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X萧瑟】妖与僧

115.暮雪冷宫城

天启城皇宫。

平清殿外，寒风凛凛，冰锁梅枝，香雪飘摇。

屋檐下，萧崇与萧羽静静凝望紧闭的殿门，神色凝重。

听说父皇偶感风寒，二人带着慰问品不约而同地前来问安，却被守卫拦在门外。

「二位殿下的心意，陛下已经收到了。陛下有令，养病期间，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一名守卫抱拳垂眉，恭敬道，「二位殿下请回吧。」

「父皇已有三日未上朝，如今又闭门谢客，吾等忧心如焚，寝食难安。父皇病况如何，可否告知一二？」萧崇关切。

「陛下并无大碍，只是操劳过度，风邪侵体，需要静养几日。」侍卫答道。

「劳烦替我转交给父皇，但愿父皇早日康复，明日我再来请安。」萧崇半信半疑，却不敢多问，无奈地告辞。

萧羽与守卫闲聊了几句，没探出消息，又急步追上萧崇。

转角处，宫墙高，夹道长。

道上铺了一层雪花，路面湿滑。萧崇双目不能视物，踏雪而行，步履姗姗，虽慢却稳，不似盲人。他一身白底金龙纹锦袍与无声飘落的雪花相融，背影素淡，观之如画一般典雅。忽闻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他从容地停了停步，听见萧羽过来搭讪道：「二哥！父皇是怎么了？除了五大监和两位宰相，他谁也不见，连亲儿子也拒之门外，何必如此？」

萧崇缓步前行，淡然道：「方才那侍卫的话，七弟也听见了。父皇操劳过度，需要静养。」

萧羽伸手一拂，甩去肩头落雪，抽动嘴角轻哼一声，说：「若来的是六哥，父皇定会迫不及待地迎他入屋。」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萧崇笑了笑说：「六弟不在天启城，父皇想见也见不着，七弟何必扯上他？」

萧羽毫不吝啬地将探来的密报透露出来，「二哥有所不知，六哥快回来了，听说父皇已派瑾宣大监去皓州接他入天启城。」他低声叹道，「同为皇子，父皇待六哥总是不一样。六哥回来以后，天启城还有没有我俩的位置可就难说了。二哥好不容易受父皇器重，日后怕是又要遭受冷落了。」

此言如针扎入心里，萧崇脸色微变。在萧楚河出生之前，他一直是最受宠的皇子，可是随着萧楚河降生，他分到的父爱就日渐稀少了。儿时他也曾心怀嫉恨，总觉得萧楚河霸占了他的父亲，可他从来不敢抱怨，人前强颜欢笑，演绎兄友弟恭，人后独自心伤，默默发愤图强。身为兄长，但凡还有一点机会，又怎甘心向弟弟俯首称臣？后来年岁渐长，他慢慢学会接受命运不公，可意想不到的是，萧楚河竟被逐出天启城。一夜之间，他又成了父皇最重视的儿子，可惜光阴短暂，才两年多，萧楚河又要回来了。

他心中苦闷，却故作镇定地挤出一个微笑说：「六弟聪敏好学，文武兼备，才华出众，父皇偏爱他也不无道理。」

上个月萧羽多次借故推脱差事，被萧若瑾批评懒惰成性，不思进取。听萧崇此言便觉其暗含讽刺，有意明捧暗踩，萧羽不悦，继续挑拨道：「是啊，在父皇眼里，谁也比不上六哥。六哥自幼聪颖，又有名师指点，文武全才也是顺理成章。他的生母是皇后，子凭母贵。六哥天赋高，出身好，皆是上天恩赐，这福分独属他萧楚河一人，旁人学不来。若论聪敏好学，我只佩服二哥。二哥双目失明，也能文能武，毅力非常人所能及。二哥能成为天下人敬仰的榜样，而萧楚河只是会投胎罢了。」

然而瞎子终究是瞎子，费尽全力也只是活得类似常人而已，萧崇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佩服，只觉心酸无奈。

