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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一刻心跳

2023-03-04 02:17 作者:文九鹤  | 我要投稿

刘忠诚把这封信交给了生科院的管理员,对方说,它可以保存五百年。刘忠诚不大能真正感受到五百年的尺度,但他知道这是个很长的数字,知道这封信可以陪伴她很长时间。仅是这样,他便感到相当满足了。

 

“刘忠诚,你要是去了那个应征就再也别回来了!”

“陈红,陈红,我错了!把门开开吧。”

小夫妻的争吵声震得整个单元楼都灯火通明,几个好事的邻居穿着拖鞋跑下来看发生了什么。刘忠诚又拍了几下门,门里没有回应,他只好低着头尴尬地站在门口。在楼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之前,老式的蓝色防盗门打开一条缝。

“小红!”刘忠诚有些感动。

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扔出一个小包后,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刘忠诚从地上捡起包,拍拍灰离开了楼道,楼道里的人也慢慢散去。

 

背着包往一号楼走,浅浅的月光照在刘忠诚身上,他抬头看天,天上没有星星,薄薄的雾霾弥漫在空气里,月亮被挡在雾霾后面,只能看见一点黄色的光亮。

刘忠诚敲敲眼前的门,是一位睡眼惺忪的老人为他开的门。

“张叔,抱歉哈。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忠诚,你是让小红赶出来了吗?”

“……”

“算了,你先进来吧。”

 

把早饭端上桌后刘忠诚就坐在桌边等张叔洗漱完吃早饭。

“什么时候走?”

“三月中就走。”

“要我说,这事就赖你。去应征宇航员这么大的事,你连你老婆都不告诉,被赶出来纯是活该。”

“叔,小红要是知道了,更不能让我去了!”

“那你还去。”

“……这不是面向宇航员及家属有医疗优待嘛,人体冷冻也在这期的保单里。”刘忠诚说这话时像是用尽了决心,他把身体倚在靠背上,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一些但没有成功。

“唉,算了。先好好吃饭,这几天粮食又贵了,多吃点。”

 

刘忠诚总是分不清现在和十几年前有什么区别,每一秒的时间都从他身上走过,但只有仔细回头看时才能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时候过年不放电子烟花,也没有翻着个往上的物价,饥饿的恐惧还没有席卷整个世界。

蓝色的天辽远又干净,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麦穗随着风摇晃,土坡下的小河说不上清澈但依然有鱼在里游走,河边就是刘忠诚以前住过的村子。村里的房子大多都是红砖垒成的土房子,上面甚至是茅草和瓦片糊的顶。刘忠成就赤脚在这些土房子间跑到十几岁,直到父母出车祸后被父亲的朋友张建强收养才进了城。

刘忠诚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陈红,他见到这个穿红裙子的女孩第一眼时就已经规划好了自己未来的几十年。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只能说他想象的未来里一定有她而已。在结婚之前,刘忠诚带陈红回了一趟老家。他们两个并排着躺在自家的房顶上,村里夜晚的月亮亮得晃眼,漆黑的夜幕边缘点缀着几颗星星。陈红就躺在他身边,刘忠诚不敢转头看她,只能平躺在屋顶盯着月亮看,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嗓子眼,胃里也痒地像是蝴蝶在里面乱窜。

陈红侧过脸看着身边这个小伙子紧张的样子,笑着说:“刘哥,你这心跳怎么跟发电报似的。”

话音刚落,她就被刘忠诚红着脸搂进怀里。

后来,他们结婚了。

 

刘忠诚想,如果那天陈红没有昏倒,如果她没有得病,他大概不会去应征宇航员。那样,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小职员,然后和陈红生一个孩子,每天过着平凡充实的生活。

“您好,您是陈红小姐的家属刘忠诚,刘先生是吗?”

“对,对。小红,她怎么样?”

