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死掉的我喜欢的你
斜前方的那个男孩子靠着车门。
我和他中间隔着一排人脑壳。他在看着手机，而我在看着他。
事实上我已经看他看了十几分钟了…
他真好看啊。低低垂着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
就在我直直看着他的当儿，他的视线忽然直直抬起了。我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与他对视。
啊——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像某种流浪的小动物，或者海底洞穴里的植物。飘忽不定、容易受惊一般的游离着，却又有种放弃了一切的释然感。孤独正在把他吞噬。
他的视线仅仅与我碰撞了一秒。
可就因为这样一个眼神。在这一秒内，我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诶？就要下站了吗？
等等！我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啊啊，为什么地铁上有这么多人啊。
我拨开拥挤的人潮从门口弹出去时，那个瘦削的身影已然在前方走了很远。
等等我！
可是高跟鞋的系带居然在这一刻断开了。
为什么早不断晚不断啊！我想哭。
我右手提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朝他跑去。他已经出了地铁站。
马路的另一端。好不容易看见他了！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我好快乐，急忙向目光里的那个身影直直冲了过去。
手里断掉的高跟鞋带着小小的重量轻轻摇晃。
红绿灯的最后一秒。
…可是我没有注意信号灯。
诶？
身体好像裂开了。
疼痛感的浪潮铺天盖地朝我涌来。
我被压在海底。
无法移动的我蜷缩起来，等待它们渐渐趋于平缓。
终于，我飘了起来。
我看到了视野下方，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小小的身体，变成了奇怪的形状。
好…好难看。
连多看一眼都不忍心。
我只好把视线转移到手中的高跟鞋之上。
然后再转移到前方。
他已然穿过马路，穿过惊呼着的人群，逆着人流，没有回头。
就这样离开了吗。
“我”。
我都还没有得到他的联系方式…
我有些沮丧，想坐下来哭一小会儿。
结果往前倾了倾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可以移动了。
身边越来越吵闹。好多双眼睛像要把地上的我刺穿。
不能哭。
逃走。要逃走。
我穿过看着热闹的人群的包围圈，朝他的方向赶了过去。
我也没有回头。
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一直飘在了他身后。犹豫了很久，最后也没试着去碰他的肩膀。
他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当然，现在谁都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但是他有些不太一样。
他好像我的同类一样，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漂浮。
他去餐厅吃了简单的一餐。
他去超市买了一些日用品。
他去便利店买了酒。
这些过程里，他都在漂浮。像是无视了其他所有人类的漂浮。
他好奇怪。
所以我不想叫他了。你好像现在的我啊。
我应该叫你。
原来你隔绝掉所有的人类，是因为有忘不掉的人啊。
你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看你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你为她写歌。写那些你知道她永远不会听的爵士乐。
你在房间里描摹了一万个她。
画布上是她，笔记本里是她，音响里面还是她。
别傻了！她不会回来的。
她连我对你的喜欢的十万分之一都没有。
总把自己憋在小房间里的你居然也出门了。
是因为到四月了吗。
你扛着好大的一个画板，还提了一个小小的桶，里面装着画笔与颜料。
这么漂亮的公园。在你家这么近的地方。你居然在家待了一整个月，你居然不来。
你坐下。你拿起笔。
云霞的颜色窸窸窣窣的爬到了你的画布上。
在那下面，是花朵。很多很多的花朵。
我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我发现你开始描摹那个我都看熟悉了的身影。
我恹恹地别开头。我都看腻了。
没想到我还会吃醋。
不看你的时候，我好不容易偷偷学会了幽灵的魔法。
我飘到你的身边，收集地上的落花。
我好努力好努力地把落花拼成了爱心的形状。
可你只是忙着给她的头发上色。
看地上啊！看我一眼！
你失眠的时候总是会哭。
明明看起来那么冷漠，原来像孩子一样敏感。
你害怕小狗。
喜欢不加糖的咖啡、烤得很焦的面包片、和20世纪的老影片。
你讨厌出门，但偶尔会去逛唱片店。
你有一个唱片机，但有很少真的用它放歌，怪人。
…你还不舍得丢掉她的照片。
我喜欢你写的歌。
我坐在你的身边，一听就是一下午。
