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努斯之怒》——第十二章
译者:义薄云天
校对:黑军克星斯派尔

胜利大厅
马格努斯带领他们走进被遗弃的宅院中心的广场。
他在阿里维亚·苏雷卡的身躯边停了下来,单膝跪地,伸出一只手轻抚她被鲜血浸透,残缺不全的外套。触及仍有温热,她躺在不断扩大的血池里,鲜血闪着暗红色的光芒,正从她残破的身躯中流淌出来,如同血红的双翼般延展,在马格努斯的心中宛如一位陨落的女武神。
“我不曾认识过你,但我很抱歉这是你的结局。”他说着,从她毫无生气的眼角擦去一颗红泪。
“阿特拉哈西斯骨子里就是个猎鹰,残忍而直率。”阿里曼说道。“不错,他违背了你的命令,但他不应该是那种死法。”
“我说过不能杀人。”马格努斯说道。“难道我的子嗣们现在可以选择性地服从我的命令吗?”
“当然不是,吾主,但——”
“我们进入这个洞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死亡。”马格努斯说道。“当时我无法理解,因为整个银河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存在能造成那样的死法。我从未想过可能是我下的手。”
“那我们其他人呢?”阿里曼追问道。“您看到我们的死亡了吗?”
“没有。”马格努斯撒了个谎,重新站了起来。“我没有,而且在你因为你部下的死而责怪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罪行。哈索尔·玛特在哪里?他该死吗?”
阿里曼在听到他过往兄弟的名字时退缩了。
你觉得你可以恢复我的灵魂,而我却不能看透你吗?马格努斯用只有阿里曼能听到的方式传达。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所以我不怪你,但我迫切希望你能放下重担。我们在普洛斯佩罗后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而你为我牺牲了你的兄弟。相信我,在那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的子嗣们好。
阿里曼僵硬地点点头,跟着马格努斯走进广场中央,拼成抽象图案的马赛克汇聚于此。 马格努斯慢慢踱步,试着想象每座宅院对应的是哪一个兄弟。他察觉不出任何足以分辨的差异,但他能感知到,某些兄弟曾在这里逗留过。
“和你们一起待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我的兄弟?”他说道。“我们会亲密无间,还是像大远征一样勾心斗角,争抢父亲些微的关注?”
马格努斯在一瞬间想去探索他灵魂碎片所逗留的宅院,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有什么意义?这是对他并未亲身体验过的生活的乡愁吗?抑或重新理解一段他并未真正经历过的生命?
不,最好不要触碰那道伤口。
况且,他们能够行动的时间很短。
就在当下,禁军的部队可能已经开始集结,甚至还有他的一些忠诚的兄弟。
他们为什么没有守在这里是个谜。在大天文台释放力量的举动本应该立即吸引他们,而他们尚未发现这次渗透是马格努斯不愿意浪费的机遇。
他蹲在广场中心象征宇宙二元性的巨大符号旁,身前是围绕符号的连串印记,他依照另一个人记忆中的顺序按了下去。一开始无事发生,但很快他就感到石板底下传来震动,他退开数步,眼前一座象牙塔从地面缓缓升起。
它通体如瓷器般光滑无缝,但片刻之后一扇弧形的门在侧面打开,投射出一道蓝色的人造光芒。马格努斯信步走进门后的电梯,它的尺寸和这些宅院一样,恰好匹配他的体型。
他的子嗣们如同仪仗队一般随伺在后,稍后那扇门滑动关闭,电梯开始向行星深处下降,似乎足有几公里深,直达喜马拉奇雅的核心。
“您知道它通向哪里吗?”门卡乌拉说道。
马格努斯没有回答,于是他们保持着紧张的沉默,直到电梯门打开,露出一道短小的走廊,走廊尽头矗立着一道高耸的青铜大门。两扇门扉上精美的浮雕描绘出相对而立的一男一女:一个站在土地上,一个站在工厂外。
“生命与死亡。”阿蒙注视着女人说道。
“工业和战争。”门卡乌拉看着男人说道。
“不止如此。”马格努斯说着,指向挂在男人脖子上的两道象征统一的交叉闪电。“这是我父亲梦想的具现。人类被永远束缚在繁衍和劳作的使命中以沐浴祂的光辉。祂是他们的太阳神,他们的阿尔法与欧米伽,他们的起始与终结。一切恩赏都来自对帝皇的崇拜。围绕祂的星星是我们,是原体,是奉祂之名战斗,执掌祂所设律法的战斗天使。”
“地上之人:团结就是力量,分裂就是弱点。”阿里曼精确地翻译出门楣上方的装饰条中书写的古老文字。
大门被轻松推开,后面是一道数百米长的宽阔长廊,其中放满了展示柜,如同普洛斯佩罗的金字塔中曾经常见的景象。长廊中的许多柜子和箱子已经翻倒了,里面存放的物件在地板上四分五裂。水流从荒弃的长廊尾端屋顶的一处破口中倾泻而下,毁坏了那里存放的许多画作,雕像,浮雕和挂毯。
其中一面墙上排布着高大的柳叶窗,但除了被冲击波震碎的部分外,没有光透过覆满油污和尘土的玻璃。玻璃碎片洒在地板上,一种挥之不去的烧焦臭氧气味说明静滞力场已经失效。
思及此处究竟失落了多少,马格努斯生出一阵悔恨。
但那种悔恨马上被另一个袭来的想法冲走了。
“我们在提兹卡失去了多少?”他问道,弯腰捡起一块石板的残片,石板上镌刻着蜿蜒的楔形文字。火焰和烟雾在它的表面覆盖了一层已经软化的灰烬,损毁了大部分的文字。
“不计其数。”阿蒙说道。“不胜枚举。”
马格努斯把石板递给阿里曼。“你认得这个吗?”