“病人的情况不太乐观。心力衰竭型冠心病,需要心脏移植。”医生停顿一下后还是说出了让刘忠诚沉默的话:“但,配型难度很大。希望您能做好心理准备。”

“……好,谢谢您。”

医生离开后,刘忠诚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迅速地抽走,他颓败的瘫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他缓过力气才慢慢走进病房。麻醉的药力还没有过,陈红睡在病床上。刘忠诚把刚接好的暖瓶垫在点滴管下,然后把手覆在陈红的手指上。医院走廊尽头打进来的光从缥缈变得刺眼,刘忠诚坐了一夜。

世上没有如果。

 

“砰,砰。”

回忆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刘忠诚透过猫眼往门外看,外面是陈红。她手上拎着几个饭盒。刘忠诚赶紧把门打开,张叔听见敲门声也从屋里走出来。

“小红来了啊。”

“叔,我做了几个菜给您带过来。”

陈红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饭盒放到餐桌上。她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刘忠诚,没好气得说:“没有某人的份。”

看着刘忠尴尬的样子,张叔在后面掐了刘忠诚一把。刘忠诚猛地一震,赶紧说:“小红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陈红没有说话,但还是没忍住笑。

张叔趁机在旁边帮腔说:“小红,你就原谅忠诚吧。他也是为你好。”

她还是没有说话。陈红能猜到自己的丈夫在想什么,无非是那几个为宇航员提供的人体冷冻名额。她不想赌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她只想活在现在,但她舍不得夺走他最后的念想。

陈红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张叔生硬的将话题转到别处:“过两天过年,你们小两口都到我这边来吧,一家人多聚聚。”

 

老旧的家属楼下,三三两两的聚集着不少人。鞭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寒夜里的人们都大笑着庆祝新一年的到来,他们打开手里的电子烟花筒,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

电子烟花其实是最近开始兴起的一种小型全息投影仪,里面储存着上千种烟花的画面,只要轻触开关,配合着音效的烟花影像就会被投射到空中。如果多加十块钱还有声控版本,但张叔觉得还是手动的比较有过去放呲花的感觉。

由于环境污染,绝大多数会产生污染的活动都被政府叫停,燃放烟花爆竹也在其中。现在的大部分人也只在国家转播的重大庆典上见过真正的烟花。

看着夜色中绚丽的电子烟火,缤纷的火光映在陈红的脸上,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兴奋。

火光里,陈红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住。她向下看,那是刘忠诚的手。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天上,并没有看她。彩色的光不停闪烁,陈红看不清刘忠诚的脸,她猜他应该是脸红了。

陈红拽拽刘忠诚的手,示意他看着自己。她冲刘忠诚大喊:“我答应你啦!”

连续不断的爆破声掩盖了陈红的声音,刘忠诚让她再说一遍。陈红对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小红,忠诚,快回来,吃饺子了!”

张叔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清楚地传进两人的耳朵,饺子的气味仿佛也顺着那扇打开的窗户进入两人的鼻腔,把他们的心勾回楼上。

“走,回家吧。”

 

年后没多久,陈红让刘忠诚带她回一趟老家,她想和他再看看那里的星星。

原本坑坑洼洼的乡下土路已经变成平整的水泥路,大片的荒地和灰白的烂尾楼从车窗里掠过。陈红和刘忠诚坐在车里,像是怕一开口就会提及“未来”、“最后”这种字眼,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车载电台的音乐声,充盈在狭小的空间里。

刘忠诚上次回来还是五年前收拆迁房的钥匙,现在的村子与记忆里的相比已经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这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只剩一些空荡的高楼。

砖土的矮房变成白色的高楼,像是一颗颗在土壤里的巨大虫卵,汲取着土地的生命。浓稠的雾霾将拥挤逼仄的空间吞进胃里,刘忠诚和陈红站在村中心远眺,土坡下的小河已经被填平。远处的田野也因为垃圾填埋变为一片死地,地表的烂泥不断散发着腥臭。

陈红喃喃地说:“这里再也长不出庄稼了。”

 

天色昏暗,两人决定在村里留宿一夜。

天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陈红和刘忠诚坐在窗前。陈红靠在刘忠诚怀里,她能听见那人规律又稳健的心跳,像是在倾听大地的脉搏。

