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槐南》
一、芒种 潮湿,有些冷。 章文哆嗦了一下,想睁开眼去拿床被子,夏中的夜晚有些凉,睡在这还是得盖床被子才好。 他刚翻身了一下,身边人嘟囔:“干哈啊这娃子!睡觉不老实!” 章文听到这声音,愣了一下弹坐起来,“爷爷!”黑暗中,章文的眼睛很亮。稚嫩的声音,灵巧的身体,章文又愣住了。 “你嘛咧?”身边人翻身坐起,“这三更半夜的。” 章文鼻子一酸,抱住章老,哇哇哭起来:“爷爷!我刚刚梦到你老了!” “呸呸呸!大吉利事!你个伢子,讲点好话咯!”章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章老无奈拍拍章文的背,摸摸他的脑袋,“没得事,没得事……”章老安抚章文躺下。 黑暗中,蛐蛐的叫声很清晰,过一会,章文没在哭了,章老笑道:“等你哪天自己成家了,爷爷才会老。”章文捏着章老的衣服摇头:“爷爷才不会老!不会老!爷爷要活到两百岁!”章老不禁笑出声来:“那爷爷要变成老妖怪了!”章文感受到章老胸膛的震动,也笑了起来:“爷爷!我以后长大了就带你去城里住大房子!” “好好好!孙孙带爷爷住大房子,睡咯,睡咯……”沉沉的乡音像是风吹过稻田,细细的沙沙声,从耳边荡漾到心田,宽大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掴着后背。章文闭上眼就陷进了翻涌的稻田里,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而章老还在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 “睡咯……睡咯……” “吱——吱——” 阳光耀眼,蝉儿早早叫响。章文睁开眼,精神饱满,一点也不觉得疲惫,多久没睡过好觉了?他伸伸懒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穿过后堂跑到屋后井水边打水洗脸,再跑到灶上锅里端出米线,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嗦粉看鸡散步。 屋前池塘碧沉沉的,云从山后爬出,浓烈的白色大块大块蔓延,和蓝色交织,章文呼噜呼噜嗦完一大碗粉,将碎粉条倒在地上,鸡们争先恐后的围上来,“梆!梆!梆!”是鸡硬邦邦的喙砸在地上。 爷爷呢? 章文将碗冲洗掉,放回碗柜,打了一壶井水,从橱柜旁拿一顶草帽,扣到脑袋上,挂上门就出去找爷爷了。 往东田走,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头顶,阳光晒在肚子上,田间人影三两点,一起一伏,蝉鸣鸟叫,风呼呼的声音,一切那么宁和,章文不知觉笑起来。 “那是章家娃娃呗?——”远远地呼喊,是高家老爷子! “哎!——高爷爷!是我章文!——”远远地回应,拉长的声调就像一来一回的唱歌,这也让章文感到开心。 “干莫子咧?找爷爷?——”林伯伯抬起腰喊问。 “我去找爷爷!——”章文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应,他好像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板栗树上挂满了黄条条,松树松针细密铺叠如墨,走在路上一会凉一会晒,在前面大路拐个弯就是爷爷的地了。章文爬上土垄,看到爷爷弯腰在田里,挥手大喊:“爷爷!——”然后钻到田里,把水壶递给爷爷,章老笑呵呵的接过水壶,仰头大灌几口。“好孙孙,去那底下耍去!”章文小身板帮不上忙,只好钻出田地,追着蝴蝶跑。 身子是久违的轻盈,就好像本来该这样,挥动双臂,迈动双脚,无所顾忌的使用自己的力气,尽情的奔跑,无惧阳光。 没有思考目的地,就跟着感觉跑,一路竟跑到大宇、小宇家了。 “大宇!小宇!快出来玩!”章文站在郑宇、郑泽家门口,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喊着。 大宇小宇两兄弟从屋里跑出来:“干嘛去?” “叫上洁洁,我们一起去抓螃蟹去!”章文往郑宇、郑泽家里瞧了瞧,“我出来忘记带篓子了。” 小宇进去取草帽,大宇对章文说:“你先去叫洁洁,要篓子干嘛,直接用帽子装!”章文答应着往洁洁家跑。 “洁洁!抓螃蟹去!——”章文还没跑到洁洁家,远远的就开始喊。 正在屋前捆柴的洁洁看到章文跑过来,笑着喊:“章文!——” 章文跑到眼前来:“洁洁,抓螃蟹去!”洁洁手不停的捆着柴:“要先把柴都捆了才能走。” “我们一起搞就快点。”章文弯腰拾柴,用稻草将集拢的柴捆在一起,用力的卷卷,就捆好一捆。大宇、小宇顶着草帽跑来:“还在捆柴?我们一起搞!”