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核03

1937年8月,华北地区,距铁原:以西1120公里。
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如果到了秋收时节,满田的稻谷,必定是一片比金子还闪耀的黄色。
但它们已经长不出稻谷了。每一块田中,都摇晃着招扬的火焰,恐怕只有十殿阎罗,才有兴趣在奈何桥头垦出这一片“种植”死火的鬼田。
她们行走在田梗上,就好似穿行在火海中。那位母亲,本身就是那个年代中国的具象与缩影:原本可以雍容优雅的她,被现实的刀锋刮去了最后一丝风华,本不能由母亲承受的重担,压弯了她坚强但伤痕累累的身躯。她必须逃离处于扫荡中的村庄,同时要抱紧臂弯中的**,牵紧手心中的长女,背紧肩上几样屈指可数的铁器——对于当年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中国农民而言,饭锅、锄头等几样为数不多的铁器,是他们家中最宝贵的财产。
远霜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她能感受到热浪在舔舐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能听到背后的村庄中传来屠戮的死音。在逃进深山的路途中,她不断劝母亲丢掉锄头、丢掉锅铲。但当母亲流着满面绝望的泪水,踌躇地看着年仅两岁、正在怀中痛哭不止的妹妹时,远霜却看到了母亲心中那可怕的念头,她大叫道:“不能丢妹妹!”
母亲似是被唤醒了一般,连忙将**在怀中抱得更紧,加快脚步向可望、亦可跑死马的深山逃去。
她们的难途在这里走到了终点。穿过火焰,一辆豆战车披着被炙红的铁甲,向她们碾来。车身上飘摇的太阳旗,是自出生起便根植于远霜血脉中的原始恐惧,对着那如兽牙般翻腾的履带,她发出了最绝望的尖叫……
“不!不!”远霜尖叫着从火车残骸中爬起身来,她紧咬着舌尖告诉自己: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了,太阳旗已经被赶出祖国了,这里是朝鲜!
但恶梦中的烈焰分明还在眼前燃烧,恶梦中的履带分明还在面前滚进!两辆“百夫长”坦克正在火焰中焚焰,距她约十米远的地方,最后一辆喷火坦克正在伸出火舌,将一串志愿军士兵舔作火人,眼前的现实,竟如此恰到好处地复刻着她最恐怖的回忆!
在火光中,她隐约看到两三个身影,如蚂蟥般死叮在喷火坦克的炮塔上,“揭盖盖儿!”的呐喊混着血腥气响彻夜空,张干城一手攀定炮塔,一手拎着手榴弹狠砸座舱盖,用带着浓烈四川口音的英语反复喝令:“Give up your arms and you won't be killed!(缴枪不杀!)”
喷火坦克像被楚霸王揪住鬃毛的劣马一般,在林地中左突右闯,疯甩着炮塔试图将张干城等人晃下来。但,没有人注意到远霜的存在,坦克履带越来越近地向她碾来,在血与火的呐喊中,没人会看到她的挣扎。
确认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从列车残骸中抽身之后,远霜狠咬着牙,从战友遗体上扯过一支栓动式骑枪,机械而重复地拉栓、端平、开火。子弹反复撞在喷火坦克的车身上,留下一道道无关痛痒的磕痕,发出的脆响也一一淹没在战场的嘈杂声中。与其说这种射击是抵抗,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种周期性的计时,为远霜进行着履带压顶前的倒数。
远霜最后一次拉开枪栓,对着空弹仓愣神时,却陡然意识到,围绕在身周的,不止有一辆坦克的轰鸣。除了英军喷火坦克在面前肆虐,另有一阵同样有力的沉鸣在背后响起。她扭过头来,看到那极具力量感的剪影线条,在夜色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当履带轮近得可以伸手摸到时,她看清了背后这辆坦克的炮塔:狭六角形的炮塔侧面,喷绘有斗大的白色数字“215”,还有……八一红五星军徽!