你写了太久。
你发布完之后，偷偷哭了。
然后拿出吉他又唱了一下午。
可是一下午之后，你打开手机里的软件，还是一个听的人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你收到了一封邮件。
被杂志选中了！你写的诗。
你写你们的那首诗终于被杂志选中了。
虽然只登在了其中一页的一个小小角落。
可是你好开心啊。
你居然一口气买了十本。
傻瓜，我明明都看到了。
你账户里吃饭的钱都快没了。
唉，幽灵能做的事情居然这么少。
幽灵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没办法给你带去好运，没办法让你变得开心。也没法变多一点钱在你空空如也的账户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也只能在你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小爱心。
可是你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爱心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画的。
所以你拿橡皮擦把它擦掉了。
诶。
那个身影。
是她吧。我都认识了。
原来她本人比照片还要好看。
可是…她旁边那个人是谁？
你愣住了。
你刚买的糖炒栗子散了一地。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糖炒栗子。
可是我偷看你的日记了。因为她喜欢，所以你总是会买。
你老是幻想，万一她有一天回来了呢？
看来她真的不会回来了。
喂，不可以啊。
天台什么的…掉下去死掉的话，样子会很难看哦。
突然想起来，我死掉的时候样子也好难看…有一点难过。
在活着的时候我可是很爱美的，如果我能活着见到你，说不定可以让你喜欢上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是害怕了吧。
对嘛，世界很美好的。我明明一点都不想离开的 。你要是就这么跳下去那可就太傻啦。
诶，你干嘛？
买这么粗的绳子干嘛啊。
上吊很难受的哦，我在书里看到过。
窒息而死的话，会很痛苦的！！
你拿搜索软件查了查，结果去厕所吐了。
唔…确实。谁叫你要翻墙去看上吊自杀后的人的模样嘛。
这些照片幽灵看了都想吐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拿起了菜刀吗？
割腕也很痛的！
诶诶诶诶别啊！
呼———还好还好。
我就知道有点晕血的你肯定不敢。
唉。你比我想的还要决绝啊…
安眠药。
你拿起，又放下。你开始写信。
“当你们看到这里，我已然消失。”
看到第一行字的我焦急得想跺脚，才发现我已经没有脚了。
不行啊。这样不可以。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虽然没有说过，虽然没有可以说的人，但我很后悔。
我很后悔没有看红绿灯。
我很后悔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喜欢就消失掉了。
我真的很后悔，不只是因为你的事情。
我偷偷去看了我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他们看起来好憔悴。原来从幽灵的视角看人类，才会发现他们这么小、这么小。这么无力而脆弱。
作为人类的我居然值得这么多眼泪。我有点惶恐。有种超出预想的受宠若惊。我没有想到，原来一个我的消失，会让那么多人难过。明明我在这个大大的地球里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能做到。
但是在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和前一天晚上吵过架的父母道歉，其实我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来不及告诉新交的朋友，我想和她一起去旅行，就是那个她笑着说自己很向往的小岛。
来不及写完日记里刚刚想出的故事。
来不及去吃火锅，明明夏天吃火锅最快乐了。
明明夏天就要到了。
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难过。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后悔。
所以，你不可以就这样消失。
你的身边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人在挂念着你。
还有比糖炒栗子更美味的东西。
你的未来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可爱的人在等着你去遇见。
所以不可以。
可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喂，你为什么不去你该去的地方。”
？这是什么声音？
谁在对我说话吗？
诶———
幽灵！我看到了幽灵。
等等…我自己也是幽灵啊。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其他幽灵。
