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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砂糖师与黑妖精 第五卷第一章

2023-08-18 13:14 作者:我-用眼光去追  | 我要投稿

歪着脸仰望眼前的城舍。 「这就是圣叶城?」 安的厢型马车上一刻才吃力地爬完坡道,此时停在坡道的终点。 众职人驾驶的马车也陆陆续续爬上坡道,这些车是佩基工房的财产。 埃里欧特抢先跳下运货马车的马夫座,站到安身旁仰望城舍,伤脑筋似的咧嘴而笑,下垂的眼角勾着一股轻浮。 「布鲁克神父确实说过『那座城堡风情奇特』啦。」 它坐落在王都路伊斯顿附近一座不算矮的山丘上。 山丘本身与附近都没什么人为整顿的痕迹,四周森林散发出荒芜气息。爬满藤蔓的树木与多刺的杂草混生,将通往丘顶的道路塞住了一半。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抵达这里。 如今已化为枯枝的细干林木遍布山丘,只有丘顶一角开了个缺口,那里过去大概是个宽广的庭院吧,石造城舍就矗立在空地的中央。 「风情吗?这……该怎么说呢……真是难以言喻的风情……」 城舍面南而建,共有三层,呈现ㄇ字形。彷彿沉稳地拥抱着庭院。 磨石外墙,正面出入口上方屋檐有草浮雕,屋檐往下延伸成为一道三连拱门。 左栋坐落东侧,右栋在西侧。 左右两翼的底端各建了一座塔,两塔遥望彼此。塔不高,圆锥形屋顶也不尖锐,所以与整体而言和缓的建筑结构融为一体,并没有压迫感。 没有城墙也没城门,也没有内郭、外郭等等城池特有的结构,名字里虽然有个「城」字,但它给人的感觉还比较接近大宅邸,因此称之为城舍才是最合宜的。 它过去应该是一栋优雅的城舍吧。 如今藤蔓爬满外墙,从根部开始侵蚀城舍,每扇窗下方都挂着一行泪痕般的茶色污垢。 三连拱门的中央部分有损坏,露出粗糙的石块肌理。正在建筑正前方可见的窗玻璃几乎都碎了,化为黑暗的窟窿。 「是幽灵城啊。」站到安身旁的夏尔‧斐恩‧夏尔说的话不讨喜,但很中肯。 夏尔将自己骑来的灰马的缰绳绑到身旁的树上,摸了摸马的鼻子和脸,彷彿在慰劳它。马发出嘶鸣,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什、什么幽灵啊,别乱说啦夏尔。」 黑曜石妖精听她这么说,便以冰冷的视线提问:「不然还能怎么譬喻?」 「……也没别种方式可以形容了呢……」 正午刚过,晚秋风冷,但天气很晴朗。杂草茂密的庭院也被阳光照亮了。 一股阴森气息却还是挥之不去。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坐在安的肩膀上,以湛蓝如湖水的眼睛盯着城舍,战战兢兢地问:「喂,安,我们真的要借用这座城堡吗?」 「哪有什么真的假的,我们已经付租金啦。」 佩基工房在今天跨出了新的一步。 安与其他佩基工房职人从今天起将在这座圣叶城待上两个月左右,制作新圣祭用的砂糖菓子。 新圣祭装饰用的砂糖菓子非常精巧,光做一件就得花上大量的时间。还有,将成品从磨坊原运到路伊斯顿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它可能会在途中损坏。 因此他们才决定转移阵地到路伊斯顿制作砂糖菓子,暂时搬到这里来。 欧兰德、王、纳迪尔、瓦伦泰四位职人随意找个地方停放好运货马车,在安的身后仰望城舍。 「唉……我当初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瓦伦泰自言自语。 他的语气实在太绝望了,安不禁回头。「怎么?『果然』是什么意思啊?」 这位饱赞诗书的砂糖菓子职人以指尖按着圆眼镜,脸色铁青地说:「路伊斯顿的学生之间流传着一个有名的怪谈,叫圣路伊斯顿‧贝尔教会七大不可思议之事,其中之一是『诅咒之城』。据说,因内乱导致灭族的契恩巴一族的城堡就在圣路伊斯顿。内乱结束后,米尔兹兰得家接收了那座城堡,但契恩巴的怨念依附在城堡内,引发了一连串诡异的事件。米尔兹兰得家嫌那座城堡太邪门,硬是将城堡捐给国家教会。国家教会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最后还是任它荒废。我在想,这座城堡搞不好就是诅咒之城……」 听他这么一说,安顿时花容失色。「太过邪门所以硬捐出去的诅咒之城?!」 