阿里曼将石板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下,点点头。“这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遗物,来自阿尔盖·巴姆[1],那是个丝绸之路交汇处的堡垒。也许已经有三万五千年的历史了。”
“这个呢?”马格努斯指着一个放在高耸台座上,精美的盖伦帆船模型问道。这艘船的船帆以金箔打造,船身以镀金的铜铁制成。从龙骨到鸦巢[2]足有一米高。
“一个儿童玩具?”门卡乌拉猜测道。
“也许是个玩具,但不是给孩子玩的。”马格努斯说着,转动船体艉部的一个隐藏钥匙。“更有可能是献给旧地球上某些权贵的奇珍异宝。”
一个戴着王冠的国王高坐在帆船的艉楼上,在他面前是沿着发条轨道在雕花甲板上游行的臣民,在内部棘轮的推动下转圈、行礼。船舱内,一个微型风琴演奏出一段早已被遗忘的曲调,铁炮从船身上的木质舱口伸了出来。
马格努斯微笑着观看大炮缩回去,甲板上的小人集体向他们的国王鞠躬,随后弹簧力量耗尽,模型再次停了下来。“这是个制作成盖伦帆船模样的时钟和八音盒,在那种战船盛行的年代,拥有制海权就等于确保了国家的霸权。征服者们乘坐这种当时科技水平下最庞大复杂的机器,远渡重洋寻找星球另一面的其他文明。贸易或者开战。有时兼而有之。”
“而他们把它做成了一个玩具?”阿蒙说道。“看起来很浪费。”
“并非如此。”门卡乌拉说着,弯腰仔细端详坐在王座上黄袍加身的无面王者。“这是个非常精美的构建,完美结合了工匠的技艺和艺术家的美感,并且表现出对机械和冶金技术的高超造诣。”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阿蒙问道。
“应该不难猜想吧?”马格努斯说道。“这是对人类最伟大的成就的记载,每一个都是迈向未来的一级石阶。一看就是马尔卡多的杰作,掌印者一直都非常认同保存历史的重要性。”
他想起卡斯帕·豪瑟[3],那个幼稚的文化保护者,总是大声疾呼人类缺乏重视过去的远见。他一直致力于推动对人类知识的核查并保存这个种族的遗产,以确定仍然知道什么,已经遗忘了什么。
他是否曾踏足过这个长廊,甚或亲眼看见过这些从人类的蒙昧时代到星辰大海的征途,其间踏出的每一步的记录?已经无从得知,而马格努斯也无法知悉在普洛斯佩罗的末日之后,他又成了什么。
从他们对他的心灵所做的事来看,他应该是死了或者疯了。
“我想知道,你会怎么看待这一切?”马格努斯悲伤地自言自语道。“而当你看到它们全都失落时,又是否会潸然泪下?”
