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虎狼

“惜弱姑娘这病,是两症并发。阳明腑实为主症,热入血室为轻症。”张子语说道。
“刘大夫说,病在足少阳,是胆热。但若是胆热上脑,必然会头痛欲裂。闾娘,惜弱姑娘发病之后,可有头疼欲裂?”张子语问闾娘。
闾娘正饶有兴趣的看着张子语,两眼放光。
听到这话,闾娘摇头答道:“惜弱不曾头痛。”
“没有头疼欲裂,如何断定是胆热?”张子语问刘大夫。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刘大夫。
刘大夫的眼神有几分闪烁,闾娘常在欢场,最擅长察言观色,刘大夫只是一个眼神的变动,闾娘就知道,他心里动摇了,其实没底,估计是被张子语说中了。
“症状尚轻,还未头痛!”刘大夫辩解道。
“脉象洪滑且数,不轻了!”张子语缓缓摇头道,神态好像是教授指导学生,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刘大夫张口欲言,张子语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转头望向王大夫说道。
“您说病在肝。若果然病在肝,肝之疏泄不畅,必然有胸肋下满之症。我方才给惜弱姑娘诊断时,她胸肋处并未下满之症,足见,肝之疏泄并未问题,龙胆泻肝汤是不是多余了?”
噢!众人终于明白,为何张子语要冒着忌讳,去按惜弱胸肋。
当时惜弱摇头,众人都是见了的,的确没有下满之症,没有下满,就不存在湿热凝结了。
故而王大夫的诊断也不正确。
王大夫没有像刘大夫那样满脸的失魂落魄,反而眼神明亮,看着张子语,如获至宝。
这是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欣喜,他这么惊喜,反而忘记接张子语的话。
从这几句话里,王大夫可以看出张子语医术纯熟之极。医学,可不仅仅是看几本书就可以学会的。有些时候,病症和脉象都符合某种病例,却未必就是这种病。
像王大夫,注重脉象和舌苔,不知不觉忽视了胸肋下满之症。当时张子语按惜弱胸肋,因为他太过于年轻,王大夫也没有想过他真的会医术,一味心思以为这孩子是想占便宜。
直到现在,茅塞顿开,王大夫感到有些惭愧。
张子语也没等王大夫回答。
转头看向廖大夫说道:“惜弱姑娘是热入血室。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而后给惜弱姑娘切脉,深按的时候,见她脉象并未显迟沉。若是热入血室是主症,热邪必然与血搏结,脉道不畅,就会出现脉迟缓。既然没有脉迟,而其他脉象又符合‘热入血室症’,足见热入血室是轻症。”
廖大夫低头深思,诊脉分浅切和深切。若是浅切时,脉象非常明显,大夫就不会深切。廖大夫给惜弱诊脉,见她脉象洪滑且数,知道这是热盛,又想到她是经期染病,立马先入为主想到了热入血室,就没有深切。
想到此处,廖大夫微微点头:“是老夫疏忽了。”
他是第一个公开承认张子语反驳的人。
“脉象洪滑且数,腹痛拒按,目赤谵语,舌绛苔黄,这就是阳明腑实。若是我没有猜错,惜弱姑娘已经好几天不更衣了。”说到此处,张子语望向闾娘。
更衣,就是大便文雅的说法。
闾娘点头:“张公子所言属实,但惜弱为何会起这病?”
闾娘的神态和语气,众人看在眼里,刘大夫愤怒至极,王大夫面露欣赏,廖大夫茅塞顿开,其他几位大夫根本就没什么主见,有的人眼神茫然,有的人左顾右盼,不知在想什么。
张子语之前没有询问,就一口说出了惜弱的用药,闾娘本以信了他五成,又看他舌战群儒,虽然自身不通医理,但是看诸位大夫的反应,闾娘现在已经信了八成。
闾娘从小青楼长大,对世俗并无成见,医术好的,一般都是老的,但是老的,可不一定都是医术好的。
这才是世间的真理。
“惜弱姑娘外感风寒,发热。因为她在汛期,血室空虚,使得热入血室,但是并不严重;而后请了大夫。大夫念着惜弱姑娘还在汛期,就没有开凉寒之药,反而用了辛温香燥散。
原本就热盛,还吃这等温补之药,燧使热邪传里,下迫肠胃,从而烧灼津液。津液损耗,故而便秘腹胀,不能下便,就形成了今日的阳明腑实。”
张子语解释给闾娘,就好像解释给患者家属。
刘大夫的脸色更难看了,那辛温香燥散就是他给惜弱开的。
如今这小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用错了药。
当年,刘大夫对闾娘有恩,所以翠柳阁的姑娘们有个头痛发热,都是由刘大夫来照管,逢年过节,闾娘都要送节礼。大节白银五十两,小节三十两,过年五十两白银,还另有礼物。
在整个唐古县,能给出这种赏格的,除了唐古县第一望族汪家,也就只是有翠柳阁了。
刘大夫靠着翠柳阁给的赏赐,活的很滋润。
但如果他治坏了惜弱姑娘,那以前的情分断乎没有了,翠柳阁也别想行走了。
张子语他这是断人财路,断人财路,犹杀人父母。
“你小子满口胡言!惜弱姑娘何等矜贵,汛期用凉寒之药,岂不是要害死姑娘?你莫要胡言挑拨,诬陷我一片好心。”刘大夫跳脚,大吼道。
闾娘静静的看了刘大夫一眼。
这眼里包含着责备。
刘大夫慌了手脚,闾娘,我们这么久的交情,你为何要信他!