她本来以为抬头又会看见刘忠诚通红的脸,但只看见他失落的表情。嘴边的话转了几圈变成了:“刘哥,你说天上的星星是怎么跑到我身边的呢?”一边说一边还勾住他的手指。

这时,刘忠诚感觉自己的脸就像烧红的火炭,又红又热。

陈红就窝在他怀里嗤嗤的笑。

“刘哥,你怎么心跳的这么快呢,跟发电报似的。”

 

时间在心跳声里跳动着。

陈红病情恶化的速度比刘忠诚想象的快得多。

刘忠诚刚把张叔劝回家休息,他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手术层没有窗户,刘忠诚坐在那里,几个小时的时间像是过了一辈子。刘忠诚机械地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然后像快要脱水的鱼一样,深吸着带有消毒水味的空气,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但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那人低着头,找出一张表让他签字。

刘忠诚低头看着那张写着“病重(危)通知书”的纸,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是医生提醒他,他才想起签字。

刘忠诚刚签完字,陈红随即就被转往生科院。他就这样从医院的走廊又坐到了生科院里。

 

人体冷冻的过程很复杂,不同的冷冻企业在处理上也有所不同。政府为了发展人体冷冻技术并且统一解冻流程,提出了“冷冻箱计划”。计划第一批冷冻200人,并为特殊人才及家属提供医疗优待。

陈红参加的就是“冷冻箱计划”。

 

整个降温灌注需要55个小时,刘忠诚就隔着玻璃向里看她,他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望向她并相信她会活在未来。

整个手术结束后,陈红的身体被保存在巨大的液氮罐里。

刘忠诚游走在冷冻大厅的液氮罐间。在这些些如同钢铁巨人般的液氮罐前,生命实在太过渺小。

刘忠诚在陈红的液氮罐前停留,轻轻在旁边放上一束花。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想说的太多时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想了半天刘忠诚就说出一句:“小红,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回家。”

 

刘忠诚归队时是张叔送的他,他在路上一直在想:等他走后,张叔一个人怎么办。刚说出口:“叔,等我走后……”

张叔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说什么,刘忠诚还没说完就告诉他:“不用担心我,等你走后我就要去住养老院了。隔壁王老太太都等我大半年了。”

刘忠诚有些哭笑不得,但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张叔站在车站门外朝里面的刘忠诚挥手,他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像是看见了曾经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奔向金黄的麦田深处。

 

“随着自然灾害、环境污染、植物灾病,以及人口数量的不断增加等原因,粮食安全问题十分严峻,我国决定启动‘月植计划’。我们将用五年时间搭建实验基地并对月球土壤进行改造,再用十五年进行稳定的农业实验,建立20000亩农业田对地球就行补给。”

教官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训练场里,刘忠诚站在人群中,未来不久他将作为“月植计划”的第一批工作人员登陆月球,开启为期二十年的月球改造工程。

 

训练期的日子并不好过,刘忠诚每天都感觉自己可能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但每天晚上他都会想起陈红,只要一想起陈红,刘忠诚便觉得日子好像还可以继续过下去。

好在训练期的时间并没有长的离谱。

随着火箭飞速升空,人类温饱的愿望逐渐挣脱重力,开始飞往宇宙。

刘忠诚坐在驾驶舱里,心里默念着:

再见,地球。

再见,我的爱人。

 

暗灰色的荒原上矗立着一座基地,不同于那些故事里描绘的钢铁要塞,月球基地后面是一片不见尽头的大棚,那是沙漠里唯一的绿洲。

刘忠诚坐在月球基地的房间里,伸手接过李科兴递来的瓶子。

“怎么过年还喝咖啡啊?”