它开火了,后座力震得尘土飞扬,在穿甲弹的威力打压下,喷火坦克如纸糊般脆弱,被击穿后的猛烈殉爆撕裂成几大块。
远霜看着这辆T-34/85型坦克在背后停下,车首舱盖咣然掀开,曾与自己同处一节车厢的五名坦克手之一探出脑袋,向自己伸出援手:“同志,躲到坦克后头来!”
远霜怔怔地抬起手,然后在坦克驾驶员伸过来的手上拍了一巴掌:“鬼子坦克都打完了,还躲什么躲?别光站在坦克上显摆,帮忙把我弄出来!”
刚刚迎来了装甲兵生涯中的第一次战斗,215号坦克驾驶员杨小伦正沉浸在意气风发的光晕中,结果远霜把他急于显摆的心理拍了个烟消云散,把他拍回成了那个接到命令便手忙脚乱的愣小子。他连忙跳下车,打算帮远霜脱困,冷不防张干城冲到了面前,一股巨力将杨小伦狠狠撞到了坦克前装甲上,杨小伦只觉自己的腰都快被楔形车首斩开了。
张干城将驾驶员撞在装甲上,红着眼大骂道:“你们当的是哪门子坦克兵?全国百姓节衣缩食、省下钱来给你们买坦克,就是为了让你们打起仗来躲在车厢上趴窝吗?仗都快打完了才溜出来显摆一炮,你们早干吗去了?早一步冲出来,老子的副射手也不会牺牲!”
张干城正在发牢骚,却见包小龙从一堆阵亡者中爬起身来:“班长,俺还没死逑呢!”
张干城连忙放开杨小伦,转而向包小龙跑去:“小笼包,你溜哪儿去了?刚才我的手榴弹都甩完了,下次再叫你送弹药时,半分钟内必须送上来!”
杨小伦抚着被撞痛的后脖梗,很庆幸包小龙转移了张干城的“火力”:“这机枪手哪来那么大火气?”
杨小伦正在俯腰帮远霜脱困,T-34坦克顶端的两副座舱盖同时打开,竖在炮塔上好似一对老鼠耳朵,车长和炮长同时探出身子来。车长对杨小伦说:“小轮子,人家教训咱,你还别觉得不中听,刚才你的动作确实很慢嘛,费了老半天劲才把坦克从火车拖斗上开下来。再看看你在炮塔上喷涂的五星军徽,这位置也画得半上不下、歪七扭八,你要好好检讨!”
杨小伦解释道:“车长,咱列装T-34坦克的时候,我就觉得军徽太显眼,容易给敌人当靶子。现在我把军徽漆在容易跳弹的炮塔棱角上,敌人要是下意识地对准这一点红色开炮,炮弹就正好弹开了,这是我故意设下的‘军徽陷阱’呢。”
炮长正想加入对杨小伦的批评,却见高大炮没头没脑地扒上车来,像抱着宝贝一样扳住85mm主炮:“同志,同志哥啊!我是操炮的,你这门炮让给我吧,我保管打得漂亮!”
炮长忙不迭地往车下赶人:“滚一边去,坦克主炮概不外借!”
听着炮长与高大炮的糊涂帐,杨小伦一边把压在远霜腿上的车皮碎片搬开,一边低声说:“别跟着他们乱叫我什么‘小轮子’,听着跟太监似的。我叫杨小伦。”
远霜用一种空灵的语气搭茬道:“我叫远霜。”
此时,杨小伦很有些跟姑娘套近乎的闲心:“‘霜远千山外,春回大地时’,好名字。”
“可惜不现实。寒霜,从来就没有远离过。”远霜幽然答道,双眼直盯着身周经过火洗的战场。
“这么说,你们是坦克一师的?嗨,这辆铁王八就别想带着往后撤了,等太阳一出来就得被老美的飞机开瓢。”张干城指着215号坦克说道,他正和战友们围坐在地上进行短暂休整。
杨小伦颇感不服:“机枪佬你别得意,谁说咱们要往后逃了?我215车的油料弹药都还管够,既然撤不了,我们就钉在这儿等洋鬼子上门!”