我有点愣住了。
“你不应该留在这里。”那个幽灵说。
他说，幽灵应该通过海中心的漩涡去到平行时空。
这样才能够把这一生的记忆印刷成一个薄片，摞起来，被分装到无形的时空抽屉。
然后我们就可以干干净净的、赤裸裸的、茫然而完满的去到另一个居所。
如果执意留在人间的话，最后会失去所有的记忆、漂浮能力与大部分的感觉。
而作为扰乱时空秩序的惩罚，只有触觉的一部分、痛觉被留下。
最终，没能去到时空漩涡里的幽灵，只能变成一个固化的、疼痛的物体。
伴随着无尽的、孤单的痛觉，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
“可我还有愿望没有完成。”我哭了 。
原来幽灵也可以哭啊。
“这个男孩子，他不可以就这样死掉。他会后悔的。”
“如果有任何办法阻止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白色的、半透明的幽灵叹了口气。
“我是一个逃犯。”他说。
“我不想把自己变成薄薄的一页，我想留在这里看别人的故事，所以我当了逃犯。”
“因此，我姑且可以帮你，但是我不能做出出格的举动，否则我可能会被发现。”
“所以，我可以帮你阻止他，但我需要等价交换，这样才不会动摇人与幽灵世界的平衡。”
他告诉我，他可以取出这个男孩最痛苦的记忆，可是与之相对的，我需要吞下这样的记忆。而拥有了人类记忆的幽灵是不会被时空漩涡接收的。
所以我会成为一个痛觉的物体，永远的被留下。
痛觉的物体。痛觉…的物体。
总感觉这两个词不应该被放在一起。有一点恐怖。
还是人类的时候，我就对痛觉很敏感。摔跤会痛到偷偷哭，来例假会痛到偷偷哭，却还老是被新买的书的纸张划破手。
记得自己总是想着“讨厌，这样的感觉，不存在就好了。为什么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不能让神经把这种感觉屏蔽了呢。”
还以为变成幽灵之后终于可以和它告别了呢。
可是你在哭啊。
你面前的纸张已然快被填满。
你放下了笔。
你在颤抖。瘦削的肩头。
你打开了盖子。
等等———不能喝————
“好的！我愿意被留下！”我的声音因为着急变得好难听。
“请帮帮我吧，拜托您了！”
半透明的幽灵看着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求求您，来不及了…”眼泪这家伙真不争气。是知道我以后要与它告别了，所以才哗啦啦全都落下来了吗。
“唉…没办法啊。”伴随着一声叹息，幽灵朝着你的方向挥了挥手。他向嘴唇递过去的药瓶居然瞬时停滞了下来。
我看到了你体内出来的、淡蓝色的意识。
作为人类的，最痛苦的，蓝色的回忆。
那份轻飘飘的东西摇摇晃晃的朝我飘了过来。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真的会很痛苦。而且是永久性的，不可逆的。这种改变生成之后，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再让你变回来了。”幽灵让蓝色的意识停留在了我的头（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头）上方，有些犹豫的再次开口了。
“你确定要这样吗。”幽灵又问道。
我看了看身侧。失去意识的他半张着嘴，像一个茫然的、迷路的孩子，手指停留在半空。他的头发有些乱，在头顶翘起了两根，软软的歪在一旁。他的皮肤真的好白。
与淡蓝色意识分离的他，与我刚遇见他的那天、那个眼神忧郁得像要被自己吞噬一样的他，已然截然不同。
我有些爱怜的笑了。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拥有视觉。最后一次可以端详他的样子。而且此后，或许会连这些都遗忘。
可是这是我在死去之前就喜欢上的人。
以及我是因为他，现在还仍然停留在这里。
所以。
“请帮我多在这个世界上多感受一些吧。多看一些美丽的风景，多去写你喜欢的音乐，在夏天去吃火锅，在冬天离糖炒栗子远远的。”
我轻轻呢喃着，尽管知道你不会听到。
“嗯，开始吧。”我向半透明的幽灵轻轻笑了，点了点头。
幽灵有些忧郁地看了我几秒。随后，让那片蓝色的意识轻轻倾泻了下来，从我的头顶，进入我的体内。
凉凉的、很轻。
有一些苦。让我有一些晕眩。
我知道，我要与我的感官告别了。
我真正飘了起来，不是脱离重力，而是好像要被吸走。我摇摇晃晃的、跌跌撞撞的飞起，又飘飘忽忽的落下。我的视野变得模糊。
我落到了他的书桌上。落到那封信上。它开始折叠，而我被它所包裹。
满溢的、布满视野的白色光晕。
似乎是很遥远的地方，幽灵的话语传来。
“就让你变成一颗纽扣吧。”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摇晃的大巴车里，颠簸了许久，最终它终于停下。
一切归于黑暗和寂静，而我的体内，或者更深处的地方，另一种感觉正在苏醒。
那种将会“永远、永远” 与我融合的感觉。
我忽然记起来，他最爱穿的那件衬衫，前几天袖子上的纽扣掉了一颗。
意识归于虚无的最后一秒，我想象着自己在他袖口上的样子。每次他穿上那件衬衫，都将温柔的将我扣好。
我将会在他的体温、指尖、以及那种他独有的、熟悉而忧郁的气息里。
永远永远。
疼痛而幸福地停留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