「传说中那是一座ㄇ字型的城舍,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塔,屋顶是圆锥形的。这些特征都符合啊。」 「什么意思啊?神父要我们在诅咒之城工作?!而且一做就是两个月?!这还得了!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王气到满脸通红。 欧兰德不发一语,但脸色似乎变得有些难看。 为了在路伊斯顿寻找可以制菓的地方,安与埃里欧特最先拜访请益的就是圣路伊斯顿,贝尔教会的神父,结果对方提议将教会名下的城堡租借给他们。 两人没多想就答应了。 租金是每年一千克雷斯,不是一笔小钱。然而路伊斯顿人口稠密,若要取得可供工房发挥平时机能的空间,就得有花这个钱的觉悟才行。 话又说回来,这栋建筑物的名字当中好歹有个「城」字。竟然能以一千克雷斯的价格租到,真是惊人。 他们支付了一千克雷斯,也打了租赁契约。 就这样,佩基工房十万火急地开始为搬迁作业做准备。虽说是暂时性的搬迁,但毕竟是要将整间工房搬过去啊。他们只花了三天就完成这项艰辛的作业。 今天,佩基工房的众人满怀希望地来到这座圣叶城。 结果…… 新生活才刚要展开,眼前的城舍却散发出触霉头的气氛。 「我现在说这个已经迟到不能再迟了,但我还是想说……埃里欧特,你为什么不先确认城堡长什么样子再打约?」欧兰德脸色铁青地责难他。 「哎呀——因为是主持选评会的布鲁克神父介绍的,我就安心地接受了。」 「就算是这样,一般人会完全不确认就租下来吗?会吗?」王穷追猛打。 「要是去确认屋况又得花上半天的时间,太耗时啦。考虑到接下来的作业量,我实在无法悠哉地采取行动。再说,撇开『看起来很可怕』不管,条件还不错嘛。」 「『看起来很可怕』就是最大的问题啊。」瓦伦泰以虚脱的口吻说。 「哎呀——哈哈哈。」埃里欧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别大惊小怪啦!都这种时候了,也只能搬进去了啊!」米斯里露原来在安的肩膀上万分认真地思考着,这时突然站了起来,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租就租了,我们也只能在这里工作了!」 他跳下安的肩膀,快步走到众人的中央,手叉腰,耀武扬威地抬高下巴。 「如果你们真的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职人,就别怕那一、两个幽灵,三、四个恶灵嘛!本大爷会保护你们免受幽灵或恶魔侵袭的!包在我身上!」他拍拍胸脯,英勇地宣告。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你好帅喔!没关系啦,我一点也不怕!」纳迪尔完全不当一回事。 但其他三位职人沉默不语。 埃里欧特缩起脖子。「十分之一的发言给人可靠的感觉,但我是有点想又不怎么想把你当成靠山啊。」 「你又叫我十分之一!」米斯里露发飙了。 但埃里欧特还是无视他:「说实在的,我们没有扯东扯西谈条件的时间。再说,你们想想嘛,如果它真的是诅咒之城,国家教会也不至于把它租给我们,叫我们制作新圣祭用砂糖菓子这么重要的东西吧?那终究只是传言啦。就是因为有这个传言,大家才不愿意运用这个场地,国家教会才会那么头大吧?实际上根本没有问题啊。」 埃里欧特的说法也有道理。再说,他们也别无选择了。不管这里再怎么恐怖、再怎么令人发毛,他们都只能在这里展开作业。 安下定决心采信埃里欧特的说法,装出神采奕奕的模样说:「嗯,不要紧的!又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好像还满有趣的嘛,我要进去啰!」纳迪尔朝气十足地往前跑。 其他职人彷彿从他的行动中获得勇气,纷纷回到自己的运货马车旁,开始准备搬运行李。 安也回到自己的厢型马车旁准备搬东西,而埃里欧特已开始将行李搬下停在旁边的厢型马车。 「可林兹先生。布莉洁的状况如何呢?」安卸下行李,同时抛出她已经想问很久的问题。 选评会结束,一行人回到位于磨坊原的总工房后,发现主屋之中不见布莉洁的人影。 妲娜说她在安等人即将到家前撇下一句「我要到磨坊原的街上一趟」,然后就出门了。大家都认为她大概是去朋友家过夜了,不以为意。 但后来他们紧急做出搬迁工房的决定,布莉洁与葛连也得一起住到圣叶城来。据安所知,埃里欧特昨天曾到磨坊原的大街上探访布莉洁可能逗留的地方。 