车长坐在履带轮的襟甲上,分析道:“火车没了,确实不容易再撤下去。如果附近有兄弟部队进行作战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去帮帮场子。要是知道附近的布防情况就好了。”
扳住坦克炮就不肯撒手的高大炮,闻言便答:“我知道布防情况!我是63军189师的,刚从洪川江那边撤下来,师长命令我们集结部队,到涟川一带进行防御。”
杨小伦听了,麻利地捡过几颗小石子,在地上摆弄模拟“地图”:“这下好了,你来看,这里是涟川,这是铁原,那边是沙子洞,你把你们189师的防线给指出来,我们好把坦克开上去支援。”
高大炮蹲在这幅简陋的“地图”前左看右看,最后摇摇头:“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条防线。”
张干城插话道:“不可能,没防线你们打什么防御战?”
高大炮两手一摊:“就是没有这样一条线嘛。师长命令我们以营连为单位,绕着布防地区里的小山头打游击呢。”
杨小伦还想争辩,车长却已经听出了端倪:“你们师长,是要搞动态防御,打出这么一手来可不简单啊。但我们车组如果想要作战,必须得找个稳定的阵地打防御,否则咱们一辆坦克乱跑,很容易会被敌人的炮火消灭。”
高大炮沉思了一会儿,不由得眼前一亮:“只有一个固定阵地,种子山!”
“种子山?”杨小伦重复道。
高大炮纠正:“那个读音不能念‘肿’,要念‘众’,‘众(种)子山’。传说是以前一对朝鲜夫妻到山上求子得愿,因此得名。”
将山名读作重音,陡然便生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车长苦笑道:“求子?这座用来祈求新生的山,眼下可是绝命场了。咱们就去那儿,事不宜迟,趁天还黑时就出发吧。”
讨论行动方向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远霜独自走到了火车残骸中去。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和机油味,她找到了程领队和其他队员们的遗体。从那些已经冰凉的同伴身上,她仔细搜出了一本本特殊证件,证件的红皮封面与别处无异,但扉页上却印着一个在新中国还十分罕见的标记:明黄的底色上,呈倒三角对称状分布的三叶黑色扇形,环围着一轮黑圆。
远霜将无主的证件通通丢进残火中焚毁,看着那些核辐射图案在火苗中受热变形,她低声念道:“程老师,老丁,李教授,科顾问……我已经完成保密销毁了,你们安歇吧,我去帮你们找‘安妮’。”
光影变幻的残火映在远霜脸上,不断明灭变化。明时,只照亮了她眉边鬓角的冷峻;灭时,好似为她覆上一层寒霜……
这片土地,已经承受不起炮火的宰割了,她“体表”的每一座丘陵,都是一颗脓疮,如果再次受到炮弹的切割,郁积在其中的血气和火气便会随着爆云喷涌而出。
高大的爆焰还没有熄,“潘兴”坦克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山头了,纽曼车长探身而出,如释重负地四处张望,快被炮火犁平的战壕中,倒着两三具炸烂的死尸。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攻占这座高地了!”纽曼擦着满脸硝尘,有些神经质地叫了起来。
三辆友车缓缓开到了侧面,美军步兵也跟着坦克上山来了,他们远没有纽曼那般兴奋,看着全无志愿军身影的山头,他们只是表现出一股疲惫。
“队长,先别欢呼得太早。你数数这儿才几具尸体?之前守卫这里的中国人,恐怕大半都逃走了,刚才咱们‘倒’上来的几吨炮弹,恐怕是全落空了。”“巴顿”坦克上的杰克森冷言提醒。
纽曼还在咂摸这句风凉话,一声枪响再次刺激了他们疲劳而衰弱的神经,一名步兵应声倒毙,那颗被击穿的头颅撞在“潘兴”坦克的装甲上,涂下一抹乱红。步兵们机械地转向枪响之处:“中国人在后边那座山头,快攻回去!”
纽曼难以置信地喊道:“不可能,后边那座山头我们刚刚扫荡过,根本没有人!”
又是一发子弹,撞在“潘兴”的炮塔上反弹起来,在纽曼头盔上撞出一记脆响,纽曼应声跌回了座舱中。
杰克森连忙躲回炮塔里,用无线电呼叫道:“队长,你还好吧?”
