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温《致命失言》(十五)| 长篇科幻连载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前情提要】
得知诸明的真面目,沈念很难过,但她还是击晕小岳,试图用控制台影响雪崩,可陈青曼还是找上了她。短暂失去意识后,沈念被诸明误伤,陈青曼再次逃走。
雪崩压顶,诸明独自逃命,沈念、小岳和千语者在冰洞中逃过一劫,直到世界变成一片洁白的雪海。陈青曼控制几百个野人掳走了诸明,与千语者在雪面上展开了终极对决,寒冷的世界很快火光冲天。
两位学者同归于尽,沈念也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被困在自己的意识世界。在那里,她碰到一个自称陈青曼的少女。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全文73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第四节
你怎么会是陈青曼?这不是我的意识世界吗?沈念糊涂了。
少女叹了口气,显得老成了很多。与内容相比,信息的pattern——模式才重要。在雪山与松林,我们曾有三次近距离接触……你当时可能失去了意识,但我已经把我的模式通过语言病毒植入到了你的大脑里。此时此刻,我与你对话的内容、甚至我存在的方式都来自于原意识世界现有信息的重新排列组合。
你就是这样控制其他人的吗?沈念问。
少女在黏黏糊糊的地面上又拉出一个“靠垫”,悠闲地坐了下来。一样,又不一样。对于其他人来说,我只是单纯地用自己的信息模式将他们同化,根本不会产生这样的“对话”。对于你……不一样的。你是我选中的人。
为什么选中我?我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说来话长。当然,也没那么长。毕竟在这里的时间流逝要比现实世界慢太多,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快说吧。沈念有点急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样了。失去意识前,她受了那么多伤,唯一在身边的活人只有瘦弱的小岳……尽管她确信小岳不会丢下她不管,但大雪封山,最近的避难城又被攻陷……
好吧,少女微微一笑。似乎她的表情只有各种各样的笑容。首先你要知道,我可以控制感染病毒的人没错,但我也只是一具血肉之躯。在这些年的长途跋涉中,我已经伤了、病了,命不久矣。
沈念想到了那清瘦的体格、腐烂的伤口和蒙有白翳的眼睛。一个破败的身体。
但我的使命还没完成。我一直在找另一个合适的对象,可以把——我看看你怎么理解比较好,少女又站起身,伸出五六只胳膊拨弄沈念的意识世界。很多幼年时的回忆被翻了出来。啊,女王,对——把女王蜂的信息模式送进她的脑子里。她必须是女人,因为雌性的共情能力强,更容易被同化;她必须是多语者,这样才不会被病毒一击致命。我找了好久……
你在找寄生对象,沈念感到恶心,好替你杀光全人类。
少女耸了耸肩,其实我不怎么关心人类的死活。关于我的使命,你以后会理解的。等我与你融为一体……
你不会。沈念掌握了一点控制意识世界的法则。她一用力,少女身边的记忆变成了橡皮糖,把她翻找的手挤了出来。
嘿,小心点。别这么不友好,少女揉揉手腕,你还想不想知道被我选中的理由呀?
你说。沈念生成了一个很像雪山控制室的水泥房,试图把少女与自己的记忆隔开,但也不太奏效。水泥房和这里涌动的一切都是粘稠的概念,正在慢慢与其他东西融为一体……就好像用冰房子替其他冰块隔离火。
其实你不是最佳人选。少女诚恳地表示。我本来想找个千语者……类似周可音那样的人物。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吸收了她们脑海里的信息模式。你不好奇我跟植物对话的本领是哪里学来的吗?在埃塞俄比亚我找到了一位故人,她的别名是“凤凰”——因为她的大脑可以定期收缩、生长,就像浴火重生的神鸟。凤凰的大脑长期处于语言关键期,所以她也是一位“千语者”,甚至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缓慢悠长的植物语言。
很意外,沈念知道凤凰。当初诸明给她演示陈青曼的猎杀路线时,她曾见过那个标记在非洲的苍白面孔……已经去世了。
但这种人见多了,你就会发现,“千语者”的成长过程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创伤,导致她们掌握着与千万人交流的能力,却总是缩进自己的世界里……但你不一样。
因为我特别普通,正好在你快死掉的时候出现吗?沈念尖锐地指出。一个巧合。
一个你以为的巧合,少女点点头。在南城时,我就注意到了你。当时我本可以直接把你完全同化掉。但你有你特别之处。也许是镜像神经元格外活跃,也许是其他大脑生理结构的异常……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同理心很强?