「你知道她在哪里了吗?」 「她在我朋友开的旅馆里。朋友听说我在找她,就主动跟我说了。我去了旅馆一趟,但她不肯让我进房间,说她之后就会追上我们的脚步,要我先走。」 「这样好吗?让她一个人过来……」 「我给了她一笔钱,交代她务必雇马车代步,所以不要紧的。」 「你不担心她吗?」 「不会啊。布莉洁又不是小孩子,我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和她黏在一起啊。」 职人精神已经渗进佩基工房成员的骨子里了。对他们来说,砂糖菓子之外的事情都很麻烦。埃里欧特身为布莉洁的未婚夫,多少会挂念她的事情,但基本上还是将「照料她」这件事归为杂务。 ——布莉洁小姐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交出夏尔的翅膀后,她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内。 变得我行我素,不肯理会工房的所有人与父亲。 一旦开始闹脾气,就很难恢复坦率的心情。明知这不是一件好事,但她还是会在周遭状况压迫下闹起别扭,自己无力回天。 安以前和母亲艾玛吵架时,也曾好几天都不跟她说话。 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美丽的花朵、可爱的小鸟都是一件无趣的事。 必须硬生生扼杀「那朵花真漂亮」、「那只小鸟真可爱」的情绪,令人难以呼吸。 布莉洁现在一定也觉得喘不过气,所以才不愿意回到大家身边。 安一面思考这些事情,一面将行李运进城舍之中。   ❆ 庭院内枯草蔓生、落叶聚积,很不好走。烧过炭火的痕迹掩在杂草下方,大石头堵在奇怪的位置,有绊倒行人的危险。 他们走进三连拱门深处的大门,来到挑高大厅。 众职人东奔西跑整理行李,说话声回荡在大厅之中。 大厅中央有段和缓的阶梯垂直贯穿整栋城舍,由一楼延伸到三楼,梯级很宽。 若在昔日,城堡的主人就会拾级而下,吸引大厅众人的目光吧。 城舍正面的窗玻璃几乎都破了,风由该处灌入室内,严重损害屋况。 不过左栋与右栋的窗玻璃还在,只要扫过地后将家具搬进去就可使用。 他们决定将左栋一楼当作砂糖菓子作业房,右栋当作生活空间。 健康状况不佳的葛连住进右栋三楼采光最好的房间内。 安决定住进右栋二楼的房间。 米斯里露与夏尔的房间分别位于安房间的右侧与左侧。 「单人房啊……」 安进入房间后将行李塞到床底下,环视四周。 房间墙壁上的灰泥有部分剥落,露出下方的石子,拱形大窗前垂挂的窗帘已被太阳晒出暗沉的颜色,底部也脱线了。不过挥挥撢子、清掉垃圾后,室内还算得上整洁,放着一张搬来的朴素木床以及床边桌。 悬浮的尘埃在照入窗内的光线中舞动着。 她总觉得空洞而寂静的空气中,有某种隐形之物潜伏着。大概是因为别人告诉她这栋城堡可能曾是已灭亡的契恩巴家的地产吧。 她不自觉地环起双臂,搓了几下。 白天还好,但入夜后她真的有办法一个人就寝吗? 「我没自信……」 光是想像那情景,她就打起了哆嗦。请别人过来和她一起睡大概会比较好吧。 找同为女生的妲娜来是最好的。但她连共桌吃饭都不肯,要是邀她一起睡同一张床,大概会被婉拒吧。 要是拜托夏尔,他可能会以半看笑话的态度答应吧。但这样一来,安会心跳加速,无法成眠。 ——对了!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安想到最适合的对象,急忙冲向隔壁房间。没先敲门就打开门,探头进去。 然而室内空无一人。 「咦?」 王等人正忙着搬运器材到左栋一楼,准备将那里改造成砂糖菓子作业房。米斯里露说不定是去帮忙了。 就在这时…… 「银砂糖师的女儿啊。」一个男性的嗓音在她耳边呢喃。 她惊讶地转过头去,没看到任何人的身影,也没感觉到别人的存在。 就在她心中浮现问号的下一个瞬间。那嗓音又在耳畔响起了。 「你总算来了,太好了。」 「出现啦——!」安惨叫,双手掩耳,当场蹲下。 夏尔闻声冲出房间,在安身旁单膝跪下。 「怎么啦?!」 「夏尔!」安扑上前去,紧揪着他不放。她吓坏了,舌头不听使唤。「出……出、出现了……」 「什么东西?」 在幽灵城内说「出现了」,指的当然就是那个。夏尔却还是怀疑地问,似乎万分笃定「那个」不会出现。 「我、我听到了声音。有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总算来了,太好了。』」 「只是你听错了啦,笨蛋。」