“凑合着喝吧,喝醉了可没法写实验报告。等喝完了咱再去大厅吃饺子。”

这是他们在月球上的第一个新年。

 

李科兴是“月植计划”的科研人员,主要负责月壤的改良和新植株的培育。

刘忠诚和李科兴都是第一批登月人员,两个人坐的是同一架火箭,后来工作交接的时发现他们还是老乡。随着月球基地的完工,工作量增加,两个人一来二去也成了好朋友。

李科兴冲刘忠诚举举杯子,刘忠诚把手里的保温杯伸过去和他碰了一下。

刘忠诚抿着杯里的咖啡。地球的物价涨得飞快,刘忠诚还在地球时,普通的速溶咖啡也比之前贵了五六倍。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李科兴给刘忠诚讲了自己读大学时的事。

“我上学时候,我师哥养的育种猪把我种的试验田拱了,我们两个差点双双延毕。最后还是老师网开一面捞了我们一把。”

李科兴像是想起了以前的学生生活,露出一个无奈又怀念的笑。

像是想到什么,刘忠诚问李科兴:“李哥,现在农业不是地球上最热门的研究方向吗,你怎么反而来月球了呢?”

“我见过饥荒。”李科兴晃晃手里有些沉淀的咖啡,停顿一下后又继续说道:“我读博时和我导师去非洲游学,那边有的地方是真穷,人口多气候还不好。干旱的荒地上连根草都不长,人瘦的跟木乃伊似的,秃鹫就在旁边等着。那时候,一点粮食就能让人活下去,但能救一个,一百个,救不了所有人啊。再后来就是瘟疫……我不想活在那种未来里,我要让所有人都能吃饱。但只有地球上的发展太有限了,我只能走出去,去宇宙里建一个新的大粮仓。”

他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转头问刘忠诚:“老刘,你为什么来月球啊?”

房间里的窗户框住了宇宙的一角,地球在那一角里安静地旋转。刘忠诚的侧脸映在玻璃上,距离地球只有几厘米。

“我是因为我老婆,她参加了‘冷冻箱计划’。”

刘忠诚摩挲着手里的保温杯。他又想起陈红了。

李科兴听说过“冷冻箱计划”,所以在沉默后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还有未来呢。”

刘忠诚望向窗外那颗蓝绿色的星球。

他的爱人正睡在那里,在零下196℃的液氮里,也许几年后会醒,也许是十几年,或者几百年。这不算一件好事,但往好处想,总有一天她会醒来,健康的活下去。

 

“月植计划”由中国科学家提出,预计实验时间二十年。初期用五年时间搭建实验基地并对月球土壤进行改造,再用十五年进行稳定的农业实验,建立20000亩农业田对地球就行补给。

但在没有大气层,昼夜温差超过300摄氏度,空间风化严重的月球上实现这个计划并不容易。

第一批宇航员登陆月球后的第六年,第一批转基因作物被如期种入改良大棚。

 

“通知:各部门注意,据观测,十二小时后,第一类撞击物将撞击月球,请各部门做好防护准备。”

第一类撞击物直径介于10至100米之间,虽是属于最小的一类撞击物但其产生的冲击力仍然需要月球基地加以重视。仅月球基地建成的6年里,就观测到超5000次陨石撞击,其中约有1500次能感受到明显震感,5次通信受阻,7次器械损坏。

——节选自《月植笔记》

 

尖锐的警报声一遍一遍的回荡在基地里,各部门紧急将所有工作人员都召回大厅分配工作。

刘忠诚被分到设备维修组紧急待命,李科兴作为科研人员需要在控制室准备。

李科兴从大厅离开时,他刚准备把前几天从维修组借的接入器顺路让刘忠诚还回维修组,但走廊上的人太多,他还没来得及叫住刘忠诚就被人流裹挟进了控制室。李科兴站在控制室里把接入器揣进兜里,他的视线不安地在空间里乱窜,手把身上的实验服攥地全是褶子。

