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敬
高考结束，成功被一志愿大学录取，我带着喜悦久违的回到了我出生的小镇。
整个初中加高中住在寄宿家庭六年没回来。这小镇却没什么变化，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小镇名叫水龙镇，因为建设在水龙河的入海口，所以才起这么个名字。
占地面积不算大，与周围乡镇和城市交通还算便利，所以村中人口老龄化不算太严重
这次回来，正好赶上了小镇独有的、最热闹的节日-----水龙敬。
水龙敬，顾名思义，我想应该是取自“向水龙王致敬”的意思。
在入海口大约百步处，便有一座水龙庙，据说是从千年前的宋朝便修建了，后来经过镇中大户掏钱修缮，现在看来也是比较光鲜的庙宇。
而水龙敬似乎也是那个时代传下来的节日。
在我的记忆里，水龙敬每年举办的时间都不一样，具体时间都是由族老商议出来的。
而且大多数水龙敬过得都比较敷衍，也就是放放鞭炮，吃点新鲜鱼获之类的。
但是每到闰年，便会多那么一个名叫‘抬龙’的仪式。
仪式流程很简单，就是在大雨天将庙里的水龙王抬出来，走上八十八步，放在地上，然后再抬回去。
但是只准八人抬，而整个龙王，虽然不大，但是看起来也有快三吨的样子。
现在抬龙的架子上总会搭上两组轮子，所以抬起来方便了很多。
据说，当年省里开发旅游资源时，曾经派人来商量过，让抬龙变成表演性质的节目，为当地创造旅游收入。
但是却被族老们骂了回去，开发旅游资源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久别故乡重归，首要的肯定是去看望故人。
我带着从城里买来的新衣服去看望干太爷。
干太爷今年九十多快一百岁了，根本看不出来老迈，听说当年他就是抬龙的主力之一。
我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我爸急的没办法，还是那时候刚八十的干太爷将我妈抬着送到了镇卫生所，这才救了我和我妈一命，后来我便认了他为干太爷。
小时候他经常抱着我玩，给我讲他当年抬龙的故事。
他说，在他那个人命比纸贱的年代，抬龙是没有用轮子的，是正经八个人抬着走的。
很多力量一般的抬夫可能抬完这一波，胳膊一两个月没力气，更有甚者抬完当场吐血。
“那你呢？”年少的我问向干太爷。
八十多的干太爷单手一把将六七岁的我举起，笑着说“你干太爷是谁？水龙镇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抬夫！”
那时候我只觉得干太爷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于是便羡慕的表示，将来想成为像他一样厉害的抬夫，要和他一样抬龙。
谁知道他听到这话后，脸色一变，直接松手，让我在从半空中径直摔到地上。
随后便义正言辞的说出了一句我记忆深刻，但是到现在也没太搞懂的话。
“抬了一次龙，这一辈子便只能抬龙了。”
进了干太爷的院子，便看到他老人家坐在院中发呆，口中喃喃自语，发出不明所以的口水声。
尽管身上的肌肉依旧明显，但是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据他的儿孙说，今年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去医院检查，说是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
我坐到他身边，将特意给他买的绣着龙纹的运动服放在一旁，尝试去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话。
“龙王爷..要来了？”听了很久，我才勉强听清他说的什么。
我叹了口气，看起来这是干太爷已经陷入了对过去回忆泥沼中。
简单的在干太爷家吃了个便饭，便回到了自己家中。
高考结束的这段假期着实无聊，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
很快好消息来了。
族老们商议，今年的水龙敬将安排在半个月后。
今年正好是闰年，能看到心念许久抬龙仪式。
有了盼头，时间便过得飞快。
但是就在水龙敬的前几天，国家气象局突然在我们这个小镇发布了台风红色预警。
这里已经几百年没有来过台风了。
看网上的小道消息说，原本预测的台风轨迹并不会经过水龙镇附近，但是台风却不讲常理的突然转向，直愣愣的就冲着入海口而来。
搞得气象专家都懵了。
本来以为水龙敬就会这样取消，但是族老们好像异常在乎这一届水龙敬，所有人一致通过，顶着台风也要办好这一届水龙敬。
在准备躲避台风的物资时，我路过了张老太爷家，他曾经也是一名抬龙的抬夫。
看着张老太爷坐在门口，口水直流，喃喃自语。
这突然让我想起了我干太爷。
于是我靠近张老太爷，想要听清他口中的喃喃自语。
“龙王爷..要来了..”
竟然也是这句！我汗毛瞬间立起。
此刻我也不在乎那些非必须物资了，跟随记忆，快步跑到了另一位老抬夫的家中。
果然，他也是这样，目光涣散喃喃自语。
我贴近他。
“龙王爷..要来了..”
