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玛丽

掘墓人科瓦克被开除了。
通知他的AI教养很好,声音沉痛,言辞恳切,
好像真的很惋惜一样。
如果科瓦克没有见过它在各种葬礼上的样子,也许真的会被感动到流下一滴眼泪来。
“您对任务目标的谈话行为,已经严重...”
他关掉讯息,抽了抽鼻翼,想要哭上一哭,但碎玻璃却只照出一张麻木的,满是胡渣的脸,上面充斥着劣质兴奋剂和提神药的痕迹,就像垃圾堆里面的金属碎片。
也许长期用药把他的泪腺弄坏了,如果有钱买更好的义眼,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足足三分钟过去,他还是没能挤出哪怕一滴眼泪,于是他放弃了这个举动,打算试试看倒下。
但让他无语的是,双腿狠狠打了几个摆子,最后却很有力气地撑住了。
也许是因为午饭偷偷拿了一个员工不要的小面包,也许是因为他每天早上都会跑步一公里。
“安灵送葬服务万岁!安灵送葬服务万岁!”
他每天早上都这样,一边喊,一边绕着工作的墓地跑上好几圈,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积极地参加活动,他才能勉强保住自己的工作。
可他现在不需要了,这种“积极”的痕迹却还是紧紧地缠着他。
【这座城市从来都不会拒绝热情洋溢,积极向上的人】
光之城的落户宣传语在夜空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它悬浮在半空闪烁了几下,然后化作一个英俊的男人,应该是市长...或者某个鼓吹这座城市的议员,科瓦克不在乎,因为他们差不多都长一个样子,金色的头发、笔挺的西装,唯一的不同点在于坐在他们会议室里的赞助商,哦不对,应该说是支持者。
他在一张金属椅子上坐了下来。
椅子从中间断裂成两截,但大量的垃圾袋和工程用碎石把椅子下面填得满满当当,不仅不会倒,还有种坐在水床上的感觉。
逼仄的小巷里为什么会有一张椅子,科瓦克第一次路过的时候就很好奇,但还没等他琢磨出为个所以然来,就被身后焦虑的人推搡着挤出了小巷。
等他第一次下班休息回来,他就再也不想思考什么椅子了。
接着无数个日夜,他也没有再注意过这张椅子,甚至他觉得自己都快忘了这里还有一张椅子。
但是真怪啊,他明明刚刚才被解雇,这张椅子就像哥们一样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叼着不知道经过了几手的烟向他吞云吐雾:“嘿,老兄,来我这坐坐吧”。
科瓦克摇摇头,把废气一般的荒诞思绪从他身体里排出。
现在...现在...
他觉得自己应该思考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不是什么会说话的哥们椅子,或者该被杀千刀的傻瓜议员。
他的腿莫名其妙地抖了起来,这是他独处时候的一个习惯,但自从被同事以此为名举报他对工作不认真以后,科瓦克就再也没抖过了。
“哒哒哒哒。”
科瓦克的抖腿很紧张,像是鼓手在敲着激烈的鼓点,可他从来都不听音乐,除了公司的各种宣传曲。
那些“安抚灵魂”的东西的确让他魂牵梦绕了,他的工友某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对他破口大骂,指责他半夜做梦哼送葬的曲子,害得他自我发电发到一半就被吓软了。
科瓦克缩了缩头,那个工友的影子在他心里膨胀起来,像是一头熊,虽然科瓦克只在图鉴里见过熊长什么样子。
那个工友很高大,说话的嗓门也非常吓人,每次开口都像个被点燃的爆破物,所以他很幸运地得到了墓地保安的工作,平时还经常炫耀那公司给他的那两只义体胳膊。
结果有一次,这个工友去接客户的时候慢了半分钟,客户的家人就打爆了他的头,最后还是科瓦克把他的尸体拉了回来,找了个炉子火化掉,再把骨灰洒进那条穿过城市的1号河,因为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这条河边吹奏那个老旧的口琴。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高大的工友才会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就算有人经过,他也只会报以微笑。
那个口琴据说是他亡妻留给他的,现在就静静地躺在科瓦克宿舍的柜子里面。
一想到口琴,科瓦克忽然就有些被触动了,他停下抖腿,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他得回宿舍去,拿到那条口琴。
椅子坍塌下去的声音在科瓦克背后响起,但不知道为什么,科瓦克觉得这就像是一声赞许。
他急急忙忙地穿出小巷,充满了烟雾和水汽的空气顿时将他包围,逼迫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他这才回想起一些事情,这条小巷穿过去以后就是条红灯街,每次夜幕降临,这里都会站满了各色各样的站街女郎,或者牛郎,无性人,多性工作者,溶液体...