说来也怪,在登月前所有人员都会进行适应月球环境的训练,李科兴所有的训练成绩都是合格,但到了月球之后反而对陨石撞击后产生的冲击波十分敏感。基地第一次感受到震感时,李科兴正在技术组讨论月壤改良的方法。震感传来时,实验室里的药剂剧烈晃动着,好在震感的持续时间并不长,等所有人缓过神来时,李科兴已经趴在桌子底下双手抱头。他双眼紧闭还止不住地发抖,别人叫他他好像也听不见,还是其他技术组的其他人帮忙才一起把他送到医疗室。后来经历的地震多了,李科兴的应激反应小了很多,但每次预警他还是紧张的要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距离陨石抵达月球仅剩不到一个小时。观测台的警报地回荡在整个控制室里,把刚才紧绷又微妙的空气撕得粉碎。

“报告,陨石群即将坠入月球,比预计时间提前35分钟,其中最大的陨石直径超过100米。”

观测台的报告很快就变为紧急通知回荡在整个基地里。

“紧急通知,陨石群即将坠入月球,其中最大的陨石直径超过100米。紧急通知……”

巨大的爆鸣声从户外传来,同时伴随着强烈的震感,就连站在位于基地的中心的控制室都很难站稳。连接控制室的一部分摄像头已经因为陨石的破坏和干扰无法显示画面,而其余的摄像头大半都被陨石砸起的烟尘笼罩无法看清。

陨石击中了月球基地。

控制室里四处都是尖锐的警告音。

“报告,温室的防护层以及环境维持装置被陨石破坏!”

“报告,温室的二号通道坍塌,抢修组无法进入!”

“报告,基地东区重力维持系统损坏,需要维修组介入!”

“报告……”

 

坚实的基地在陨石撞击下摇摇欲坠。

主控室将维修组分散到各个区域进行抢险,刘忠诚所在的维修小组被紧急抽调到东区维修基地的重力系统。所有区域中,温室的破损状况最为严重,监控系统和环境维持系统全部毁坏,整个种植区暴露在宇宙环境中,并且温室极有可能再次被陨石撞击。但温室备用防护的远程控制无法连接,只能通过人工开启。现在通往温室的通道已经因为撞击和冲击波尽数崩塌,想前往温室只能从室外通过温室防护层的破损进入。

没有人愿意说出这个事实,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离开基地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次单程的救援,并且没有人会得救。

“报告,指挥中心!维修一队,01号工程师,申请前往温室实行维修任务。”

“报告,维修三队,52号工程师,申请前往!”

“报告……”

通讯频道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一条汹涌的河,撑着希望的船抵达终点。

 

前往温室的维修队由距离舱门最近的四个人组成,但人工开启温室的备用防护还需要一个技术人员去输入代码。

李科兴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我去吧,我知道备用防护的代码还会使用接入器。”

 

基地外是满天的沙尘,向上看还可以看见陨石划过头顶去往远方。巨大的撞击声从远处传来又掀起一阵更大的风沙,冲击波使人根本无法站稳。临时组队的五个人坐在开采车上,原本坑洼不平的道路因为过低的能见度和强烈的震感更加难走,全速行驶的开采车差点把所有人甩下车。

李科兴可以想象温室的情况不容乐观,但当他到达温室时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乐观了。陨石在土地上砸出的巨坑像是一道深渊,将近三分之二的庄稼被卷成碎片,沙尘裹着泥土、石块和植株的残骸悬浮在空中,保温层和灌溉系统也只剩飘在空中的零星碎片,裸露的电缆在外面发出“滋滋”的悲鸣,防护层几乎只剩下一个框架。

他呆呆地站在温室边缘,维修组的四个人已经带好工具箱冲入废墟。李科兴缓过神来,在宇航服里飘飘呼呼地往备用防护设备赶。

 

备用防护的开启设备在陨石坑附近,周围的能见度很低,同组的几个人分头行动后便不见了身影。到处都是四散的石块,李科兴从废墟中寻找着被掩埋的机器。把上层的石块全部清扫干净后,沙土下勉强可以看见一个显示屏,李科兴把机器从沙砾里扒出来,透过笨重的宇航服把接入器连入设备,机器并没有反应。使劲拍打几下后,显示屏从闪烁的雪花屏开始显示滚动的代码,李科兴开始笨拙地输入代码。