还是这句。
这半天时间我跑遍了镇中几乎所有的老抬夫家中，他们全是这样。
口中的喃喃自语，只有这一句
“龙王爷要来了。”
我预感，这次水龙敬或许会有大事发生。
回到家中，我便翻箱倒柜，寻找太爷爷的遗物。
我记得九几年全民上交枪械的时候，我爸把太爷爷的步枪交了上去。
但是又因为舍不得老物件，便将枪上的高倍瞄准镜拆了下来保存在家中。
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
虽然不如现在的高精度望远镜，但是看远处的大概还是没问题的。
做完一切准备后很快，今年的水龙敬开始了。
同时，台风也登陆了。
我缩在屋子里，通过瞄准镜看向水龙敬主会场。
一些胆大的，敢于在台风天行动的人，躲在背风处点燃了鞭炮，然后快速甩向空中。
几千响的鞭炮被暴风吹起，如同风筝一般飘在空中，带着声响快速燃尽。
暴雨砸在脸上，竟有些许疼痛。
因为台风的缘故，很多活动都没有了，比如舞龙舞狮这些项目，全部删除了。
于是很快便轮到了抬龙仪式。
出席仪式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些族老。
观看仪式的人几乎没有，就连放炮的那几位勇士，也完成任务后，也快速逃到了安全的避风处。
最年长的族老对着入海口敬了三炷香，然后抬头看向本该是太阳的位置，大喊一声。
“吉时已到！抬龙见海！”
我倒要看看是那些勇者在台风天担任抬龙的重任。
但是很快，我握住瞄准镜的双手便开始颤抖。
因为从庙中抬着龙出来的第一位抬夫，便是我的干太爷。
他甚至还穿着我送给他的那套龙纹运动服！
半分多钟，水龙王像才从庙中露出。
抬着的八名抬夫，全是那些年近百岁的抬夫，他们的周围还围着其他老抬夫，我数了数，足足有十八名。
这十八名抬夫，全是那些年近百岁的老抬夫。
近三吨的重量死死的压在这八名老人身上。
每走一步便是一步苦难，即使只需要走八十八步。
这些老人，虽然肌肉仍然虬实，抬重物的经验也非常丰富。
但是岁月不饶人，他们毕竟已经快一百岁了，有的人甚至已经一百多岁了。
大概只走了十几步，一名老人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少了一个人，石像的重心立刻偏移。
突然我看到干太爷大喝一声，硬生生的稳住了轿身，另一位站在旁边的抬夫快速接替了倒下抬夫的位置。
我发现干太爷原本白花花的衣服上，晕开了一摸红色。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用牙齿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一名老抬夫倒下，另一名老抬夫接上。
这八十八步，一步一个深坑，深坑的周围躺着那些老抬夫的尸体。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老人能活到一百岁。
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些老人，一百岁了还能有一膀子肌肉。
更加的，我理解了干太爷说的话。
“抬了一次龙，这一辈子便只能抬龙了。”
这些老人的命运，在第一次抬龙后便已经注定了。
他们的后半辈子，就是为的这天。
我不知道这些老人是怎么做到的，台风天，抬近三吨的石像真的走了八十八步。
“落轿！”伴随着族老的一声，龙王爷重新回到了地上。
同时倒在地上的还有三名抬夫。
看着族老在台上跳着奇怪的舞蹈，看着暴雨冲刷着龙王像。
我竟然有些许恍惚。
那慈眉善目的龙王像在雨水的冲刷下竟有些发红。
理智告诉我，那是某些金属的氧化物。
但是我依旧觉得，龙王像上的红色，是一代代抬夫的鲜血。
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祭祀的台子早已散架，族老们在墟中结束了这一场诡异的舞蹈。
持续提高的血压让我的眼前出现了金星，耳朵产生了鸣响。
伴随着族老说了什么，那五名还站着的老抬夫缓缓走向了自己同伴的尸体。
他们讲尸体或拖或拽，送到了入海口。
下一刻便将尸体推了下去。
正当我以为事情结束了的时候。
那五名还站着的老抬夫，一跃而起，直冲冲的扎进了汹涌的水龙河。
“操！”我骂了一句，将手中的瞄准镜一甩，快步冲向房门。
正当我推开房门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后领。
我回头看去，那是我的爷爷。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爷爷也是一名抬夫....
“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城里读书了吧。”爷爷轻声说道。
我声音颤抖的回复道：“抬了一次龙，这一辈子便只能抬龙了。”
“台风结束就走吧。不要再回来了。”爷爷松开了我的后领，缓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我颤抖着捡起掉在地上的瞄准镜，继续看向入海口。
慕然，一道巨大的水龙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台风龙卷是罕见的自然现象。而水龙卷，又叫龙吸水，更是一个罕见的自然现象。
二者相互叠加，百年难得一见。
但此刻我的脑海中依旧是老抬夫跳河的场面，无心欣赏这无上的自然美景。
水龙卷没持续多久，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台风稍微小了一点，我便逃似的离开了水龙镇，提前到了大学所在的城市。
哪怕边打工边住小旅店，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在一家面馆里，我找到了一份传菜的临时工。
没干几天，便遇到了两个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
“值了！”戴眼镜的摄影师大笑着说道：“我追台风追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这种奇观！”
另一位矮个子摄影师跟着附和道“而且我们可能是唯一近距离的拍下来台风水龙卷的人！”
“哈哈哈”二人笑的非常开心。
“快快快，让我再看看洗出来的照片！”戴眼镜的摄影师搓着手，热切的说道。
二人拿着照片看了起来，边看便发出赞叹的声音。
“不过，这是个什么玩意？”矮个儿摄影师指着照片问道。
戴眼镜的摄影师将眼镜抬起来贴近看了看说到：“不知道，或许是被卷入的海鸟或者大鱼？因为速度太快了，所以照片中产生的拉伸？”
“应该吧..”
正好，我端着面走到了他们那一桌。
“诶，小同志！来来，看看我们拍的照片！”这二位摄影师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拿着照片便给我看。
听着他们的聊天的内容，我大概也猜到他们拍摄的是什么东西了。
但是当我看到照片时，脑袋还是嗡的响了一声。
在别人看来，那奇怪的东西或许是海鸟和大鱼，但是我一眼便能认出。
那套纯白色的龙纹运动服，以及胸口处的红色血迹，正是我的干太爷。
我突然明白了，水龙敬这个节日的真正含义。
不是我们向水龙致敬。
而是水龙向别的东西敬献贡品。
而他所敬献的贡品，便是那些抬夫。
抬夫们的尸体沉入了海底，而他们的灵魂不知道被这水龙卷带去了什么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