“隔壁”的车舱中,纽曼左手抱着打坏的防撞头盔,右手捂着额上的擦伤:“小意思。中国人只敢出阴招,我们很快会解决这个问题。”
杰克森问道:“队长,咱们在这片丘陵迷宫中转悠了多久?”
“今天是6月2日,马马虎虎,快有六天了吧。”
“咱们前进的距离是多少呢?”
“最多20公里。”
杰克森苦笑道:“20公里,在进攻自隐里时,我们跑完这么长的路程只花了3小时啊!”
纽曼的脸全阴了下来:“杰克森,我根本想不通。这里的路况确实比自隐里要差,可也不至于慢成这样!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咱们每天都在卖力,前进时侦察敌人,侦察到敌阵就努力进攻,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过去了五天呢?中国人为什么会源源不断地从小山丘里冒出来?”
杰克森一针见血道:“中国人没有源源不断的兵力,五天来与我们周旋的都是同一撮人马,他们找准方向敲我们一下,趁我们组织炮火时就撤到另一个方向,伺机再次偷袭。五天来,我们一直被牵着鼻子兜圈。”
纽曼忍不住在车舱侧壁上狠狠一砸:“有他妈这么打仗的吗!?中国人打的是哪门子仗?他们根本不懂战争规则!”
杰克森反问道:“队长阁下,说出这种话来您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纽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平复着心情:“我们不能任由自己的冲击力就这样消磨掉。必须对准一个固定据点发起强力攻击!”
杰克森从车舱储物架上摸出一幅小地图:“种子山是敌人惟一的固定据点,这座高地扼住了公路中段,能够威胁我们的补给线,所以中国人舍不得放弃它。要想攻破它,必须了解山上的布防情况。”
“这太困难了,”纽曼沮丧道,“难道要我们挺着这些高鼻梁,钻到小眼睛的中国人阵地上去搞侦察吗?”
杰克森讳莫如深道:“不,有一群‘猎犬’,比我们更适合执行侦察任务。”
黑夜是志愿军的朋友,联合国军不愿在陌生的黑暗中浪费炮火,种子山这座敌我双方反复争夺的高地,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寂静。尽管动态防御已经帮助189师坚守了6天之久,但蔡长元撒下的“胡椒粉”,也已经被敌人拈得差不多了,他不得不命令部队孤注一掷坚守这座重要阵地,为的是切断山下的17号公路——美军在这一地区的后勤大动脉。
反斜面坑道中,有一处掩藏得极好的地洞,洞中散乱地摆着各式线路和电子管,这是驻守种子山的566团通讯处。
远霜被凌乱的电子器件包围着,神似一株从铁缝中长出来的小草。她抱着一台标有英文的绿色电台,正旋动螺丝刀进行拆解:“我已经把损坏的线路搭上了,应该快修好了。你们团里的电台我也能修。”
高大炮守在边上:“原本没指望这台缴获来的洋货能用,多亏你懂这一行。团长准是要乐疯了,自打团里的电台被炸坏后,他正为联系不上师部而犯愁呢。你饿了没?等着,我那儿存了好东西!”
远霜将电台外壳安装好:“应该修好了,可为什么没反应?”
正疑惑间,高大炮已经提着一袋子块状物回来了:“跟电台一块儿缴回来的,有见识的人说这是老美的巧克力,是好东西。我们大着胆子啃了一点,硬梆梆的辣舌头,没敢吃。远霜姑娘你是喝过洋墨水的,肯定吃得惯。”
远霜正专注于检查电台,看也不看便接过一块巧克力往嘴里送,接下来的感觉令她毕生难忘:满口牙都在与硬物的冲撞中松颤起来,一股刺激性电浆味从舌尖直冲到天灵盖,差点把她麻翻。远霜猛灌着把缸里的凉水漱口,看了看所谓的“巧克力”,又看看一脸愕然的高大炮:“这就是你们的巧克力?”
高大炮满脸无辜地问:“不是吗?”