夏尔一如往常地把她当作白痴,但手搭上了她的背,希望让她安心一点。「那只是门板的嘎吱作响,或别人讲话的回音。」 「才不是!他讲了两句话!怎么办,真的有幽灵!」 「世界上才没有什么幽灵,你冷静一点。」 「真的有嘛!」安猛摇头,坚持己见。 傻眼的夏尔轻叹一口气,接着突然将嘴唇凑到安的耳畔,以令人醉心的口吻说:「让我亲你吧?」 「啥?!」安听到那唐突的一句话,连忙从他身上退开。她知道自己的脸红通通的。「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让我亲你吧?』听了有没有冷静一点?」他若无其事地问,她才松了一口气。 「啊,这样啊。是震撼疗法那类的招数啊。」 这似乎是夏尔独门的猛药。她听了确实就忘记要害怕了。 她不禁觉得把那番话当真、满脸通红的自己好丢脸。不只如此,她发现自己前一刻才揪着夏尔不放,吵闹不休,简直像是一只小猴子,真是不堪入目啊。 手足无措的安挪动膝盖,在光滑的石子地板上倒退一段距离。她实在太慌张了,没想到这样的举动等于是用洋装在扫地。 「你只是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座城堡很恐怖,现在才怕成这样。城内有很多刻意破坏的痕迹,所以整栋建筑物才会显得格外荒废。」 夏尔站了起来,以眼神和表情示意安望向走廊上成排的拱形大窗,并拉住她的手,扶她起身,带她走过去。他的举止潇洒,毫无多余的动作,光是被他牵住手,安就感到无比陶醉。 ——跟大呼小叫的我差得远了。 「从这就能看到拱门的浮雕、正面窗户、外墙装饰;还有一些地方现在看不到,但我光是从玄关走向房间就注意到的部分有:大厅正面的墙壁、墙壁以及天花板的部分、肖像画——这些全部都遭人刻意破坏。」 挑高到接近天花板处的大窗十分气派,望向灰尘雨渍遍布的窗玻璃外,便能将庭院以及出入口的拱门收进眼底。 夏尔提到的那些地方确实都有损坏,周围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只有那些地方有瑕疵,仔细想想就知道是有针对性的破坏。 「真的耶,怎么会这样?」 「八成是米尔兹兰得家接收这座城堡时干的好事吧。」 「怎么说?」 「一般而言,拱门中心会刻城主的纹章,窗户上也往往会镶嵌纹章样式的花窗玻璃。大厅正面墙上通常会画出纹章,其他遭破坏之处八成也有以纹章为主题的装饰吧。那些都是过往的城堡主人契恩巴家的纹章,米尔兹兰得家将它们彻底铲除、剥下。」 除了自然荒废的部分外,这座城堡还额外给人一种的阴森印象。但听了夏尔说明后,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只不过是因为它曾遭到刻意破坏,遗留下来的痕迹令人心底发毛嘛。 不过米尔兹兰得家的无情真是令人畏惧。为了将一个家族连根拔起,连他们的纹章都要破坏殆尽,不留余地,毫不手软。 掌权者就是因为有那样的性格,才有办法成为掌权者吧。 「好过分……彷彿想将『他们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实也一并消灭呢。」 「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吧。契恩巴家的纹章,是禁忌的纹章。」 安突然发现自己牵着夏尔的手,连忙松开。 「我刚刚好像是在找米斯里露‧力多‧波得。我要去左栋那边看看,也得赶快帮忙大家整理作业房,早日开工才行。」 要是继续和夏尔待在一起,脸颊根本无法降温吧。她急忙离开,一面快步前进,一面用左手捧着刚刚被夏尔握住的右手。 右手握住的明明是冰冷的妖精之手,此刻却烫得像是触电过后一样。 她穿过走廊,来到二廊的小厅堂。 小应堂内丢着一张腐朽的长椅与矮桌,似乎是原本就摆放在城舍内的家具。 烛台、花瓶那类可变卖的东西大概是被没收或掠夺走了吧,一件都没看到。 矮桌上只摆放着一块蒙尘的正方形石板,上头有黑白方格。 这是飞福棋的棋盘。对弈双方会将国王、皇后、主教、骑士、城堡、妖精等做工精细的棋子摆在棋盘上,互吃棋子。飞福棋是贵族喜欢的游戏,庶民只爱玩牌。 最重要的棋子却不见踪影。棋子通常会以石头或水晶打造,有时还会以宝石装饰,所以会最先被搜刮走吧。 小厅堂的墙上挂着几张等身大肖像画,画中人物的脸都被划开了,造型加入纹章元素的首饰、衣服布料的部分也都变得破破烂烂的。 安停下脚步,仰望那些画作。 