我想你是说我过去的讨好型人格吧。
少女摇摇头。你天生渴望交流,因为他人的情绪可以更好地映射在你的脑海中。当你体察对方的感受,也意味着信息模式的微量同化……被所以你很难拒绝请求,或是从一个需要帮助的人面前走开。如果你的行为造成了别人的痛苦,你承受的煎熬甚至比对方还要多。所以你忘不了医院偶遇的患儿,所以你狠心离开诸明后无时无刻不感到亏欠,所以你会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救助学妹、并轻易原谅表现出自私冷漠的虞亦言。
听上去像个不成熟的孩子……等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了解?
我在你意识世界游荡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要长。少女又露出微笑。而最难能可贵的是,你愿意把这份对交流的渴望转化为行动:让别人也能用语言这门工具越过心灵的壁垒。这是你使命,不是吗?
那是因为在飞机上,我看到虞亦言——
只是一个契机,少女打断了她,从懵懂孩童到真正理解自己想要什么……从那天起,世界在你眼中都发生了变化,不是吗?
沈念点点头。我感觉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这也是我的使命,只是实现的方式不同。少女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
你在开玩笑吗?你剥夺了人类的语言,让他们再也无法交流!沈念感到不可思议。
只是换了个方式交流——
你是说把所有人的思想同化,变成被你领导的集体意识?太老套了吧,死神!
少女眨眨眼睛,似乎不知道沈念在说什么。可到了那一天,你就是女王呀!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我可以把这一路收集到的信息模式都给你!你没发现吗?我可以在你的记忆中找到一切你以为已经遗忘了的东西,直接root你的大脑。你可以像诸明一样精通数理,像虞亦言一样实现多语言任务的实时转换,甚至像凤凰一样与植物对话,像千语者一样用声波点燃整座山的温雪!你一直默默地羡慕他们,难道不是吗?
沈念没法在自己的意识世界中撒谎。如果真有这么厉害,那你能不能……先让我醒来。
第五节
少女望着沈念,一时没有说话。
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对吧?沈念很泄气。你会威胁我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或用那些好处诱惑我……
我不会。少女笑了。我说过,我不会像控制那些人一样控制你,你永远都拥有自己的选择。
你是说,我随时都可以选择醒来?
理论上是这样。少女点点头。但我确实做了一些手脚……我需要时间把自己拼起来。
拼起来?沈念更不懂了。
我,和你,还有所有人都一样,只是一种信息的组合方式。在那几次接触中,我一点一点把自己的信息模式植入你的意识,当然需要花点时间整理。但说实话,有一点我很意外:在你的记忆里有很多我过去的片段。这让重组过程方便了不少,甚至,少女俏皮地行了个礼,让我重新穿上了这层皮囊。
这回沈念跟上了少女的思路。她指的是,沈念曾用诸言系统浏览过陈青曼有记录的一生。沈念不知道这是福是祸……这也是陈青曼选中她的原因之一吗?
总之,如果你想回到现实世界,我不会阻拦你。少女认真地说。看到天上那些黑虫子了嘛?我会暂时驱散他们,把你的语言能力还给你。但早晚有一天,你会选择……和我融为一体。
I doubt it.沈念惊喜地发现自己又会说英语了。那我要怎么出去呢?
变回一个概念,少女说,变成一朵飞向云霄的言蝶。
沈念开始“脱”衣服。
首先是淡绿色的外搭,鹅黄色的抹胸,黑色的阔腿裤和小皮鞋,它们已经被意识世界的各种概念污染得不成样子。不过没关系,它们本身也是沈念刚苏醒时从这个世界摘取的。她意识到这是虞亦言教给她搭配,每一件衣物都是亦言在深圳陪她挑的。
赤身裸体之后,沈念抹去长发,掀开面孔,褪下皮肉,打散骨骼。她能“看”到,这些部分也被一些天然相连的概念深深污染了。也不能叫污染,毕竟都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她不该带走。或者说,这个世界永远属于她。
最后的最后,沈念化身成一只闪着金光的言蝶——一个元概念,冲向了黑雾尽散的“天空”。
还有一个问题……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发生在我脑子里的?