远霜麻利地将“巧克力”塞进电台外置的壳舱中,电台随即吱啦着运作起来。
“这是电池!”远霜仄着被电解液辣麻了的舌头。
高大炮脸上挂着傻笑,正不知如何圆场,却见那台通上了电的美军电台,正刺刺拉拉地响个不停:“远霜,你的电台不太安分呢。”
远霜顾不得计较“巧克力”了,连忙去查看电台:“有人在这个频段通讯,信号源离得很近!”
蜷在机枪阵地内,张干城睡眼昏沉地喃喃道:“小笼包,有人放哨,安心睡吧。天一明还要接着打呢。”
包小龙却谈兴很高,问道:“班长,你觉得远霜同志咋样?”
张干城迷糊道:“人家可比咱金贵,昨晚上了山之后,咱俩来这打硬仗干粗活,人姑娘可是被请到通讯处干技术活儿去了。”
包小龙仰头看着暗云川行的夜空:“我觉得,把远霜同志放到这战场上来不合适,要把她放在和平的日子里,那才美呢!咱们在这儿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让大家漂漂亮亮地迎接和平吗?她回国之后,准要找个好亲家。”
张干城翻了个身,语如梦呓:“找亲家也轮不到咱这俩大老粗。”
“班长,杨小伦也像个文化人,你觉着他跟远霜同志咋样?”
张干城发出沉重的鼻音:“那只轮子傻呵呵的,怕是配不上人姑娘。”
眼看这个话题有向“乱点鸳鸯”发展的趋势,夜色中陡然拔起震耳的号声,将两人的交谈打断了。张干城猛地跳起来,睡意全无:“是集结号!这个点儿了还集哪门子合?”
号声是从山上一座小丘上传来的,附近的战士纷纷向号响处集结而去。在纷乱的人影中,杨小伦一脚踏上了机枪阵地。
“轮子,你咋来了?”张干城问。
“车长让我来观察射界,准备明天的战斗。吹号了,咱快去看看。”
张干城一把将他扯住:“别忙,我觉着,这号吹得有些邪乎。”
丘下已经集结了不少人,正在列队准备听候上级指示,张干城看着那片密集的队伍,却隐隐觉得那像一块待切的肉。
号声戛然而止,众人在军号收尾的颤音中相顾愕然,密集的弹链却从那座小丘顶端切了下来,将完成集结的队伍切割撕碎。
“是特务!”张干城用拇指打开了机枪保险,同时将一支阵地上备用的波波沙冲锋枪塞给杨小伦,“小笼包,轮子,你们俩跟我来!”
受到诱骗的战士们,正被猛烈的火力压在小丘脚下抬不起头,张干城领着两个跟班绕到了小丘后方:“咱们志愿军最擅夜袭,这帮特务到夜袭老手的窝里来搞夜袭,肯定是个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心性,从背后突上去,准能把他们吓散了。三三制队形,倒三角,听我指挥!”
张干城担任了这支三三制小队最后方的底角,杨小伦和包小龙分置于左右两翼向丘顶跃进,无形地从张干城身上延伸出了两条突击锋线。
杨小伦成为坦克兵之前,只受过有限的步兵战术训练,尽管三三制是当时的必修课,真打起仗来他还是倍感紧张,只顾以最快的速度往坡顶冲,难以看清自己正对着的山头上是什么情况。
置身于最后方的张干城,却能对整片丘陵局势进行宏观纵览,看到杨小伦正面探出了不少人影时,张干城连忙取出了指挥队形用的小喇叭:这种洋铁哨子只有一掌长,音色与军号相似,声音极为响亮,即使在枪炮纷飞中仍能准确地传达信息,对于装备落后的志愿军来说,这就是最有效的“无线电”。
这阵短促的指挥哨声,代表的信息是“左:卧!右:掩护!”
左翼的杨小伦闻号而卧,山头特务的子弹正好在他脑门前打起一排尘土。与此同时,右翼包小龙则将“八粒快”的枪口转向左侧,斜隔着半片坡地,他比杨小伦拥有更好的射界来对付左翼敌人,一串熟悉的“砰 砰 砰 砰 砰 砰 砰 砰 叮!”过后,杨小伦正面的特务被“八粒快”压下去一大片,张干城不失时机地吹出新信号:“左:冲!”
