旁边守着。
如果他做饭,他就会主动去洗碗。
他拍戏,他便去片场陪他。
他没有的,即使只是花里胡俏,闹着玩的名衔,他也不想要。
还有他只买给他一人的夜宵。
他这样的人,什么都好,所以他喜欢跟他待一起,连有空调的家都吸引不了他,他宁愿在宿舍跟他互相扇着扇子睡觉。
他拿了个奖,心里没有太在意,但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记者也更常缠着他采访了。
老是问他一些喜欢拍什么戏之类的问题,他心里翻着白眼,答了就能挑戏吗?口上回答说比较喜欢拍古装。
记者问为什么?
他说,演古装好浪漫,可以跟你的伴侣一起骑马。
于是全港观众看着导演镜头下,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恣意地骑着马,演绎出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是喜欢演戏的,也能沉下心去钻研,只是早知道得了奖,会令公司给他差别待遇,使他不敢靠近自己,他宁愿一辈子赖在邵氏跟他拍些小剧集算了。
聪明的他,那时候并没有发觉这想法有什么问题。
后来,记者问他,有想过像外国那样拍同性恋题材吗?
他说,如果是和他演对手戏就拍。
那是他第一次,在记者面前不再静静地笑着看他胡说八道,而是清晰地说不会跟他演这种戏。
他气呼呼的想,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跟他一起拍戏啊?
那时的他,年轻有本钱,命运也不曾苛待他,身边还有一个知己,所以根本不懂什么叫无可奈何。
往常别人总把他俩拉在一起比较,说一个比较聪慧活泼,另一个则成熟稳重,他觉得就是放屁,那个人就是幼稚,不然怎么会无端疏远他,而自己是笨,连做错了什么惹他生气,竟然也想不到。
恰好那天导演叫他回去补一个镜头,对手分明说了一句玩笑话,但他仍然不受控制的觉得委屈,觉得想哭,他说,我就是不想活!我就是想跟他同死!
离谱的是,导演还说效果不错。
后来,他来找他拍戏,他满心欢喜的以为风浪总算过去了,却没想到这次原来才是彻底决裂的时候。
他不懂,明明他还温柔地替他剪头发,明明剧里他们依然那么友好,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记者问他,他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
他的内心有一个孩子哭着想跟别人说,如果可以,你们能帮我问问他吗?
那阵子,他成长得很快,几乎跟人每说一句话便想想哪里会出错,每做一件事都必须想好退路,简直就像那个人一样。
可惜,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敢走入邵老板房间谈判的少年终究是失去了他的归处。
在两人决裂后,所有人都在惋惜,仿佛他是无辜的受害者,于是他的事业路也走得份外顺畅,忙起来倒是好事,他最怕闲下来会有空胡思乱想。
偶然一次出去跟熟悉的朋友应酬,一句醉言解开了他心头的迷雾,那朋友说,你们都没有错的......可能错的是这世界,错的是这年代!
他想,哦,原来自己的聪明真的只适用于演戏方面。
他冷静了两天,给他打了个电话,刚开始两人都没想到要说什么,他干脆静静地听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脑子想了很多东西,古龙的,亦舒的,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最后竟然觉得朋友的话好像是真的有道理,而他的方法看来也是最有效的,他有点恼怒,所以他在电话里吼了一句,你没问过我!
让他差点傻乎乎地错过自己一生最纯粹的感情,即使里面夹杂着甜酸苦辣咸,那也是他该尝到的。
至于其他的事,他只回应了大众传媒一次。
他说,那人不把我当朋友无所谓,不视我为敌人就好。
记者问及他俩最后拍的那出戏,他直视着镜头说,我不后悔。
他想,大概......只是有点遗憾。
自那之后,他把身心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其实他是真享受演戏,毕竟戏如人生,历经那么多次轮回,早晚能把那点不甘心刷走的。
第一个十年,他踏出了一步,而那个人终于开窍了,所以他笑着对他说,你呀,还不算太蠢。
气消了,也释怀了,他剪下报纸上的煽情报导,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第三个十年,面对小记者兴奋的表情,他心里骂了他一句幼稚,然后笑着回答根本不用思考的问题。
——只要他想演,我就演。
再然后,他给他颁奖,他有点恍惚,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但又的确变了好多。
记者问他什么时候退休?他稳重地回答,身体会告诉我答案。
心里的小孩子却调皮地说,不退休,我还想拍古装。
——为什么呀?
——因为古代人骑着马,想去太湖就能去啊。
回家看到报纸上夸张的标题,什么"世纪同框"的,他笑着摇头,却仍旧剪下来收好。
这次,他们会替我们记住。
邵氏双子,狄不离姜,姜不离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