是发生在你脑子里的呀。少女微笑着向她摆手,身影越变越小。但我不是说过吗?一个人能感知到的一切,就是所谓的真实啊。
第十四章
第一节
在现实世界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沈念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也没有躺在任何地方。
她似乎四肢着地在地上爬,嘴里紧紧撕咬着什么东西。刚睁开眼睛时,她又条件反射般地往前爬了两步。放松下颌关节,一个塞得鼓鼓的亚麻软垫掉在地上——一个“咕𠱸”。沈念心想,怪不得刚才在梦里她也在找这个名词。身上的伤口都不疼了,肌肉也没有长时间卧床的那种无力感。整个身体的感觉都发生了变化,就好像自己换上了一具更健美的皮囊。
沈念敏捷地站了起来,感觉腰咯吱一响,似乎不太适应这个姿势。她还是坐在了靠垫上,躬着身子,舒服了很多。
她似乎在一个60平米大小的一楼精装卧室里,几张简单的木桌都有着圆润的边角,好像是为了防止顽皮的小孩把自己撞伤。一面墙上装着大号房门,没有把手,看不出往里还是往外开;门对面是一扇更大的窗户,阳光透进来,照亮了散落在地面上大大小小的软垫。奶白色的地板分成一格一格的,她坐的那一格发出淡黄色的光,接触身体的地方一点都不凉。实际上,各方面的体感都很舒适,就像房间里的空气被正好加热到跟她体温一样的温度。
接着,沈念注意到自己穿着一套薄薄的紧身连体衣,手肘和膝盖处都加厚了。似乎是自净材料做成的,看上去像全新的一般,一尘不染。结合极简风格的白色房间,沈念开始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部经费有限的科幻美剧里,并思考如何穿着这身衣服上厕所——如果这里有卫生间的话。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喧闹。沈念站起来走到窗边,谨慎地贴着墙边窥视。外面是一条铺着同样地板的街道,路边什么植物都没有,对面是一排一层楼高的方形小房子。十几个身穿同样白色连体衣的人聚在不远处的街道上,嘴里不停嚷嚷着什么东西。沈念看了一会儿,觉得他们旁边的建筑好像是没有水的喷泉池——花圃大的陶瓷园池中间立着一人高的喷嘴。
沈念刚想开口求救,但她看到了那群人的眼睛——无知,野蛮,是一双双属于野人的眼睛。
一望无际的简单白色建筑,喷水池,包着角的家具,无数只靠垫;有人的排泄物直接渗出连体衣,顺着裤腿流进地板,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有人抓起路边四处散落的棕色大丸子就吃。她抬头看天,彩玻璃穹顶调节着落进小镇里的阳光。
目之所及都是高科技,住民却早已退化了心智——一个做了环境丰荣的野人“乐园”。
她突然意识到,在苏醒前的一段岁月里,自己也曾作为野人生活在这里。
第二节
沈念想出去找个正常的“管理员”求助——如果世界上还有正常人的话——但她的目光再次被窗外那群野人吸引。她才注意到,他们正把十几个各色咕𠱸往水池里扔,最后扔进去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性野人,然后沿着水池边缘跪拜。年轻野人看上去只有十几岁,露出连体衣外的皮肤很白,掌心内外都几乎没有色差。沈念在心里给他取了个代号:小白。
小白摔进软靠垫组成的水池里,挣扎着要往外爬,但围成一圈的野人不断把他推回去。他们都很强壮,小白很快跌得鼻青脸肿。沈念有点生气:失去智力的人类也要学习动物恃强凌弱吗?