谁来看都只会感到毛骨悚然,但安听了夏尔的说明后,心中的悲伤压过不快。 每张画都蒙上一层灰尘,只有一张例外,干净得不可思议。 画中男子留着一头黑发,打扮得像是即将参与仪式的骑士。服装笔挺,却又繁复而华美。他的脸也被划开了。 ——为什么只有这张金不是脏的呢? 她对这状况感到不可思议,但最后还是离开了,脖子后方似乎吹来一股冷风。她告诉自己「只是错觉啦」,并没有转过头去看。 因此没撞见黑影闪过无人小应堂的那一幕。   ❆ 他觉得大呼小叫说「幽灵出来了」的安实在太有趣了。 但她似乎是真的很害怕,所以他决定先揽住她的背再说。 她后来还是太激动,他才问:「让我亲你吧?」只要开这种玩笑,她的反应一定会很大,幽灵就会被她抛到脑后了。 一如预期,安大吃一惊,恐惧的情绪彻底消散。 他那样问当然只是想闹闹她,但目送安前往职人所在之处时,他又漠然地思考着。 如果安回答「好」,事情会怎么发展? 安是人类;人类生活在人群中才是最幸福的,所以他不该将她占为己有——他大概无法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而是会直接亲吻她吧。 他无法自制,这也是他面对丽兹与面对安时的一大差异。 他凝望着安的背影。 她自己有没有注意到呢?一年前她又矮又瘦,醒目之处只有纤细的手脚,如今她已成熟了一些。 身体稍微抽高,胸部与腰部的线条变得圆润,手脚的比例也变好了。 个子虽小,却给人亭亭玉立的感觉。发色变淡了一些,射入走廊窗户的阳光为它添增光泽。 不过一年的时间,少女就渐渐成长为女人了。不过内在的变化似乎没有外在显着,也许还要好一阵子才有办法回应他的甜言蜜语。 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后,夏尔突然笑了。 对妖精来说,「出生后的姿态不断随时间改变」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人类这种生物的难解面向之一。但同时也是引人怜爱之处——守候丽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他对安抱持的感情不只是怜爱,还伴随着甜美的迫切感。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背后那侧的走廊上有人投来视线。转身一看,正好看到某人的身影拐过走廊转角。一抹紫色飘然闪过。 夏尔拔足狂奔。光滑的石子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奔跑其上容易打滑,但他还是压低身体、取得平衡,一鼓作气跑到走廊另一头,转过弯去。 结果正前方出现了一面墙,走廊化为死路。 夏尔止步,皱起眉头,走到抹灰泥的墙壁前,伸手触摸。 ——刚刚确实有人在看我。 一楼的同样位置上有一道门,穿过它就能爬上西侧塔楼。 但二楼此处并没有通往塔楼的出入口,只有一面涂了灰泥的墙壁堵在前方。墙壁摸起来沙沙的,没什么异状。 他转身面对来时路。阳光照进窗内,打亮地板上的灰尘,使它隐隐发白。夏尔的脚印在灰尘中清楚地浮现。 除此之外还有一组小小的脚印,轮廓不如夏尔的清楚,且散布一地,彷彿脚印的主人曾在走廊上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回到夏尔现在站立的位置,中断于墙壁前方。 「留下脚印的幽灵吗……」夏尔自言自语,再次抬头盯着灰泥墙。   ❆ 玄关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门,分别通往左栋与右栋的一楼走廊。 打开左栋侧的门,会看到一条笔直的走廊。拱形大窗在走廊上一字排开,另一侧则是等距设置的四道门。二楼和三楼的构造也相同,各有四个房间。 城舍右侧的结构也一样,互为镜影。 佩基工房的职人将所有器材运进左栋一楼的四个房间内,打造出一个作业房。 最后的步骤是撒净仪式。 仪式上撒的是圣埃里斯树的木实粉,这种树的名字是取自国教十二守护圣人当中的圣埃里斯。 圣埃里斯树的果实是褐色的,相当坚硬,干燥后磨出的粉有一股清爽的辛香。工房首领或代理人必须在仪式上一面颂念圣句,一面将木实粉撒到作业房的四个角落。 据信,撒过粉的地点会获得净化,成为神圣的空间。 锻造职人的作业房、国家教会的教堂也会举行同样的净化仪式。 仪式结束后太阳已西斜,夜晚的脚步近了。 如果真的有心的话,只要点盏灯就能开始进行制菓作业了。 