“吾主?”阿里曼说道。
马格努斯没有说话,将所有的悔恨与伤感抛在脑后。
他深入长廊,时不时停下来欣赏一件件瑰丽或是奇诡的物品:一把玉石质地的斧头、一对柿右卫门[4]瓷器大象、原始逻辑引擎锈蚀外壳上的电路板,它们已不再是任何机魂的居所,以及用巨型海洋生物的牙齿雕刻出的精美棋子。
它们全都标志着人类从原始蛮荒发展到如今的崇高地位中的重要瞬间,但其中有一件令他感到特别突兀,那是一套残破的计时器,黯淡的铜质表面嵌着一幅开裂的乌木人脸。 它并不特别,甚至并无吸引人的地方,而在某个时刻,它曾暴露在高温下,导致金属软化变形。尽管如此,它精致的指针毫发无损,以黄金打造,镶嵌着珍珠母,颇为美观。钟表内部残余的机械结构仍能通过靠近时钟底部的一面熏黑的小窗观察到,内中杂乱的齿轮已无法转动,铜制的摆锤也无法摆动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马格努斯扬声发问。
“因为它标志着一个特殊的时刻,泰拉历史上的。”长廊尽头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以及我自己的,尽管我当时还不知道。”
马格努斯猛然转过身,将他的统御法杖举向身前,一只手放在他巨大的魔导书上。 他的子嗣们迅速进入战斗位置,举起爆弹枪。
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站在长廊的尽头,身上披着一件修长的猩红色斗篷。
那个男子的体格和改造人一样高,长披风下面穿着普通的衣服,与泰拉上几乎所有居民所穿的类似。一枚闪亮的银戒指戴着他的右手食指上,上面雕刻着纳萨力克[5]的守护标记。
在他身后有一扇简单的木门,就像在古老的石制城堡大厅中能够找到的那种。这扇门在这座由玻璃和钢铁组成的废弃长廊里非常突兀,而马格努斯很确定一刻之前它还不在那儿。
“卡丹的米库拉什[6]的一个后裔在他的钟表宫殿里制造了它,那座宫殿建在欧罗巴高耸的冰山上。当然,宫殿已经没了。我怀疑它也许是同类中的最后一件,就如同我们曾经珍视的许多东西一样。”
“表明你的身份。”马格努斯命令道。
男子缓缓伸出手拉下兜帽,露出一张严肃但并不冷酷的脸。这张脸乍一看平平无奇,但他的眼中没有瞳孔,而是放射出金色的光芒,令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上次用这身伪装的时候,我叫‘启示’。”
启示的光芒在整个长廊中闪耀,所有记录人类历程的破碎遗物重新焕发光辉,如同刚刚从它们远古的创造者手中降生。停滞的机器呼啸着重新启动,发条船模里的风琴流畅地演奏出航海曲,而马格努斯身边的钟表在指针指向零点时发出轻柔的鸣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马格努斯问道。
启示身后的门打开了,崭新的光芒照进长廊。
“我知道。”启示说道。“但首先我们得谈谈,孩子。”
[1] Arg-e-Bam:阿尔盖·巴姆(即巴姆城堡),位于伊朗东南部,是一个庞大的要塞城市,其起源可追溯至阿契美尼德王朝时代。这座城市位于丝绸之路与香料之路的交汇处,拥有丰富的历史文化遗迹,被收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中。在2003年的大地震中,该城受损严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各国实施修复,基本恢复了古城的面貌。
[2] crow’s nest:鸦巢,是盖伦帆船桅杆上的观察哨位,形似乌鸦的巢穴。
[3] Kasper Hawser:卡斯帕·豪瑟,全名为卡斯帕·安斯巴赫·豪瑟,是一名人类学者。他大约出生于M30年代的泰拉,是一名孤儿,在当地教会的抚养下完成学业。他创立了“文明保存项目”,并在902.M30因为其对泰拉统一的定义和成就作出重大贡献而被授予“道马尔奖”,成为知名学者。其后由于担心文明保存项目被内政部接管,他休假并开始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此后便神秘消失。再次出现后,他以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Ahmad Ibn Rustah)的名字前往芬里斯,经过一系列戏剧化的事件后成为太空野狼军团的一名随军吟游诗人,参与了大远征、尼凯亚会议和普洛斯佩罗之焚等重大事件。在尼凯亚会议上他见到了黎曼·鲁斯,鲁斯指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千子的巫师操控,成为一名间谍。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恶魔的诡计。他在泰拉进行田野调查期间被恶魔侵袭,以幻象让太空野狼误认为他是千子的间谍。恶魔在普洛斯佩罗上揭示了阴谋,他是一颗用来引发太空野狼与千子自相残杀的棋子。虽然太空野狼击败了侵袭豪瑟的恶魔,但大错已经铸成。普洛斯佩罗之焚后,尽管太空野狼认同他本人的可敬与无辜,但无法容许他继续活动,因此将他置入狼牙堡深处的静滞力场中。他的故事详见小说《普洛斯佩罗之焚》。此人的名字源自德国历史上居住在安斯巴赫省的奇人卡斯帕·豪瑟,此人自称从小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黑暗地窖中。关于他的经历引发了大量争议,一种理论认为他可能是巴登大公爵家族的一员,由于皇室阴谋而被关押。他的化名来自公元十世纪的一名波斯探险家。
[4] Kakiemon:柿右卫门,日本江户时期的著名陶艺家,开创了赤绘瓷的技法,其家族至今仍在经营以此命名的瓷器。
[5] nazarlik:纳萨力克,是一种西方传统护符形制,通常由多个眼睛组成,也被称为“邪眼护符”。
[6] Mikuláš of Kadaň:卡丹的米库拉什,14~15世纪的皇家钟表匠,他与一名天文学家一同建造了布拉格天文钟,以其造型精美,走时准确著称,至今仍是布拉格的著名旅游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