不远处一颗陨石重重的砸在地上,震得温室的废墟猛然一颤,原本摇摇欲坠的废墟又开始崩塌。刚才的冲击波将周围的石块溅向各处,李科兴被一块巨大的残片击中了头盔,宇航服的面部一道蜿蜒的裂痕横亘在中间,李科兴被撞的快要失去知觉,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头上流下来,也许是血,但他看不见。代码还有一半没有输入,并且防护层展开还需要时间,时间很紧张。

陨石坠落的声音从周围传来,李科兴只能趴在地上敲代码,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是如何克服恐惧的,大概是已经来不及恐惧了。李科兴把手上的手套摘掉,只有一层薄布覆盖的手飞快的敲打着代码。零下几十度的温度里,他敲一部分代码就需要使劲搓动自己的手,恢复知觉后再继续写。

敲完最后一个字母后,李科兴脱力般的趴在地上,他大概是走不动了,他现在只想睡一会。

在防护层转动的轰鸣声里,李科兴缓缓地闭上眼睛,他好像看见了一片没有尽头的麦田,肥沃的土地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潺潺的河流从田野边流过,他躺在麦田中间,听风告诉他世上再也没有饥荒,再也没有流离失所。

李科兴想,真好啊……

 

陨石带来的损失十分严重,基地三分之二被撞毁,温室在备用防护的保护下三分之一的试验田受影响较小。

人员损失方面,共牺牲52人,其中维修人员27人,技术人员10人,后勤人员15人。87人重伤,273人轻伤。

自发救援温室的维修小组5人,2人轻伤,1人重伤,2人牺牲。

——节选自《月植笔记》

基地重建时为牺牲的人员建立了纪念碑。刘忠诚休息时总喜欢去那边站站,就像李科兴以前休息没事就往他那边跑一样。

刘忠诚所在的维修队去往东区维修重力系统后,东区的通道没过多久就在第二次震动里坍塌了,等刘忠诚和队友回来时,牺牲人员的名单已经被清点完毕。

刘忠诚坐在纪念碑旁边,小声说:“温室已经重建好了,试验田也已经补种结束。再过一段时间第一批实验苗将进入收获期,技术科说它们长得很好,未来大家都会吃饱的。”刘忠诚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有些忍不住。

 

两周后,第一批温室植物进入收获期,基地里所有人员都可以去温室观看。

金黄的麦子在温室里低着头,另一边是大片的土地,上面的小麦苗还泛着绿色,那是前一段时间刚刚补种的小麦苗。

这是一片用时间和生命种出来的希望。

站在温室里的人群激动地抱作一团,有的人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刘忠诚站在小麦边,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李哥,你看,小麦长成了。”

 

刘忠诚参加的是“月植计划”的第一期,为期20年。上个月二期的交接人员已经到达了基地,现在他只需要把手上的工作扫尾,会有人接替他的工作。

刘忠诚走前最后去看了看纪念碑,行了一个军礼后便踏上了回地球的火箭。

不需要说很多,毕竟所有人想象中的未来总有一天会实现。

 

刘忠诚回地球后就去了张叔所在的养老院。

刘忠诚见到张叔时他正眯着眼坐在楼下晒太阳,他纯白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叔,我回来了!叔!”

坐在长椅上的老人迟缓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硬挺的中年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大概是老人已经太老了,他仔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忠诚,你回来啦!”

刘忠诚想自己大概是已经老了,怎么泪腺越来越松了呢。

“忠诚,你回来去看小红了吗?”

“叔,我一会就去看她,你有什么想跟她说的吗?”