但选评会结束后,众人就直接开始准备搬家,根本没休息。所有人都累坏了。 埃里欧特察觉到这点,提出晚不工作的建议,大家也接受了。 明早开始,又得没日没夜的工作——众职人心里有底,所以吃完晚餐后立刻回到各自的房间内。 安也不得不回自己的房间,所以缠着米斯里露,拜托他陪自己睡觉。米斯里露也真的跟来了,大概是看她可怜吧。 「要我跟安一起睡,我是没差啦,其实还满开心的。可是……」米斯里露坐到床上,双手盘到胸前,面露难色。 入夜后的房间果然跟安想的一样阴森。空间颇宽敞,所以床边桌上的烛光根本靠不住,黑暗蹲踞在房间的四个角落。 保留下来的窗帘是拉上的,但它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诡谲。 安在那满是灰尘的窗帘投下的阴影中换上睡衣。吸入灰尘,打了两、三次喷嚏。她按住蠢蠢欲动的鼻子,走向床边。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要拜托夏尔‧斐恩‧夏尔过来才对,嗯。」 「如果我拜托他的话,他应该会以看笑话的心情过来陪我吧。可是要他睡在我旁边……该怎么说呢?太过火了?太害羞了?」 「安,你真笨耶!要是说这种话,恋情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的,只要心情或气氛对了,那个迟钝的笨蛋也会对你有意思的。我之前也说过吧?有的恋情是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才产生的!所以你应该要找夏尔‧斐恩‧夏尔来陪你睡才对。好!」米斯里露倏地起身。「我现在就去拜托他过来!」 「等、等等啊,米斯里露‧力多‧波得,等一下!拜托你啦!」安匆忙抓住正打算跳下床铺的米斯里露。 「安,放开我!你想妨碍我报恩吗?」米斯里露不断挣扎。 「报恩?我觉得隐约有点整人的意思耶?!」 「什么整人啊?!这是我报恩的第一步……」 米斯里露从安手中挣脱,准备跳下床铺,此时却突然定在原地。 「安?」 「怎么了?」 「你刚刚有开窗吗?」 「可是这是……风,对吧?」米斯里露死命盯着烛焰。 烛焰确实偏向一侧,看起来像是受风吹拂。但她却感觉不到风在吹。 烛焰横向摇曳着,彷彿有谁对它吹了一口长长的气。下一个瞬间,烛焰又立起来了,后来再次倒下。这个循环不断重复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前所未见的状况令安瞪大眼睛。这时,倒向一旁的烛焰突然熄灭了。 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黑漆漆的,动弹不得啦!」 「等我一下,我现在就点火。」 安跪在床上伸手摸找床边桌,这时突然感觉到肩膀后方有人呼了一口气。房间内没有第三者存在的气息,她却觉得肩膀附近响起某人呼吸的声音。 安发出惨叫,紧闭双眼,抱头缩成一团。 「安,怎么啦?」 不知为何,她觉得米斯里露呼唤的声音好遥远。耳后方传来的呼吸声变得更清晰了。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就在她呼救的瞬间,眼帘突然浮现了一段影像,感觉就像烟火在夜空中散开。 一个黑发、黑胡子的男人骑着马,背对太阳,高举鞭子。 「还拖拖拉拉啊!」 惨叫传来,是男人的声音。她看不到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但有一抹紫色闪入视野边缘。 「真是对不起,主人,请原谅我!」男孩的恳求中夹杂哀号,贯入安耳中。 「安?!」 米斯里露的声音变近了。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发现四周很明亮。米斯里露刚点燃蜡烛,马上一蹦一蹦地跳到安身边。 「安,你是怎么啦?」 「啊……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她松了一口气,挺起上半身,但手指仍些微地颤抖着。蜡烛微弱的光线虽不可靠,但终究还是比一片漆黑好得多,她安心不少。 「刚刚,不知道是什么画面从我眼前闪过……好可怕……」 她有些头晕目眩。想起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过闪现眼帘的画面更是恐怖。 