放着在座那么多大夫不问,却要问一个孩子。
刘大夫恨张子语坏自己生计,也恨闾娘愚昧无知。
“你的确是好心。”张子语实话实说“好心办坏事,也要负责任。你既然是大夫,治病就是你的本分。治坏了人,也该道歉赔礼,而不是死不承认。”
闾娘笑了笑。
这话没错。
她从不怀疑刘大夫是故意治坏惜弱,但医术不精,也是他的错,因为你是大夫。
我翠柳阁,每年那么多银子的供奉,是那么好拿的?白养你吃饭不成?
“闾娘,女子汛期不能用寒凉药物,刘大夫也是好心。”有其他大夫为刘大夫开脱。
“是啊,是啊刘大夫也是好心。”
闾娘淡淡说道:“我心里有数。”
闾娘上前几步,走到王大夫和廖大夫跟前,轻轻一礼说道:“劳烦二位,移步说话,张公子,也请您移步。”
闾娘喊了丫鬟:“送几位大夫下楼,今日来的都是翠柳阁的贵客,赏脸给小女惜弱瞧病,每人一个红包,聊表寸心。”
几位大夫看到没用自己出什么力,还得了个红白,也就跟着丫鬟下楼。
只有刘大夫没动。
“闾娘。。。。你听我说。”
闾娘转身,眼神媚而厉,似锋刃劈过,带着寒光点点。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刘大夫不敢多言,紧跟下楼。
方才辩证,闾娘将所有人的神情瞧在眼里。
王大夫的诊断被推翻,仍对张子语投以欣赏,足见王大夫这个人品格和医德俱高尚。进来之前,王大夫也不喜欢张子语,但是张子语一番话,王大夫立马改观,说明王大夫是个惜才且有见识之人。
张子语不管开什么方子,闾娘都不懂。虽然他表现得惊才绝艳,可闾娘还是有二成担忧,张子语毕竟太年轻了,故而闾娘请王大夫坐镇。
而廖大夫,他的思路和张子语的有些相似,他最先说惜弱是热入血室,张子语也认同了这一诊断。所以,张子语开出来的方子,廖大夫应该更有辨别能力。
有了王大夫和廖大夫把关,闾娘才敢真的相信张子语。
“张公子,请赐方。”闾娘亲自给张子语研墨。
张子语开了桃仁承气汤。
这个桃仁承气汤,是清朝大夫在《伤寒论》承气汤基础上的革新,主治谵语如狂、下焦淤热、热结血室。药材有桃仁三钱、五灵脂二钱、鲜生地八钱、生蒲黄一钱、甘草半钱、犀角二钱。
除了桃仁承气汤,张子语又添加了石膏二钱、知母半钱、竹沥一钱等。
“先吃两剂,等更衣了躁矢解下,我再开其他方子。”张子语将方子交给闾娘。
闾娘接过看了,完全不懂。
她递给王大夫,声音柔嫩:“您二位瞧瞧,陈公子这方子可妥善?”好似撒娇,又好似千百之手,在你胸口挠痒痒。
闾娘的撒娇恰到好处,水到渠成,没有半点做作之感。
长久的训练,让她对自己每个表情、每个语态都拿捏得很有分寸。
想要成名一方,光是长得漂亮,可不成。
王大夫结果药方一看,整个眉头都拧成一股。
闾娘心道,这方子不成?
“这方子,有什么不妥吗?”闾娘不安。
王大夫深吸一口气。
“虽说惜弱姑娘是阳明腑实,可这方子也太寒了。先用承气汤大破其血,又添了极寒的犀角、石膏,只怕惜弱姑娘难以承受啊。”
王大夫觉得,这方子简直是虎狼之药,不要说惜弱这种弱女子,就是身体康健的男子,也抵御不得。
这方子,一不小心,会要人命的。
王大夫行医三十年,最是稳重。
但张子语今天给王大夫带来的感受是颠覆性的,现在又开了这等虎狼之药,已经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但王大夫思前想后,仍是觉得不妥。
张子语的辩证,惊艳至极,让人觉得他莫测高深,但是开出这方子又太过于儿戏,好似学徒把自己所背过的寒凉之药,全部堆砌在一起。
“这。。。。”闾娘不知如何是好。
张子语脸上的神情,倒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廖大夫,您也来看看。”
廖大夫笑笑,从王大夫手中接过方子。
这药,太过险峻。
“张公子,这方子,确有不妥之处。”廖大夫直言相告,“不如改改?既有了犀角这等寒凉之物,何不去了生石膏?或者减少分量?”
“方子没问题。”张子语自信道,神态认真
“你们若是不信,大可减了分量或者减了药材。我这方子,吃两剂,惜弱姑娘的谵语发狂就能消了。若是你们更改方子,效果如何我不敢担保。惜弱姑娘这病,还能折腾一段时日的。你们若非要改,也无不可。”
惜弱的病,再拖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无妨,只是辛苦了病人。
张子语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让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相信自己,假如不信,改了方子,他们就知道没有效果,到时候还是会吃他这个方子。只是可怜惜弱。
张子语也不愿病人多遭罪。
但是这一切,不是他能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