“臭小子,我有什么好说的,你到时候记得多陪陪人家。”

 

刘忠诚又一次站在巨大的液氮罐前,金属的罐壁反射出他逐渐衰老的脸。他把手上的花插入旁边的金属桶内。

“小红,我回来了……”

刘忠诚低着头站在旁边,他实在是想不出说些什么能让陈红放心。他有些疲惫,但站在她身边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刘忠诚在冷冻大厅里站了很久,当他离开时,前台的医生和他对视了一眼但还是遗憾地冲他摇摇头。刘忠诚能理解,现代科技并不是无所不能的魔法,但他还是感到失落。

 

回到家的第一个夜晚,刘忠诚草草的打扫了房间后就一头扎到床上。他梦见很久之前,他刚上大学时第一次见到陈红,那时就连太阳都很轻柔。

清晨,刘忠诚站在洗手间洗漱,房间里的传出电视新闻的声音。电视是刘忠诚早上打开的,让空荡的房子里显得有了一丝人气。

“由于电子坟墓的兴起,以及社会福利建筑的需要,所有现存墓地将不再开放。待使用期限结束后,国家将收回使用权。因此,以五百年为过渡期,政府建立的国家墓园即将投入建设,这将是未来唯一的……”

刘忠诚坐在餐桌前将电视换了一个台,白粥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等他吃完饭,他要去医院签署一份科研用器官捐献书。

 

“刘先生,感谢您为人类未来做出的贡献。”

“没什么,没什么。”

面对满眼敬慕的小护士,刘忠诚有些难以招架。他觉得自己的初衷实在是谈不上高尚,他只觉得多出一份力,治好陈红的可能总会比之前更多一点吧。

刘忠诚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街边商店的广告牌上印着红底的“新春吉祥”。大概是刚从月球回来,刘忠诚对时间和节日并没有什么实感。但想到要接张叔回家过年,他还是决定去市场买些年货。

不论过了多少年,年货最主要的还是食品一类。由于“月植计划”的实施,近几年粮食和蔬菜的价格已经比刘忠诚走的那些年稳定许多,但依然高居不下。

刘忠诚下意识的在粮油蔬菜区驻足,人们像潮水一般从他身边涌过将那些谷物蔬菜一扫而空。看着挑选食材的人们,刘忠诚感觉一股强烈的自豪混杂着些许遗憾和伤感在心里激荡,冲刷掉那些绝望的酸涩。等人群从他身边退去,刘忠诚才想起挑选自己需要的商品。

 

刘忠诚刚拎着购物袋从市场里出来,手机铃声突然从口袋中传来。

是养老院打来的电话。

刘忠诚腾出一只手接通电话,电话那边是一阵嘈杂的响声。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一字一句清晰地向刘忠诚传达张叔去世的消息。

刘忠诚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坐上去往医院的出租车。刘忠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寒冷和窒息感顺着他的身体缓缓向上直到把他完全淹没。

 

刘忠诚又一次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上一次他在这里为陈红签了病危通知书。浓烈的消毒水味争先恐后的钻进刘忠诚的鼻腔,张叔就安详地躺在他面前的担架上。

养老院的负责人站在旁边看着刘忠诚身体僵硬地签下张建强的死亡证明。

张叔是在睡梦里离开的,是正常的离开并非疾病。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负责人劝刘忠诚不必太难过,刘忠诚没有说话。他沉默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脚边放着刚从市场拎出来的塑料袋,袋子里还有他特地给张叔买的熏肉。

刘忠诚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只是沉默地坐着,像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

 

电视里跨年晚会倒计时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刘忠诚面前是一份刚煮好的速冻水饺。当倒计时归零时,满天的电子烟花照亮了半边夜晚,零星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在刘忠诚身上,刘忠诚给电视换了一个台。

由于是新年期间,张叔的手续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办完,刘忠诚只能把骨灰寄存在火葬场。

张叔以前总是念叨一辈子都在内陆生活,以后一定要在海边呆段时间。刘忠诚递交海葬申请时,还能想起张叔谈起大海的那种憧憬。

回家时,刘忠诚走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路。国家墓园的销售中心就在那条路上,那里总是空荡荡的。

 

“张先生,您确定要购买这块墓地500年的使用权吗?”

