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四)
“酒干倘卖无……”
一台黑色的小收音机里,传出伴随着嗞啦声的歌声。
但陈源也似乎毫不在意。毕竟,他这样也只不过是想让夜晚只有他一个人的店里听起来不至于过于空荡荡。
真奇怪,这样说起来的感觉好像是以前他的生活有多热闹似的。
热闹没有,嘈杂倒是不间断。
许久之前,那时候的自己还背着书包吧,在书报亭前停留,偶然瞥见一本书的封面上写着——青春,兵荒马乱。
而自己的青春时代,确也似乎应了那句话,比兵荒马乱更甚呢,这就是文谶吗?
高考之后,大学四年,四年结束陈源已攒下了一笔钱,就在兴业街上开了一家手机店。手机店,主营手机维修,兼营数码百货,日子竟也稳定、充实。
从前的同学,一个也不见。唯独在店中,遇见一个叫安晓婷的女生来买耳机。
安晓婷的父亲是市长,安晓婷毕业后就在当地的财政局工作,至今单身。一回生二回熟,安晓婷此后就经常光顾陈源的生意。
然后就是苏莉莉。
苏莉莉当然不算什么熟人,甚至是同班时就宛如陌生人的那类同学。
但现在,她是和陈源语言交谈数量最多的人。
人生就是这样有意思,制造巧合和意外。
陈源店里还有一个打杂的小弟,叫边杰。边杰只比陈源小3岁,是外地人,随父母打工迁居至此,没读过几年书。陈源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于是收下了边杰,店里大大小小的杂活儿都交给他,陈源不在的时候边杰还可以帮忙进货、照料店里生意。
但为了节省成本,陈源只让边杰上半天班,大多数时候自己坐镇店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是大多数隐居在商业街、商贸城里的店子的特点。
身为这样一间店子的老板,对于陈源来说,他无需伪装,顺其自然就好,这也是他拒绝大企业高薪工作的理由之一。只是这个理由注定不为陈源身边的许多人所接受。
然而陈源在此提前进入“半退休”状态的原因不仅在此,还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更多时间去做另一件事——查清杀害父亲的凶手——查清当年到底是谁开了那一枪。
陈源贴身的口袋里装着一枚子弹。那是从陈源父亲胸口里取出的一颗子弹。
经法医鉴定,陈源的父亲的最终死因是射入他心脏的一颗子弹。虽然陈斌从楼上坠下身体破裂大出血,但并没有立即死去。真正给予陈斌最后一击的是一颗钢壳包着铅芯的子弹。
当年陈源在帮助王洪亮了结李谭明被杀的案子后,就专心扑在高考上,在这期间王洪亮告诉他他的父亲一直在外地协助追查一宗大案,故而无法与陈源取得联系。
终于高考结束,陈源填报完了志愿,在陈源的央求下,王洪亮才告诉陈源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并在陈源的再三央求下去看了父亲的遗体。
父亲面无表情躺在裹着白布的担架上,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是那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色以及血管透出的青紫色清楚地告诉观察力极强的陈源:陈斌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沈家珍整日以泪洗面。
离开了母亲去到外地上大学的陈源常常想起母亲带着泪的脸,以及记挂着父亲的死。
可是直到那时,陈源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什么是真正的无力感。
而当年,陈源为了李谭明的案子亲手将廖常志交给警察,除了众人对廖常志的情谊不谈,陈源本人也被认为是不通情理,故而人际关系方面坠入冰窟,实际上处于孤立的状态。
因而陈源此后一直抱持着孤独的状态,大学四年期间仍然如此。
2009年5月7号,下午13:37。
廖常志面如死灰:“就算是我杀的,行了吧,满意了吧,陈源。”
听到廖常志的这种默认,陈源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同情心,然而他心中仍然十分清楚如果同情凶手那就对死去的李谭明不公平。同样是同学,为什么做错事的廖常志要比起无辜死去的李谭明可以得到更多同情呢?这样不对。陈源自己偷偷小幅度甩了甩头,让自己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
廖常志说:“陈源,你不懂。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
陈源不说话。王洪亮也没有说话。
廖常志此时说:“空口无凭,陈源,你有证据吗?屈打成招你良心不会不安吗?”
陈源道:“王警官就是人证,另外,我已经把你刚刚说的话都录下来了。”
陈源毫不介意地拿出录音笔。
廖常志竟扯出一个笑容:“不错哦。”
陈源觉得廖常志简直奇怪极了。
廖常志看着陈源说道:“陈源,你不会懂吧。你这种人,和我根本不是一种人。”
“陈源,你没有爱过,所以你不懂。我很清楚你们这种人,早就拥有了一切所以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孤独。李谭明这种运气不足贪心有余的人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陈源,你是我见过的最多事的人。”廖常志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甘。
这时坐在一旁的王洪亮开口了:“廖同学,你能将整件事情完整地讲给我吗?”