包小龙换上新弹夹,继续交替前进和射击,张干城亲自架起了捷格加廖夫进行压制,阻止右翼的敌人转移到左翼去对付杨小伦。在两名战友的掩护下,杨小伦唯一要做的便是拉长两腿疾奔而上,一跃跳进了丘顶的战壕里。
把火力最密集的波波沙送到敌人面前,这就是张干城的目的,他听到杨小伦用冲锋枪清扫着战壕,连忙招呼包小龙快速跟进,并接连向丘顶投出两枚手榴弹进行支援。
三人全部抵达丘顶时,特务们已经如前所料,四散溃逃了。杨、包二人各挺武器沿战壕追击时,张干城却停步了,他隐隐感到背后有一阵阴风。
一支美制“汤姆逊”冲锋枪,正朝他的后背挪动着枪口。
这名暗中偷袭的冲锋枪手完全没料到,张干城竟扶着那么长一支轻机枪迅速完成转身。在抠下“汤姆逊”的扳机之前,冲锋枪手已经清楚感受到了穿过身体的7.62mm机枪弹。
张干城持枪上前察看,却见那名冲锋枪手正不顾伤势,猛砸随身携带的电台。
“龟儿子!”张干城一脚将他踹倒,但电台已经被完全砸坏了。
冲锋枪手平躺在地上,却从容抬起双手,用标准的汉语说道:“同志,你对我要缴枪不杀啊。”
张干城感觉大脑一片乱:“汉奸?”
对方答道:“不,韩国人。自我介绍一下:大韩民国特工队队长,白峰。昨晚是我突袭你们的铁路调度站,把一辆军列引向空袭区,并呼叫一架P-51和三辆英军坦克前去予以消灭;今晚,也是我率队潜入,先暗杀你们的司号员、盗得军号,再用集结号吸引你们过来待宰。”
张干城不由得吸了口凉气:“龟儿子有点本事……”
几分钟后,种子山已经归于平静。这次前所未有的夜袭,给志愿军造成了不少伤亡,众多伤员亟待处理。那支南韩特工队则大部被歼、小部逃窜,白峰队长被张干城五花大绑押在了机枪阵地里。
“李伪军,不得不说你有些胆识啊。”团部前来提俘的人还没到,张干城决定自己先审一审。
白峰不卑不亢地笑道:“可惜,我的特工队只有十多个成员。要不是你们再次使用人海战术取得优势,我本来能干得更好。”
“去***‘人海’!”张干城骂道,“不敢信吧?打垮你那十多个人马的,只有三个人——我和副射手,加上一个半调子的坦克兵。我们突击时队形分散,少数人就能控制很大的战场正面,你们这帮傻子看见各个方向都有志愿军冲锋,就只会用一个‘人海’来解释和遮羞!”
白峰却阴恻恻地笑道:“你说的是事实,但事实是什么真的重要么?人们更愿意相信漂亮的谎言,后方报纸赞美我为‘敌后猛虎’,把我的战绩夸大了十倍,照样没有引来任何怀疑。
不错,也许你们今天会赢,但等到战争结束了,你我都已作古,年轻人们就只能相信讲得更漂亮的‘历史’。我们大韩民国,会努力讲好那些漂亮的故事,让我们的孩子相信,让你们的孩子也相信,等全世界人都信了,谎言就会成为史实。”
甚至连白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作为一个败将为争回脸面所讲的恶言,已经准确指明了未来舆论战的发展方向。而张干城更是对这种言论感到陌生。
看着张干城阴沉的脸,白峰继续说道:“我在此诅咒,你们的孙子、曾孙、重孙,终他们一生也不肯相信,你们曾经只靠一种三人队形便打败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会相信,自己的祖父们是在红色独裁政权的洗脑下,使用残忍的人海战术来取得胜利的。
他们会把你们独抗十七国联军的辉煌,视作无耻自大的谎言,会坚定宣扬着联合国军在朝鲜战场上的光荣战绩,并大声责骂自己的祖父投入到了这场毫无意义的邪恶战争中,阻挡了西方殖民者解放他们的脚步。
就算你死在这儿了,当你的后辈们前来接收遗体时,他们也会将双膝置于大韩民国的土地上,痛哭流涕地感激着韩国政府的宽大为怀,竟如此宽容地保留下了邪恶的中国侵略者的遗骨!”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包小龙,终于忍不住冲上来,拎着白峰的衣领回敬道:“听好了李伪军,就冲你这句话,俺就算死在朝鲜也不把骨头运回国去,俺就在这儿当个无家无靠的野鬼,把你们纠缠到底!”
