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泪与笑（二）
文/纪伯伦著 黄少政 张谡译
往昔之城
人生携我伫立在青春的山脚，并示意我向后张望。于是我见到一座城市，奇形怪状，景象突兀，坐落在一片原野上。原野香雾空蒙，紫霭升腾。我向生命打探道：“面前这一切，究竟是何方？”她回答说：“你仔细瞧瞧，就是往昔之城啊！”
我凝神观看，行动学院坐落在沉睡的翅翼下，好似沉睡的巨人；言语寺院的上空游荡着一群魂灵，时不时发出绝望的呼喊，时而又像希望在歌咏，宗教的庙宇基于信仰建起，怀疑又把它们夷为平地。思想的尖塔高耸天宇，好像一群乞丐伸手向空中。兴趣的街道四通八达，犹如河水在山谷穿越流淌。奥秘的储藏室由隐匿看守，然而却遭到探询的盗贼窃取。进取的城堡，由勇敢建成，却毁在恐惧手中。
梦想的大厦，夜晚把它装饰得壮丽无比，清醒却使它沦为废墟，渺小的茅屋被软弱占据。孤独的礼拜大寺中，伫立的是苦修。知识的俱乐部里，智慧之光灿烂辉煌，愚昧却使它暗淡无光。爱情的酒馆中，情人喝得大醉。酒醒后，却又让人羞惭万分。人生的舞台上，一幕幕活剧上演，然后死神来临，一切归于乌有。
这就是往昔之城，时现时隐，既远又近。人生在我面前，说道：“随我走吧！我们在此驻留很久了。”我问生命：“到哪里去？”她说：“到未来之城。”我说：“等等，我筋疲力尽，碍难再行寸步。岩石划破了我的脚，行路真难。”她说：“要向前，停滞就是怯懦，一味沉湎过往，愚不可及。”
我的朋友
我的穷朋友，你若知道，正是命里注定的不幸，才会启迪你认识什么才是公正，理解人生的真谛，那你就会甘于不幸，乐天知命。说起公正，是因为财主们贪婪到了忘却什么叫公正的地步。再说人生真谛，是因为强者一心追求功名，哪还理会人生的真谛。你应当为正义欢欣，因为你是正义的代言人；你应当为人生点赞，因为你就是人生的掌书记；你应当欢天喜地，因为你是你人生中遇到贵人身上美德的根源，你在成全你人生贵人的美德。
我悲伤的朋友！倘若你知道，击垮你的灾殃，恰恰有一种将心照亮的力量，把灵魂由被人轻蔑提升到被人敬仰的高度，那么，你就会甘心承受灾殃。你会明白，人生好似一条锁链，一环套一环，而悲愁就是把今朝与未来连接起来的金环。一面是不得不臣服现实，另一方面则向往着幸福的明天，恰似黎明晨光处在沉睡与觉醒之间，即把它们隔开，又让它们相连。
我的朋友，贫穷彰显心灵的高尚。富贵亦会暴露灵魂的肮脏，悲愁使人谦恭善良；享乐则会令人忘乎所以，人性趋近逞欲贪心。有人就打着圣书名义作恶多端，但圣书并不为他们的恶行开脱；他们假借人道名义，为非作歹，恰恰与人道南辕北辙。
如果把贫穷和悲愁从人生中剔除，心灵就会变成一张白纸，上面只标明自私和贪婪的数字，声色犬马同义的词句。我发现神性，也就是人的精神实质，金钱买不到，在花花公子的逸乐中也无法产生。我还观察到，富商巨贾们一心只追求金钱，早就把神性抛弃，纨绔子弟也抛开神性，胡作非为。
穷人啊！你从田中归来后同妻小欢聚那一刻，正是未来人类大家庭的象征，是后世幸福生活的雏形。而财主、富翁的一生，离不开粮仓金库，就像坟墓中的蛆虫是恐惧的象征。悲伤的人啊！你潸然而下的泪水，比那些虚情假意的人的笑颜还要甜美。泪水可以洗涤心灵，洗刷憎恨的污垢，教人与那些悲伤的人共情，共情正是基督的泪水。
穷人啊！你辛勤播种，却是富豪收获，这种情形可以休矣。按照大自然的裁判，不劳者，不得获。悲伤的人啊，遵照上苍的意愿，你会先苦后甜，由悲变欢。后人将从贫苦中学会平等，从悲愁中获得大爱。
何为诗人
诗人是联结现实与未来的一环，是干渴的灵魂可以畅饮的甘泉；诗人是生长在美的彼岸的大树，累累硕果可供饥饿的心灵饱餐；诗人是夜莺，在语言的枝叶间鸣啭；诗人是云霞，朝出天边，继而扩至满天，降下甘霖，滋润人生的田野，令百花争嫔斗艳；诗人是天使，受众神派遣下凡，教人们懂得神的灵感；诗人是油灯，发出光芒，祛除黑暗，爱神阿施塔特为它添油，乐神阿波罗将它点燃。
诗人孑然一身，以淳朴为衣，以温柔为食。他坐在大自然的怀抱，学习如何创造。夜深人静，他彻夜不眠，期待着灵感降临。诗人也是农人，在情感的园圃播撒心灵的种子，春华秋实，五谷丰登，供人类享用，这就是诗人。他在世时，人们对他不闻不问，而当他辞世返回天界时，人们才懂得他的价值，了解他的行迹。这就是诗人，无求于人，只是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报以微微一笑。他的气息好似云蒸霞蔚，使整个天际充满绚丽。而人们经常吝啬得使他求一口面包糊口而不得，求一席之地安睡而不能。世人啊！要到何时，你们才能用荣誉筑起宫殿，让那些用心血浇灌大地的人们居住其中？要到何时，你们才能学会善待诗人，他们牺牲美好的一切，献给你们安宁与柔情？
要到何时，你们不再夸耀那些杀人凶手、奴役人民的暴君？而对另一些人，你却视而不见，弃之不顾——这些人拿慧眼洞穿黑夜，教你如何观赏绚烂的白昼。他们为了让你享受幸福，尝到甘甜，自己一生受尽苦难，尝尽辛酸。如此不公，黑白颠倒，还要持续到哪一天？
诗人们，你们是生活的灵魂。时代严酷，你们冷眼相看，并加以战胜。虚情假意的荆棘没有刺伤你们，你们终于赢得了桂冠，永远高踞人们的心尖上。啊，诗人们！
摘自《泪与笑》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