“嗯,麻烦了。”

拿着回执单回家时,刘忠诚脸上难得带着笑,回家的路好像也变短了。

 

人的生命就像长河里的一滴水,被时间的洪流裹挟向前。但当你取出一滴水将它冷冻,百年后再投入长河,河流不会改变,水滴也依然会淹没在长河里。

寒冷是陈红醒来时的唯一感受,从身体末端到躯干再到内脏,沁入骨髓的寒冷附在她的身上。病房的灯很亮,晃得她有些不适,也让她猛然惊醒。

“陈女士,您的手术非常成功,恭喜您痊愈了。”

陈红循着声音望向床边,那站着一位医生模样的人,这让她有些茫然。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被推进手术室前,模糊的视线里那张焦急的脸。医生像是明白她的疑惑,缓缓向她解释道:“陈女士,现在是2402年,据您参加‘冷冻箱计划’已经过了327年。”

陈红猛然将视线转向窗外,民用飞船呼啸着从窗外掠过掀起一阵风。

 

陈红震惊的消化着这个让荒诞却真实的消息。

顺着陈红的沉默,医生继续说着:“陈女士,为了让冷冻人更好地适应未来社会,在您检查完毕后,生科院会为您办理冷冻人安置房并为您安排社会常识培训。希望您在未来生活愉快。”

目送医生离开病房后,陈红坐在病床上下意识的寻找刘忠诚的身影,环顾四周后她才想起这是327年后的未来,就连宇宙探索都进行了好几个阶段,但这里不会有再有她的家人和丈夫。她是流浪到这个时代的人。

 

2042年,机械器官的发展已经趋于完善,其中也包括陈红接受的机械心脏移植技术。

陈红站在医院的前台,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规律而平稳地跳动着,就像很久以前她听过的刘忠诚的心跳,现在她将手放在心口就能想起他。

前台的小护士将安置房的钥匙递给她后将一个寄存的信封也一并递到她手上。从信封边缘的磨损也可以看出这是一件老古董了,况且现在的人们早已不写信了。

 

陈红走出生科院时已经是夜晚,街上炫目的霓虹灯里,整片夜空恍若白昼。站在生科院的门口,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直通云霄,民用飞行器在空中掠过。宛若白昼的夜空里看不见星星,甚至连月亮也看不见。陈红任由夜晚的风将她吹透,熙熙攘攘的人从她身边走过。为了方便冷冻人复诊,安置点离生科院并不远,她却站在原地不愿离去。

陈红手里攥着那个旧的信封,里面有一个地址。

她想,她现在有一个一定要去的地方。

 

信封里的地址连着三百年前的国家墓园和三百年后的未来,陈红回不到过去,但她还有一个值得跑着前往的地方。

随着城市发展以及人们观念的转变,人们大多更愿意在网上的电子坟墓里献一些电子蜡烛。墓园已经逐渐成为被历史遗忘的一角,即使是仅存的国家墓园也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墓园里的植物很茂盛,地上的杂草已经快有半人多高,夜晚的风吹过无人打理的植被,使这里显得过分荒芜。

陈红踏进墓园时,她已经兜兜转转了半天才找到墓园的入口。墓园周围的灯光并不强烈,她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前摸索。

陈红找了很久终于在墓园边缘的草丛里找到了一块墓碑。

 

墓碑上刻着:

“刘忠诚

(2046——2141)

‘月植计划’一期宇航员”

墓碑下面还有一行凹凸不平的刻痕。

 

陈红将墓碑旁的杂草压平,然后坐在刘忠诚的墓碑旁边。她摩挲着石碑上的字,然后把头轻轻的靠在墓碑上,就像过去靠在刘忠诚肩上。

陈红借着微弱的月光发现信纸的背后是一句话。烟花炸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原来今天是新年。

 

“在以宇宙为尺的坐标系上,一切刻度都显得过于渺小,时间是,生命是,我爱你也是。但在这转瞬即逝的须臾中,我为你留下了一次心跳。”

 

大概是联想到什么,陈红颤抖着将手指放在墓碑下坑洼不平的横线上,缓缓滑动。指尖划过凹槽所带来的振动代替那颗再也不会跳动的心脏为他的爱人带来了一次跨越时间与生命的跳动。

“刘哥……”她将额头靠在冷硬的墓碑上,“你这心跳怎么跟发电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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