四个孩子一会功夫就把一堆乱柴捆好堆在灶屋里了。 “快快快!”小宇喊着跑在最前面,“慢点慢点!”大宇在后面喊。 几个孩子走在路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蝉声不绝于耳,有鸟影掠过天空。在东田的岔路口有小溪潺潺流过,几个孩子下田沿着小溪继续往东走,在小溪溪流变宽处,草长得更茂盛,溪水底下的石头上爬有青苔。 拖鞋被留在溪岸上,几个孩子赤脚踏入溪水中,凉凉的溪水漫过他们的小腿肚,搬起水里的石头,可以看到黑壳螃蟹卧在下面一动不动,似乎还没发现“家”已经被人搬起来了。大宇搬石头,小宇捉螃蟹,章文把捉到的螃蟹丢给洁洁。 草帽早已不在头顶上了,它们现在是装螃蟹的篓子。三指宽的螃蟹,小孩子捉起来也不害怕。 “哈哈!长大了还没小时候勇敢咧!”章文笑嘻嘻的举着一只螃蟹,看它奋力挥舞着钳子,却又夹不到手。 “长大后?”洁洁在溪水中荡着双脚问,“长大后应该力气更大,更勇敢啊,我爸爸还敢杀猪咧!怎么会没有小时候勇敢?” 小宇也觉得奇怪:“章文讲怪话,怕不是被螃蟹夹到咯!哈哈哈!” 大宇一脚踩在石头上,反头问:“对了,章文,我听奶奶说,你是不是要去城里念书了?” 日光刹那闪烁了一下,蝉鸣禁止,消失得干净。章文心头一惊:“我要去城里念书?” “你上次说的啊。”大宇不解的看着章文,溪水的声音隐去。 上次? 上次…… 突然太阳以肉眼可见的迅速下沉,白云暗淡,天空撕裂成两半,上半阳光炙热,下半夕阳西下,一切剧烈摇晃起来。 章文在天旋地转中失神。 二、迷境 “孙孙!——回去吃西瓜……”远远地传来章老的呼喊声,刹那蝉鸣又响起来,溪水拍打着小腿肚,哗哗向前奔去,凉凉的。太阳明晃晃的还在头顶,白云已经翻过山头。 章文猛地回神,反头一看,是爷爷,戴着草帽,扛着锄头、拎着扒头,站在田垄上,身影在热浪的蒸腾下波动着。 “来啦!——”章文拍拍脑袋跳上溪岸,汲着拖鞋笑喊道,“快去我家吃西瓜!” 小宇三步做两步跨上岸,喊道:“章爷爷!——” 大宇和洁洁跟着喊章爷爷,从田地里爬上来,几个孩子抓着草帽跟在章老后面。 螃蟹倒在了搪瓷盆里养着,章老从后井里提出一个捅,从里面抱出一个西瓜和两个香瓜。 娃娃们都围着章老,只听咔嚓清脆一声,西瓜的清甜气味喷薄而出,掰开是鲜红的瓜瓤,几颗黑得发亮的瓜籽镶在红彤彤的瓜瓤上,诱人得紧。几刀下去,瓜还没放稳,已经被几只小手抢去了。 咬上被井水泡过的西瓜一大口,甜津津、凉丝丝的,在这夏季正午,最是止渴解馋。几个小孩子站在门前比谁西瓜籽吐得远,一个个鼓腮眯眼,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章老坐在门前小板凳上,吃着西瓜,看着几个小娃打闹,也笑着。 “爷爷!我西瓜籽咽下去了!”章文翘着嘴,本该吐出来的西瓜籽,反被咽下去了。 章老笑着,吓唬道:“那不得了!肚子里会长出个西瓜来!”小伙伴们都笑起来。 章文瞧着章老唬人的样子,也不害怕了:“爷爷骗人!我都没看到爷爷吐过籽,肯定都咽下去了!肚子里怎么没有长好多西瓜?” 章老和小伙伴又笑起来,夏日炎炎,池塘面上波光粼粼有些刺眼,窗户外透明的蜘蛛网随风鼓动,角落杯子里的洗衣粉早已结块。烈阳炙烤大地,万物休憩,此刻老少几人闲坐门庭,却不觉得酷热。 一大块云飘过,落下一片大大的阴影,将小乡村罩住。章老给了大宇、小宇一个香瓜,给了洁洁一个香瓜,几个孩子道谢顶着草帽回家去了。 “孙孙,把这个香瓜放到香案上去。”章老一边择菜,一边对章文说。 “好——”章文答应着,拿着香瓜跑到堂屋,放在香案上,抬头看到一张黑白照片。相片中的女子梳着两条麻花辫,文静地笑着,略显腼腆。 章文怔怔地望着。 这是…… “那是奶奶,奶奶过世的时候你还小,肯定不记得了——我们要走了。”章文的母亲曹女士一边往包里塞东西,一边对站在灵前抬头看相片的章文说。 蝉鸣远远传来,渐渐清晰,充斥双耳。章文愣了愣,低下脑袋问:“真的要走吗?” 曹女士手上动作不停,回着:“好不容易找了个可以照顾你的工作,等到了广州,要好好读书,爸爸妈妈都不容易……” 章文没听到后面的话,只又问了一句:“真的要走吗?” “……你现在读初中了,肯定要受到好的教育,跟爸爸妈妈一起肯定好照顾你一些。”曹女士收拾好最后的包裹。 章文看了看奶奶的照片,再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突然一语不发地往外跑。 “哎!——你跑哪去?!”曹女士喊叫道。 章文没有回头,一个劲儿向东田跑,一边跑一边哭。太阳晒在脑袋上,晒在肩膀上,晒在双腿上,汗水流进眼睛,又混着泪水往下淌,砸在地上马上就没了踪影。 “爷爷!——”章文大喊。 道路前,是章老,戴着草帽,抱着两个西瓜,背着竹篓子迎面走来。 “你这娃子嘛跑出来了!”章老皱着眉,眼却是笑着的。 “爷爷!我……” 我不想走! 