廖常志看来是知道自首是可以减罪的,于是配合起王洪亮来。
廖常志交代,李谭明先是威胁自己帮他和周子桦补习数学,后来李谭明居然忘乎所以,狮子大开口,向李谭明讨要金钱。一开始只是要几块钱,几十块钱,后来居然一张口就是两三百。廖常志觉得烦,于是一口回绝了李谭明的请求。谁料李谭明居然急了,向自己哀求,并告诉廖常志自己的家中遇到了一些状况,很需要一些资金周转。廖常志听了他的讲述,也觉得可以理解,于是打借条给了李谭明。李谭明当时的表情还是高兴的,可是后来李谭明又来向他要钱,并且一要就是一千。
廖常志觉得不可理解,于是没有耐心地回绝了李谭明。李谭明却也阴沉着脸色坚持着自己的要求,并提及自己手里的“把柄”。后来两人各退一步,折中处理:两人先回去仔细考虑一下,三天后再做决定。
三天的时间很快。廖常志和李谭明商量好在五楼的原生物课器材室见面。
当晚,廖常志借着上厕所去了器材室。李谭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其实没有想到,李谭明会为了这件事专门请一天假。
可是,两人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态度与对方完全相反,到了不相容的地步。
李谭明嘴角一笑,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廖常志:“你看看吧。”
廖常志心中已经有了大概,拿过东西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想,但脸色还是不免为之一变。
那上面是廖常志和她一起从宾馆出来的照片。
李谭明从裤兜里拿出另一个袋子:“我还有底片啊。”
廖常志心里响过一个声音:傻逼。
廖常志脸上不再像刚才一样强势,他似乎服了软:“这样,我把钱给你,你把底片给我。”
李谭明见状非常高兴,两个人顺利地完成了交易。
廖常志好像在看那些相片的样子,他抬起头,对李谭明说:“你也走吧,你不是请假了吗?别让人看到你在这里,赶紧走。”
李谭明点点头,轻快地出门去了。
而廖常志此时将刚刚从李谭明手里拿过来的东西塞进裤兜里,悄悄地出了门,跟上刚出门的李谭明。
他叫住李谭明:“哎,等等,你再把钱拿出来给我看看,里面有没有那个比较好的编号的,那张不能给你。”
李谭明依言将钱拿了出来。
此时两人正站在狭窄的走廊上,夜风从他们耳边吹过,在他们身体的另一侧是到人腰高的铸铁栏杆。
廖常志突然将身体靠近李谭明,把钱一下子放进怀里,然后用力将李谭明向栏杆外的方向推去。
李谭明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第二把力道推下了五楼。李谭明当场死亡,在水泥地面上绽开一朵血花。
廖常志连忙原路返回赶回了教室,神色如常。
后来,他总是觉得周子桦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奇怪。这个周子桦一定知道些什么。
于是有意无意地,他开始和他的朋党们一起排挤周子桦。如果这个女人知趣转学了那最好。
廖常志久违地觉得生活在善待自己,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警察的问话让人手里捏了一把汗,但保持着平稳的心态,廖常志也顺利应付过去了,事后也如同其他人一样对警察询问自己的内容相互吐槽。
陈源觉得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他像从背上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长舒了口气。虽然这任务完全是他自己平白添给自己的。
廖常志没有参加高考。虽然在那间只有陈源、王洪亮和廖常志三个人的教室里,陈源提议廖常志高考以后再自首,而王洪亮居然也表示了同意……可是廖常志说:“不用了,我不是那块料,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在老师们的帮助下,陈源对全班同学瞒下了这件事,直到考完后江老师才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而同学们的反应也较为激烈。
有人说陈源有点太冷酷,居然帮着抓自己人,但立马有一个女同学说李谭明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吗……实验班的同学们相对之下还是明事理的,这是陈源最后的感想。
然而事实是如何是一回事,人的感受是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廖常志和李谭明的是非,在事件之外,陈源的人际关系变得僵硬了。
所谓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陈源最后以不超常发挥也不低水平发挥的成绩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
在大学,陈源认识了同住一间宿舍的三个哥们儿,虽然几个人为人很好,也对陈源热情,可是陈源仍然像被冰封了内心的人,难以真正地融入几个人之中。
终于,临到毕业,几个来自不同省份的人各奔东西,陈源宿舍四个人吃了一顿散伙饭,陈源久违地流出了真心的眼泪,而他却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陈源在大学期间也收集了很多父亲当年出警的信息以及早年的经历记录。甫一回到家乡,就去了父亲当年做过“古惑仔”的兴业街,盘下了一家不景气的铺子,经过置备以一家手机数码商店的面貌开张。
苏莉莉偶尔会来这间店。
苏莉莉考上了当地的公务员,但她一向自己喜欢独处,有着典型小城女孩的拘谨与内向。这样的女孩总是对外面的信息不敏感,总是最后接收到时代号码的人。
苏莉莉对新兴的电子产品有着探求欲。一方面是由于追赶潮流,另一方面是因为需要。
陈源也耐心地接待这位老同学,仔细体察着她的需要。
苏莉莉在当年是个不占太多目光的小角色,而陈源也不记得她在当年的事情里有过怎样的表态。
不过过去的都过去了,当年的老同学如不出陈源所料,也应该都变化不小,走上了属于自己的成年人之路。或汲汲为食利,或奔忙在虚无之中。人生百态,大抵如此。
唯独隐埋于陈源胸口深处的伤是父亲已经坠楼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可为什么,还有人要对这样的人开致命一枪呢?不觉得残忍吗?也许这样做有坏人的理由,但从感情上陈源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既要查出是谁将父亲推下了高楼,又要查出是谁对着父亲开了那残忍的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