高举鞭子的男人凶狠残暴,好骇人。 「怎么啦?」 米斯里露跳到安的膝盖上,抚摸她的手,安忍不住抱住了他。他的身体虽小,但元气十足,令她放松不少。 「我也不知道。」 烛焰摇曳、耳边的呼吸声或许都可以用「有风吹入窗隙」、「空气温度差」等理由来说明。至于瞬间浮现眼前的光景,也许是恐惧之心制造出的,梦境般的体验。 或许可以这样解释,但她还是怕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今天可以让我抱着你睡吗?拜托。」 抱着米斯里露似乎就没那么恐怖了。 「喔、嗯,好啊。」米斯里露满脸通红。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他们还来不及应声,门就打开了。 是夏尔,大概是听到安的惨叫,前来一探究竟吧。 她的身体总算停止颤抖了。看到夏尔就会很安心,简直像是某种反射动作。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如此想法大概已渗入她的心底了。 「怎么了吗?」 听他这么一问,安犹豫了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刚刚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只有「烛焰摇曳,随后熄灭」,耳畔的呼吸声和闪现眼帘的光景严格来说或许不称之为事件。 「夏尔‧斐恩‧夏尔,你来得正好!快来陪……」 安连忙捂住米斯里露的嘴,以免他做出不当发言。 「不要紧的,真的没事,晚安了。」 夏尔半信半疑,但还是关上了门。 一会儿过后,冷静下来的安吹熄蜡烛,抱着米斯里露躲到棉被下方。 米斯里露被安抱在怀中,还是不忘唠叨:「什么嘛,你和夏尔‧斐恩‧夏尔一起睡不就得了?」 「抱歉,我考虑过,但觉得太害羞了……」 「不过啊,安,」米斯里露突然以不安的口吻说:「这里果然有什么东西潜伏着吧?」 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感觉就像接受着妥善的保护,两人都平静了下来。 「我也不清楚。」她回答,并且将米斯里露抱得更紧了。   ❆ ——父亲大人和大家会怎么看待他呢? 布莉洁坐在火焰熊熊燃烧的壁炉前打包行李。 佩基工房内空无一人,她的父亲葛连、埃里欧特、欧兰德、安、夏尔、米斯里露都不在,赫尔与妲娜也一样。 她自己对前来迎接的埃里欧特说「你们先走吧」,此刻却又感到无比的寂寞。 就在这时,有人悄悄搂住她的肩膀。 「怎么啦,布莉洁?会冷吗?」他的话语与仪态都很温柔。 布莉洁脸颊泛红,害羞地转过头去。「我不要紧,谢谢你。」 喜悦在她心中瞬间萌生,但她答完话后,不知为何又突然觉得好空虚。 ——我大概根本就不挑人吧…… 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蠢。 但同时又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我对这一切就是束手无策。 壁逋烧得很旺,房间内应该没什么寒气,她却还是觉得身体好冰冷。 「我帮你拿外套过来吧?」 「没关系,不要紧的。」 她轻触他的手,他则在她耳边呢喃:「你真可爱呢。」 他依偎着她,口中话语甜如花香。 他好俊美,带着他行走在磨坊原的大街上时,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回望。而且她独占着他,应该没有比这更值得夸耀的事了吧。 她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心中却不会涌现笑意。 「明天前往圣叶城的马车我已经安排好了。可是……我们为什么非去那里不可呢?我们可以自己留在这里生活,等他们回来呀。」 他当她是闹脾气的小孩子,用谆谆教诲的温柔语气说:「我们两个人自己待在这里就太疏于戒备了。再说,你是佩基工房首领的女儿吧?和家人分开不太好。」 布莉洁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边叹息边点了点头:「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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