小白还在挣扎,他身后的喷头突然开始喷水,浇了他一身。水流也落在池子里成堆的咕𠱸上,但看似亚麻的表面材料滴水不沾,像荷叶一样将水珠滚圆、渗进地板里。小白一脸惊喜,想回身喝水,可其他野人早已蜂拥而上,让甘露滋润他们的嘴唇。小白由于体力劣势再次被排挤在外,直到喷头停喷都没喝到水。喝足水的野人们很快带着自己的咕𠱸四散开来,不再搭理小白。
沈念走出去,小白还在研究喷头。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新伤叠着旧伤。看到沈念,小白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弓起身子往后跳,显然看出她的姿势和眼神与“常人”不同。最后,他又撞到了喷头上,一股清水浇了他一身。小白惊喜地转过来,试图用有些干裂的嘴唇接一点来喝,但喷头又停了。他懊恼地揪起自己的短发。
沈念也爬进水池仔细查看。小白又闪到一边,拿起一只墨绿色的软垫当盾牌。沈念没理他,俯身检查喷头底部的一圈圈纹理,其中一个带着刻痕的圆环在缓慢旋转。她数了一下,上面刻着48个放射型竖线,把圆环分成了均匀的48份。
但圆环旋转的速度并不均匀。像是内部被小石子卡住了一样,要么一顿一顿半天不动,要么呼哧一下转过好几度。沈念双手撑住圆盘,轻轻转了一下,感觉到齿轮在咬合、碰撞……转过7.5度,喷头又出水了。小白顾不得沈念这个“怪人”,开心地凑上去喝。
One Mississippi,two Mississippi,three Mississippi……水流消失后,沈念在心里默默读秒,估算出了圆盘的平均转速。再结合野人镇“万物柔软、即取即用”的设计特点,她推测这原本是半小时出一次清水的饮水池,只是内部出了故障,造成了出水的随机性。
加上刚才野人们扔小白、丢坐垫、围着跪拜水池的行为,沈念也初步得出了结论:为了在无序的事件里寻找规律,他们硬是把因果关系赋予偶然联系在一起的事物,从而产生了祭祀行为。就像伯尔赫斯·斯金纳做的那个著名的鸽子实验……当时他随机给鸽笼中的鸽子喂食,有时间隔10秒,有时间隔15秒,结果大多数鸽子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迷信行为:有的箱子中逆时针转圈,有的反复用头撞箱子上方的一个角落,有的甚至会跳复杂的舞蹈。
沈念一下子感到很难过。不是因为“迷信”——没有语言疫情的现代社会也有无数迷信行为,比如微博转锦鲤、寺庙排烧香、大型科研设备开机前请牧师开光……不,再高级的社会也有迷信,只要人们还没有完全参悟因果的力量。
她只是为自己、为这里的野人难过。变色玻璃调节温度、营养丸随处可见的高科技小镇,这很好,可以基本维持温饱;机械驱动的饮水池,也不错,比电动要可靠;自净材料组成织物(沈念甚至怀疑里面含有收集摩擦能量的温雪粒子),非常奏效,不给微生物繁殖的余地。但水池出现故障这么久都没有人来修理,甚至引发了群体迷信行为;小白被欺负得鼻青脸肿也不见任何干预。这意味着什么呢?
野人已经被放弃,只等自生自灭,还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活人可以理解这一切了呢?
沈念心中的恐惧再次带着凉意爬满全身。她从水池里爬出来,不等身上的水珠流进地板,只顾直起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好几个野人躲在房子里看她。
她只是往前跑,发尾撩拨耳朵,连体衣轻若无物,舒适的温度开始变得燥热。
沈念迫切地想知道,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
真正的人。
第三节
等沈念累得倒在地上大口喘气,四周还是清一色的白积木房子。她还跑过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饮水池——也许就是同一个。找不到方向、重复感极强,这人工搭建的小镇太不human-friendly了,沈念觉得自己就是在笼子里打转的仓鼠。她撑起身子,挪到最近的饮水池旁边,熟练地去掰带刻度的圆环。失败了。这个饮水池没出故障,她只能耐着性子等“时钟”一点一点转到“整点”。
但她很快被这一块的野人赶到了一边。显然野人们划区而治,守护着自己的水源,所以小白那边的野人才会被一台坏掉的饮水池“支配”——她自己在无意识的时候估计也没少参与“祭祀”。
水流开始减少时,有几个女性野人看沈念嘴唇干得都快裂了,允许她喝了几口水。味道是过滤过的自来水,但那甘露重新给了她力量。
正准备继续前进,沈念看到了躲在一栋白房子旁边的小白。他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墨绿色的咕𠱸,似乎是离开“家乡”时带走的唯一“信物”。
沈念朝小白走过去时,他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她注意到小白下巴上的一点小胡子又细又软,喉结也不突出,整个第二性征都不显著。沈念怀疑进来的野人可能接受了激素“治疗”,不然男女混住肯定要出事。
小白似乎以为沈念迷路了,要带她往回走。沈念摇摇头,但不确定小白是否了解这个动作所代表的否定含义;她想在地上画张图来表示自己想往外走,但充满柔软咕𠱸的野人乐园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高科技地板上划出痕迹;她甚至考虑用指甲在皮肤上作画,可野人能理解这些抽象符号吗?