「七弟过奖了。我有急事，先告辞了，失陪。」我眼盲心不盲，你却相反。不与健全者看齐，却与我一个盲人相提并论，萧崇心下讥讽了一句，加快了脚步，越走越急，将萧羽甩在身后，不愿与之多谈。

萧羽心下暗笑：装什么君子？众皇子之中，最不希望萧楚河回来的是你吧？

 

天气阴郁，夜幕未临，平清殿的书房里已点亮了数盏灯。萧若瑾半卧在软榻上，身上覆盖着一张厚实的毛毯，对着手中奏本叹了又叹。他发丝霜白，形容枯槁，眼里装满了忧愁，皱巴巴的眼皮沉重地一眨，一澜愁波自眸中溢出，浇暗了满屋烛光。

「陛下。」侍从双手捧着一个雕花白瓷罐，弯腰呈上，「白王送来一罐甜心阁的蜜饯，给陛下喝药后解苦用。」

「崇儿有心了。」萧若瑾看了一眼，叹道，「可惜，蜜饯能解口苦，解不了心苦。」

「陛下。」另一名侍从呈上一个方形福寿纹木盒，「赤王送来一个药枕，说有益气健脾之效。」

木盖一揭，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又苦又涩，熏得萧若瑾咳了好一阵。他摆手示意侍从将药枕拿开，心想，这玩意能益气健脾？熏都熏晕了！「羽儿有这份孝心，也算有长进了。」他喃喃低语。

「诸位皇子心里装着陛下，时不时送来些吃的用的，都快摆满整个库房了。」侍从笑道。

虚礼罢了，小狐狸心里装的是那个位子，萧若瑾心想。

 

屏退了侍从，又见瑾玉疾步而来，一份奏报恭敬地呈上，瑾玉神色严肃道：「陛下，朱州传来的军报，请陛下过目。」

奏本字不多，萧若瑾看得眉头一紧，仔细翻阅了两遍，眼中忧愁又添了几分。他喟然叹道：「又出事了，真是『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半个月前，北离南部沿海朱州剪潮岛一带有南诀人寻衅滋事，杀害北离渔民，双方冲突日益加剧，朱州大都督俞南巡海之时遇刺身亡。群臣就此事上奏折发表了意见，一半人认为该禁海防守，一半人认为该派兵出战。白王主张禁海，并举荐李逃灾出任大都督。赤王则主张出战，荐周破浪出任朱州大都督。

萧若瑾再三考量，颁布了禁海令，并任命李逃灾为朱州大都督，可惜李逃灾刚到任不到五日竟意外暴病而亡。

「朱州情势复杂多变，大都督一职任务紧急繁重，需尽快填补，传令调……」萧若瑾思量片刻，「调羽林军副统领泰远去朱州赴任。」

「陛下，泰副统领奉命去缥州办差，尚未归来。从缥州赶去朱州至少也需二十多日，怕是解不了燃眉之急。」瑾玉提醒道。

「唉……人老健忘啊，西北赶往东南，确实太远了。」萧若瑾颓然自嘲，又沉思了一会，左思右想，寻不着合适人选，「眼下别无他选了，暂且调赤王举荐的兵部侍郎周破浪去吧。」

瑾玉答应了一声，不疾不徐地走到书案前，提起笔飞快地代拟了一道圣旨，交待手中人送出去。

「今日可有其它要事？」萧若瑾问。

「还有一事。」瑾玉取出皓州传来的简报，「陛下，刚收到兰月侯急报，说六皇子和琅琊王世子又逃了。」

「又逃了？」萧若瑾一手扶额，抚了抚眉间皱纹，继而平静地点了点头，似在意料之中，「月离果然管不住那两只小狐狸啊。幸好瑾宣领了一批侍卫去了皓州，算算日子也快到了，此事交由瑾宣处理吧。」

「是。」瑾玉微笑道，「瑾宣大监日夜兼程，一路顺风顺水，今日可到达皓州。」

 