白峰冷冷地往包小龙胸章上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种野猫撕裂麻雀、却发现麻雀尚未咽气时的恶毒笑容:“你不是守种子山的63军。你是哪个部队的?60军180师吧?”
这个问题化作无形之刃,准确刺中了包小龙的心脏。
白峰的冷笑变成了大笑:“对,180师,全军覆没的180师,师长丢下战士自己逃生的180师,永远会被钉在志愿军耻辱柱上的180师!”
春川,轿岩山,鹰峰山,这些地名在包小龙脑海中爆炸般地旋转,那正是联合国军反攻时,180师拼死突围、力尽被歼的路线!
包小龙两眼充血:“老子已经灭了你的特工队,现在再灭了你给180师的同志们报仇!”
“报仇?你说报仇?好啊,180师英雄无匹,被美国人打翻在地,却来找韩国人报仇!”白峰把自己的诛心之言推到了高潮。
“谁有闲心找你们报仇?”张干城一句冷冰冰的反问,给白峰浇了一盆冷水,他逼视着白峰的双眼,“洋鬼子烧过北京,就以为中国人永远好欺负,所以才纠集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联军再次杀回来,结果被我们挡在这穷山恶水。有朝一日,我们要杀到美国首都华盛顿去报仇,那时候,希望你的美国主子,不要表现得与在朝鲜战场上一样令人失望!至于南朝鲜伪政权,抱歉,我们考虑将赤旗插满全球的时候,实在没空搭理你们这帮只能靠说谎来安慰自己的小人。”
不知是不屑还是屈服,白峰微微低下头去。直到团部来人将俘虏提走,三人再也没有交谈过一句。
“班长,以后,咱们中国人,真的会骂烈士、向着洋鬼子说话吗?”包小龙凄惶地问道。
张干城则喃喃道:“韩军‘打胜不打败’,败起来溃得跟豆腐渣一样,主动攻击时倒还有点本事。这个白队长,几句话就能诛心,当真厉害,当真厉害……”
云海中滚动着闷响,两人抬首望夜,下意识地往防炮洞里躲闪,当一片密集的冰凉之感落到皮肤上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天而降的是雨水而非炮弹。



















我们总说,假的终究是假的,热血与光荣终将被历史所铭记。
但残酷的是,历史真的可能被篡改,光荣也真的可能被遗忘。
那些只属于新中国的战争故事,曾经在乡村和城镇的每一盏油灯下传讲,曾经如此强烈地激发着中国男孩子们内心最纯粹的英雄主义向往;而当灯油的浓烈气息被现代化电光所取代,战争记忆开始变得遥远模糊,黄继光和邱少云们渐渐成为了历史书上陌生遥远的刻板图片,我们只能在别人的讲述里去偶尔窥见历史的复写。我们在《太极旗飘扬》等电影里看到朝鲜与韩国在战争中的茫然,看到普通士兵的无助与温存,也看到电影中志愿军拙劣无比的“人海冲锋”。
但我们是没有理由去对韩国电影艺术者进行批判的,他们只是在认真讲述自己国家的记忆、自己民族的故事。在韩国人的印象中,志愿军也许就是那副“堆人海”的形象,毕竟中国志愿军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太过陌生的遥远对手。
唯一对人民志愿军的一皮一毛、一骨一血都了解得无比透彻的,只有我们自己;唯一真正能够还原人民志愿军形象的,只有我们自己;最最应该去讲述那些战争故事、而且必须将它们讲好的,同样只有我们自己。
因为,我们身上所流淌的,正是人民志愿军所传承下来的英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