沈念找回了完备的语言能力,却充满了无法交流的无力感。这也是一种失语。
最后,沈念钻进一间没人的小白屋,冲着窗户呲牙咧嘴,展露痛苦的表情,然后又冲出来,绽开夸张的笑颜。反复几次,希望用最原始的方式向小白传达出她想离开这里的想法——如果他会以小见大、概念迁移的话。
十五分钟后,小白终于看懂了。他半直起身,嘴里咬着咕𠱸,向另一个方向摇摇晃晃走去。沈念赶忙跟上。
七拐八拐,白房子逐渐稀疏,沈念可以看到乳白色的半透明穹顶向地平线落去,终点露出远远的绿色。她快步超过小白,重新像人那样摆动手臂,用尽全力跑起来。森林在前方召唤她,那是通往自由的道路……
快要接近时,她真的看到小镇边缘有人影。一个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金丝边圆框眼镜称得面孔小巧精致。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披风外套,两只手都在空中摆动,仿佛在搭建一个看不见的积木城——肯定是在看多模态镜里的全息影像。
“亦言!”
沈念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奔向那抹红色的火苗,就像一只极度渴望光明的飞蛾。她要得救了,她很快就能和亦言团聚,用语言向亦言讲述自己神奇的经历……无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再也不会孤单了。
沈念很快撞上了一臂厚的玻璃幕墙,和虞亦言面对着面。沈念可以看清昔日好友专注的神情,还有凹陷的脸庞……她瘦了。那件红色的大衣也更眼熟了。沈念想起自己和诸明乘坐suv在深圳城区行驶、解救小岳前,曾看见一抹这样的红色一闪而过。当时她以为是出来觅食的野人,现在看来估计是考察“野人乐园”的虞亦言。这一切都是她的手笔吧,这段时间真的辛苦了。沈念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但另一边的姑娘却无动于衷。她还是专注于多模态镜中的东西,没看见沈念在眼前又是痛哭流涕、又是大声呼喊。沈念甚至开始打手语,以表明自己已经恢复语言能力的事实。没有用。那时她还不知道,为了堵死病毒泄漏的途径,“野人乐园”做了全方位的数据抹除处理——外界只能看到一个毛玻璃碗。在亦言的视角,沈念只是又一个顽皮的野人,随便跑到边界。一个模糊的肉色剪影。
兴奋的呼唤变成了绝望的哭喊,沈念的手掌锤得血肉模糊。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了。
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虞亦言身后。他留着寸头,穿着机车夹克、黑色牛仔裤和美式军靴,肩上背着一挺机枪。走近时,沈念可以看到男人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两只耳朵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他的裸露的肩颈处还能隐约看到绷带。
沈念吓呆了。这是她到死都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的人——诸明。可他怎么会在这里?明明当时……也许陈青曼一死,她的奴隶们就恢复了“自由”,诸明也捡回了一条命。想起牺牲的周阿姨,沈念不由怨恨上天不公。
诸明显然也没认出沈念。他和虞亦言在用共享多模态空间沟通,两人互抛了一阵信息块。亦言又回头看野人小镇,几乎隔着玻璃与沈念对视,眼里盈满泪光。
她一定也在想我,沈念心里涌起希望,她知道我在里面,总有一天……
诸明低头吻了虞亦言的脸颊,然后是嘴唇。亦言扑在他怀里痛哭。一分钟之后,诸明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用沈念最熟悉的方式——揽住她的肩膀、又握住她的右手,护着怀里的女孩转过身,向丛林深处走去。虞亦言依偎着他,全程再也没有回头。
沈念愣在了原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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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异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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