说起皓州，萧若瑾想起一个重要人物，「前些天听说小魔王叶安世从皓州来天启城，今日到哪了？」

瑾玉答道：「小魔王经陆路来天启城，已到达紫州茄子县驿馆，与魔族使团汇合。若无意外，将于半个月内到达。」

天启城地势高，皓州地势低，水路顺流而下，畅通无阻，行速极快。但由皓州出发到天启城，走水路则逆流而上，逆风逆水，不如走陆路快。

「好。小魔王诡计多端，不知想玩什么花样。」靠在软垫上眯了眯眼，萧若瑾又问，「绑架小魔王的黑熊团匪徒审讯结果如何？」

「昨日刑部传来消息，丹州那边刑讯五轮，最终确认黑熊团只是一群为财铤而走险的马贼。」瑾玉简要地说。

「当真只为劫财？」萧若瑾怀疑黑熊团与魔族有所勾结，「小魔王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不少护卫，怎会轻易遭马贼绑架？况且他还去皓州竹篮县与楚河、凌尘见过面，说是巧遇，未免太巧了些。」

「目前线索太少，难以揣摩。」稍加思索，瑾玉安抚道，「毕竟小魔王名义上是为两邦合作之事而来，他身在北离境内，量他也不敢恣意妄为。陛下若不放心，可等六皇子和世子回来，再仔细询问。」

「罢了，但愿只是小事。」萧若瑾目光飘远，沉声道，「北离与魔域宿怨未解，叶安世那小魔崽竟敢亲身深入这龙潭虎穴，可见他胆识过人，将来必成大器。此行他说是为合作而来，可众人皆知十数年前其父叶鼎之东征北离战败而亡，谁会信他能轻易放下国恨家仇？」

「陛下说的是。」瑾玉回忆道，「两年前，小魔王在北离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他竟还敢亲身前来，他的脾性确实令人难以捉摸。」

「其实多少也能猜到一些。」萧若瑾正色道，「当年叶鼎之东征，输在后勤补给不足，而小魔王一上任就下令筑渠造桥修路，连通魔域八大城。工成之日，魔域众部联系必将更为紧密，军需运输也将更为便利，届时北离怕是难以匹敌。而今小魔王欲与北离建交，无非是想争取时间整建魔域，待国富兵强，再发动战争。北离此时内忧外患不断，实在不宜与魔域交恶，小魔王是看准了时机过来，有恃无恐。」

听此一言，瑾玉不由蹙眉感慨：「小魔王深谋远虑，智勇双全，作为敌人确实可怕。」

萧若瑾取来手帕捂着口鼻咳了一阵，继续说：「早在十数年前，便有人预言说叶安世将会颠覆天下，西域诸国联合主张杀之以防范未然，当年寒水寺的高僧忘忧力排众议，保住了叶安世的性命。如今叶安世长大成人，顺利继位掌权，那个预言又再引起热议，想杀叶安世的人多不胜数。他若在北离境内遇害，必将掀起战祸。你转告黎统领，让他安排一批护卫，确保魔域来使安全无虞。」

瑾玉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传令。

 

屋外细雪纷纷，百里河山披白。

紫州茄子县也飘着雪花。

灰瓦盖顶的余香驿馆渐渐白了头。

雪窗边，茶炉火微燃，桌上摆放着丰盛的菜肴，一碟鲜香羊肉饼、一碟五色鱼丸、一盘干鲍炖牛肉，一只香酥烤鸭。无心坐在饭桌旁，捧着一碗六合茶细细品尝。

六合茶是茄子县特产，由生姜、红枣、花生、芝麻、榛果磨成泥，再加鲜奶煮成茶，香浓可口，既可暖胃又可饱腹。

喝了大半碗，无心便觉满足。「北离饮食花样真多，每一餐都不重样。」他轻轻放下茶碗，感叹了一句。

负责待客的余香驿馆馆长笑着哈腰道，「这些都是本地名菜，请魔王慢慢品尝。」他年约五十，浓密的黑须梳成三条了长及腹部的麻花小辫，右手拄着一根红木手杖，拘谨地立在门边。