脱口而出的却是:“会好好读书的,等以后读书出来了,就接你去住大房子!” 章老笑着把一个西瓜塞进章文的怀里:“好好好!好好读书,以后来接爷爷。” 章文看着自己抬脚,看着自己笑起来,看着自己说:“好!” 他就像游离在事物之外,灵魂出窍,无论怎么跑、怎么叫喊,前方的爷爷都不曾回头。 不要走! 不要走! 他追赶着,一直追到家里,追到章文拿上行李,追到章文上了汽车,追到乡村渐渐远去,爷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能走啊!—— 汽车摇晃着,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两个人晃成三个人,三个人摇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不清脸庞。重重汽车声盖过了蝉鸣声,高楼大厦遮住了阳光,在无休止的颠簸中,一切突然落地。 眼前,是车水马龙,是——“广州……”章文喃喃着。 三、盛夏 6月,对所有高考生而言都是意义非凡的,他们将迎来目前学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高考。这对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有决定性作用,对他们的未来也有不小的影响。 高中最后一节晚自习,章文还在写卷子,几天后就是高考,他实在静不下心来看错题,想通过写题目来静心。 同学们忙着写同学录,收拾东西,离别的气氛在成堆的考卷和书本中游走,钻进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心里。章文脑子里空空的,只是机械的解着题。一张数学卷子花光晚自习所有时间。 他收拾着书包,独自一人走出校门口,自从高三开始,他都是在外租房,爸爸很忙,妈妈偶尔来看他,给他送饭菜。 今晚出租屋的灯是亮的,应该是妈妈来了。章文准备拿钥匙开门,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妈妈在和爸爸打电话。 出租屋隔音效果不好,章文听到曹女士说:“……爸这几年身子一直都不好……”章文拿着钥匙的手一顿。还没想明白说的是谁,下一句话又钻进耳朵里,“小文马上就要考试了,就先不跟他讲了……” 是谁? 他们说的是谁? 章文一下子不敢开这扇门,如果是爷爷……不是!不会的!不会是爷爷的!去年暑假还回去看了爷爷,爷爷看上去还好好的,爷爷还自己种了西瓜,给他切了一大盆,吃到后面饭都吃不下了。 不要想太多,他捏紧了钥匙,发现手心里都是汗,这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 开门后,母亲一切如常,笑着问了一下章文身体怎么样,最近学习怎么样、吃不吃力,又嘱咐他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相信自己就好。 “这几天你就安心复习考试,别的事爸爸妈妈都会安排好的,不需要你操心。”曹女士打开夜宵盒子,递给章文。 也许现在该点点头,应一声,然后吃完夜宵去复习,洗漱睡觉,一如往常。 章文确实如此,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开口:“妈妈,爷爷是不是不好了?”眼泪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 曹女士愣了一下,转过身去说:“没啊,爷爷好着呢。” 那为什么你的背影写满了慌张? 蛐蛐声在寂静中显得分外喧嚣。 章文站起身来,眼泪沾在了眼镜上,流过嘴角:“妈妈,爷爷是不是不好了。” 一步之遥外的曹女士回答:“你现在好好准备考试……” 章文反身冲出出租屋,冲进夜色里。 “哎!——你跑哪去?!”曹女士追出来。 章文往车站跑,越跑越吃力,上次不接下气。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啊!——”拼命奔跑的少年想要追赶上时间。 可是大路向两边裂开,他一脚踏空,掉进了黑暗里,天旋地转,这一次再没人给他拍背哄“没得事,没得事……” 一个踉跄,哐嘡一声,章文摔到桌子底下去了,头上的麻帽也掉了。他呻吟一下,捡起麻帽戴在头上,扶着凳子准备站起来,可惜手睡麻了,一下子用不上力,又摔回地上。 他哭起来,不受控制的泪流满面, “我站不起来了……”章文坐在地上只是哭,喃喃着,“我站不起来啊……” 灵堂里烛火微晃,映得堂上黑白相片明明灭灭;灵堂外星子满天,槐树下蛐蛐叫着,一起一伏,像是星星在唱歌:“睡咯……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