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名不显的他,居然是盛唐田园诗派的三架马车之一
开天小名家储光羲(上)
日暮闲园里,团团荫榆柳。
酩酊乘夜归,凉风吹户牖。
01
种桑百馀树,种黍三十亩。
衣食既有馀,时时会亲友。
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
孺人喜逢迎,稚子解趋走。
日暮闲园里,团团荫榆柳。
酩酊乘夜归,凉风吹户牖。
清浅望河汉,低昂看北斗。
数瓮犹未开,明朝能饮否。
——储光羲《田家杂兴八首》其八
有桑树百余棵,有薄田三十亩;夏天有菰米饭,秋天有菊花酒;主妇言笑晏晏,稚儿绕庭欢戏;有绿荫团团的榆柳,有越窗而至的凉风;有日暮围坐的闲适,有微醺晚归的尽兴,更有浅望河汉的雅兴。
这才是陶渊明心心念念的田园啊!
数百年前,意兴阑珊的陶渊明在诗歌的长河里,植入了“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之后便不断地有诗人为屋后的榆柳、堂前的桃李施肥培土。辛勤耕耘数百年,这一爿田园方在盛唐的储光羲笔下成形。
02
说起储光羲,大家想必都没啥印象。
他是开元十四年的进士,当年同綦毋潜、崔国辅三人同场登第,成为千年佳话。储光羲不光好写诗,也很能写诗,一生留存下来的诗作竟达224首,打败了同时代98%的诗人,位列开天小名家。
可惜的是,他既没有诗入选《唐诗三百首》,也没有诗入选中小学课本,导致后世声名不显。
事实上,储光羲算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三驾马车之一,诗评家们往往把他和王维、孟浩然相提并论。
03
中举之后,储光羲三历县佐,转汜水、安宣、下邽等地县尉,历时三年。或许是频繁的调职让他倦怠,又或许是县佐的尴尬无趣让他心生绝望。三年之后,储光羲毅然辞归,隐居终南山,踏踏实实地过起了田园生活。
在同时代诗人当中,写田园储光羲是最用力气的。他共留下了50多首包括隐逸诗在内的田园诗,不光数量为同时人之首,且题材丰富、形式亦多样。
喂牛、耕地、耘禾、锄瓜、牧羊放牛、树桑种麻、菜园锄草、织布、渔猎、采药、卖畚等,以及农时节气,暑夏繁忙间隙的聊天,夏夜高柳下的乘凉,农忙时村里的寂静,田圃洋溢的兴奋,抱哄儿孙的欢乐,亲友的来往,农家酒的畅饮,夜里的串门……那些盛唐田园里的琐碎时光,都被储光羲一一纳入诗歌的领地。
可以这么说,在储光羲之前,从未有诗人或者说是文人,如此真诚地将目光关注于农民这个群体。也从未有诗人或者文人,如他一般,如此全情地投入到田间地头。
04
说来讽刺,虽然农事是封建国家的根本,但自《诗经》诞生以来的一千多年时间里,我们的农人从未真正走入文人的案牍。
魏晋的陶渊明第一次让原野和田地成为诗歌的现场。他面朝黄土,荷锄躬耕,无比虔诚地向大地叩问生命的本质。在他那里,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农人的辛酸和愉悦:“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园田居》其二);“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十三首》)。
尽管如此,日本学者入谷仙介还是认为:农民,只是陶渊明内心独白的舞台背景和配角。
事实确实如此,因着阶级的隔阂,陶渊明从未将农民意识真正纳入自己的世界。他所有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最终所求的,无非是“倾身营一饱”,“聊为陇亩民”。并非说陶公不真诚,只不过他的田园之趣,最终的指向是“养真衡门下”,而非是真正的“所乐在畋渔”。
之后的南北朝,田园更是一片荒芜。
到了隋唐转关,屈志不伸的王绩循着陶元亮的足迹回归田园。“山山唯落晖,树树皆秋色”的清新悠远,如昙花一现,在初唐的百年时光里留下了一段淡到极致的馨香。之后又是一个百年,在王绩那里还是胚芽的东西,到了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的笔下方才茁壮成长。
05
正如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片田园。即便是同一时代的王维、孟浩然和储光羲,他们笔下的田园也是各有千秋的。王维的禅韵悠远里,更多的是士大夫的韬光养晦;孟浩然的清隽淡然里,则是小地主阶级的不甘和自守;而在储光羲的恬淡质朴里,才是真正情味怡洽的盛世“田家语”:
一,他的田园诗,有前所未有的农事细节。
在陶渊明的田园牧歌里,墟烟茅舍,牧童短笛,柴扉老翁,“晨兴理荒秽”,“日落荷锄归”,“把酒话桑麻”等等情节,都是最经典的田隐剪影。之后数百年,诗人们的演绎大抵都未脱其藩篱。到了盛唐,诗人们不拘一格地汲取齐梁宫体的营养,邀请菱女、莲女和浣纱女入境,稍添的几笔让诗的田园愈加完满和丰富。
而在储光羲的田园图谱里,既有传统的樵夫、渔夫、牧童、采莲女、采菱女、猎人的系列画像,更有其他诗人所不曾在意的丰富而具体的农事细节。
去家行卖畚,留滞南阳郭。——《田家杂兴八首》
他知道农民们在非农忙的时候会编些簸箕到城里贩卖填补家用,甚至知道他们经常会因为交通不便而被留滞城里。
稚子朝未饭,把竿逐鸟雀。——《田家杂兴八首》
他知道村里的孩童们早早起来就会被家长们派活,拿着竹竿去驱赶田里的鸟雀。
菜田烧故草,初树养新枝。——《田家即事答崔二东皋作四首》
他更知道田地里的荒草不能丢,一把火烧成灰烬,就是绝佳的有机肥料。
顾望浮云阴,往往误伤苗。——《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
是说仲夏干旱,草木将枯,挥锄东皋,因为盼雨心切而误伤雏苗。
唐代诗人们隐居田园,有的是政治失意后的退守,有的是偶居的别业,有的是致仕后的优游,还有的,干脆是仕进的“终南捷径”。因而大多都无关劳动和劳动人民的歌颂,诗人们笔下的“田叟”“溪翁”,实际上都是隐士的化身。
而在储光羲这里,这些不被他人注意,注意了也不一定会入诗的细节,却被他前所未有地捕捉到了。农人和农事,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登上了大雅之堂。
他细致地镌刻下了盛唐时光里最无足轻重的一些碎片,如尘埃一般的无名氏们,从此有了具体的一颦一笑,有了生动的一仰一啄。而那永不凋谢的生命力,也被永远地保鲜在了时空里。
二,他的田园诗,有地道的“农家意识”。
春至鶬鹒鸣,薄言向田墅。
不能自力作,黾勉娶邻女。
既念生子孙,方思广田圃。
闲时相顾笑,喜悦好禾黍。
这是储光羲《田园杂兴八首》中其一首的开头八句。了了数语,却是最朴素的农夫理想。娶妻无关爱情,只为生儿育女;不求良田千顷,只求能豢养子孙满堂;不求日日开怀,惟愿年年好光景。
中国的农民向来最是安贫乐道,可是也只有储光羲写出了他们卑微的理想。
06
在王维和孟浩然的诗作中,都有大量的田园风光和乡间静逸。“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杏树潭边渔夫,桃花源里人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这些与陶渊明一脉相承的疏宕诗笔,与其说是诗人们的田园风光,倒不如说是“文学农夫”们心心念念的“乌托邦”。
在开天年间这场仕与隐的博弈里,王维、孟浩然、刘昚虚、綦毋潜以及崔国辅等大小名家们,都是这股潮流忠实的记录者。他们将集体的彷徨和无措,安放在宁静的田园。他们都是这片田园的过客,笔端的文字貌似是在讴歌田园,实则还是在影射时代风云。
唯有一个储光羲,老老实实地放下了士大夫的身段,和粗野的农民们打成一片。他真诚地将自己融入那个世界,和卑微的农民一道走过春夏秋冬,感受春耕秋收,感受土地的吝啬和慷慨,感受乡间的人情温度,而后写下那些”厚中有细,朴中藏秀,远中含澹“的田园牧歌。
所以,殷璠才会在《河岳英灵集》中才会有如此赞誉:“储公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挟《风》《雅》之迹,得浩然之气”。
遗憾的是,储光羲最终还是没能当成真正的田家翁。数年之后他又复出入仕,从太祝到监察御史,一直在末阶小官圈层里汲汲营营。
安史之乱时,储光羲也和好友王维一样被叛军虏送洛阳。不过他职位不如王维,名声也不如王维,属于非重点监控对象。数月后幸得脱身。之后西奔凤翔,途中有作《登秦岭作时陷贼归国》等诗以抒爱国忠君之情。可叹的是,他位卑无依,一到凤翔还是以“陷贼”之名被下狱,一腔忠情都似喂了狗。
在狱中储光羲曾写过《狱中贻姚张薛李郑柳诸公》一诗,其中有句“直道时莫亲,起羞见谗口”,可见因在监察御史任上得罪小人而遭迫害的可能性最大。
至德二年九月,唐军收复长安,十二月朝廷对陷贼官以六等定罪。储光羲既没有唐代宗这样的“大佬”粉丝,也没有王缙这样的有功兄弟。虽然与杜甫一样历险阻忠心赴国,却依然被判外贬岭南。
最后死于贬所,此生再也没能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