「多谢款待。」无心话锋一转，直言不讳，「听说北离好些地区闹灾荒，你这怎会有这么多美食招待我？我真不好意思吃。」

馆长笑容僵住了，心想：这话似乎怎么接都不合适吧？给你好吃好住，怎还挖坑给我跳？！

他眼珠一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三条胡子辫垂在地上，啥也不说，直接磕头求饶：「魔王饶命！求魔王饶命！」

看着馆长这要死要活的模样，无心受到了惊吓：「我就问句话而已，你别这么夸张，搞得跟我想要你命似的，我害怕！」

馆长更害怕，吓得五官扭曲。他颤声急道：「没这回事！鄙人按照上头大人们的吩咐待客，若招待不周，鄙人项上人头难保啊！」

无心觉得无趣，摇头轻叹道：「罢了……这桌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拿下去分给大家吃吧，别浪费。」

馆长连道几声「是」，拄着手杖匆匆爬起，吩咐手下人将桌上的菜撤走。

 

客房里安静无话，只有茶炉滋滋啦啦的轻响。

暮色渐深，无心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若有所思，良久不发一语。

紫衣侯与白发仙进来打了招呼，简要汇报了近期概况，便坐下闲聊。

「这趟绑架之旅有何收获？」紫衣侯戏谑地问道。

无心自知此举任性妄为，令人担忧，惭愧地眨了眨眼，默默移开视线，低头挠了挠后脑勺，飞快地想好说辞，扬眉道：「收获可大了！」

紫衣侯与白发仙精神一振，齐齐抬眸盯向他，露出诧异的神情等后话。

无心喝了口温茶润润喉，随即声情并茂侃侃而谈：「经我实地考察北离民情，得知许多百姓因受灾而苦于生计，对朝廷赈灾不力颇感不满。小琅琊王趁机收买民心，暗中鼓动百姓举旗造反。北离军方大力镇压暴乱，期间有无辜百姓被杀。军控区人心惶惶，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前些天兰月侯已经抓住了小琅琊王，但暴乱仍未结束，也许会有大变数。」

紫衣侯与白发仙听得兴致勃勃，无心抿了口茶，接着说：「我与老狐狸也算是同行。面对这种局面，我猜他一定很担心内乱愈演愈烈。另外，南诀军蠢蠢欲动，多番兹扰，老狐狸不得不增派兵力加强防守。连年灾荒北离国库收入减少，而开支日益增大。」他顿了顿，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老狐狸大概很需要钱。此时提出魔域与北离贸易通商，正好可以给他一个增加税收的门路。而且魔域与北离通商合作之事若顺利谈成，南决迫于压力，必定有所收敛。只要老狐狸不是老糊涂，定能权衡利弊，与我方达成协议。」他成竹在胸，神采奕奕，志在必得。

「我还以为你是去见萧公子，原来是去探察敌情。」紫衣侯面露赞许之色，欣慰地笑道，「失敬，失敬了。」

无心心想：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为何不带护卫？」白发仙板着脸嗔怪道，「你不打招呼擅自行动，孤身犯险，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抱歉让二位叔叔担心了。」无心讪讪地说，「下次会带的。」

「下次？」白发仙瞪向无心，「你还想去哪里？」

「没想好。」无心淡定地摇头道，「二位不必太担心。北离认识我的人不多，反而比魔域更安全。再说了，老狐狸也不希望我在北离遇害。」

「这里是敌国领地，岂容你胡作非为？别再胡闹了！」白发仙拍案而起，厉声训道。

「知道了，我心中有数，不会胡作非为。」无心露出乖巧的笑颜哄道，「莫叔叔别生气了。」

「你是想去见萧公子吧？」紫衣侯揣测道。

「已经见过了。」无心坦言道，「也许还能在天启城见到他。」

「此言何意？萧公子重回天启？」紫衣侯讶然道。

「萧瑟自己倒是不愿意回。但我猜老狐狸会派人抓他回去。我原想与他约好时间，悄悄带他回去，看来是不可能了。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无心托腮轻叹，心里挂念着萧瑟，目露愁色，静观夜色浓如墨，听雪簌簌而落。景致萧瑟。

萧瑟是白雪入墨夜，片片相思，点点寒凉，重重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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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