琳琅满目得像是网店页面。
科瓦克在一片片浮光掠影里面穿行,一具具或丰腴或纤细的身体蹭到他身上,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像碰到了火炭似的躲避,但随着碰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变得越来越习惯,到最后,甚至不再逃避,而是像头蛮牛似的,盯着那些身影横冲直撞。
啪嗒啪嗒的。
科瓦克忽然停了下来,但他还没有累,他本不该在这里停下,就像领导说的“决定了要加班就不要抱怨”一样。
但有一些穿着学生服装的女孩从他面前经过,她们青春靓丽,看起来身上没有一点义体改造的痕迹,被简单裁短的裙摆上统一点缀着小兔子的装饰。
就像是旧时代的恋爱电影被粗暴地拼接到了现在。
这个瞬间,仿佛整条红灯街的时间都静止了,那些沉醉在快感和迷茫中的人们纷纷停下动作,屏住呼吸,生怕只要一个动作,就会破坏了这份美丽。
科瓦克也不例外,可忽然间,他的肩膀好像被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撞击让他的脚步 被大乱,还好他下盘稳固,这才不至于摔倒。
粉红色的光芒在科瓦克的视线边缘一闪而逝。
他抬起头,与某个陌生的女孩对上了目光。
像是见到了潭水,水面上缓缓落下一朵樱花。
见到他的视线,女孩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一个甜美到令人窒息的微笑。
粉红色的泪痣倒映在科瓦克的眼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哭了 可实际上,可他却面无表情,负责管理表情的肉体部分好像拒绝了工作。
还好他也用不着了。
因为一笑之后,女孩就重新转身,向着刚才跑走的女孩们追了过去。
叽叽喳喳的笑声传到了科瓦克的耳中。
有些刺耳。
“珍,你干嘛对那种男人笑啊?你看他身上,连义体都没有,绝对是个穷鬼。”
“练习啊,练习,妮娜,你就是因为这样,上次才看走眼把那个公子哥放走了的。”
“呸!你还敢提,还不是你趁着我去上厕所的机会偷偷溜到我包厢里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为了省钱没做完全改造?”
“你找打!”
“女孩们”嬉笑打闹着,忽然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了枪,火药和爆鸣噼啪作响。
于是荷尔蒙的味道又把科瓦克包住了。
一个提着一长串金色铃铛的人从他身边走过,铃铛响亮,像是有着某种魔力,在铃铛响起来的瞬间,刚才还嬉笑着开枪的女孩们纷纷把武器收进背后学生包里,排成了一条整齐的长队,有序地迈着步子。
科瓦克忽然想起来某个传说。
但他又记不清了。
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有巫女、祭祀和神。
但这些单词都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女孩们的道路前方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金色高塔。
高的就如同人造的神话。
科瓦克傻傻地站着,直到一通电话浮现在他视线的左上角,他下意识地接通,但里面传来的声音,却让他条件反射般的地弓起了腰。
“您说我还有工作要做?诶,好,好的...是,是的...我马上,马上!”
他挂断电话,发疯似的向着来路狂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的脸看起来比刚才还有活力,如同浴火重生。
在他从小巷里穿过的时候,那个已经彻底断成两截的椅子一言不发。
像是死了。
————
刺耳的摇滚乐轰击着科瓦克的脑子,一阵接着一阵,像是要把里面的脑浆都震出来一样。
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也没能适应领导的音乐品味。
无论工友们在他面前赞美了这个家伙多少次,也无论他为了工作会多么低声下气,只要他一踏进这个吵闹的房间,他的眉毛就会忍不住皱起来。
“领导...”
科瓦克努力舒缓着表情,用力弯腰,让脸上挂起温暖而谄媚的微笑:“您说我还有工作要做?”
把脸埋在报纸后面的人露出头来,秃顶反射出油腻的光线,像是海豹被切开的尸体,那双三白眼中透露出明显的不悦。
“啊?啊...”
不耐烦的声音拉起了科瓦克的心跳频率,但紧接而来的若有所思的声音,却让科瓦克再次安下心来。
“对,没错,是有件工作,急件。”
领导恍然大悟一般地放下报纸,伸手划掉上面的几个美女投影,让各种公司相关的信息取而代之。
但科瓦克却根本没有发现他的这个小动作。
他只在乎自己究竟有没有被解雇,但可惜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好该怎么开口。
不过,领导也没有发觉他的异常,那双更高级一些的的义眼里闪烁出几道流光,将一道熟悉的加密钥匙送到了科瓦克视野的左上角。
“这是...”
科瓦克疑惑地道。
“我刚才没说清楚吗?”
还没等科瓦克说完,领导就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浓郁的眉毛像绳子似的打起了结:“急件就是急件啊,突然冒出来了一具尸体,明明有我们的服务,但是信息库里没有她的信息,烧掉还是埋掉,随你的便,但是不要随便丢掉,也不要放到我们贵宾的墓地里,差不多处理一下拍一张照片,知道了吗?”
说完,领导就直接抄起报纸,肥胖的身体转了半圈,用椅背对着科瓦克,显然是不想再多说哪怕一个单词。
看着领导不耐烦的背影,科瓦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最后,失业的压力还是压倒了长久以来养成的恐惧。
他硬着头皮嗫嚅道:“领导...我刚才,六点钟的时候,收到了辞退的通知。”
“...哈?”
领导猛地转过身子,上下扫了科瓦克一眼,接着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皮球一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科瓦克的鼻子破口大骂:“喂,你这家伙,不会是在耍我吧,你不要以为用这种拙劣的借口就能让我放过你,不就是埋个尸体吗?我告诉你——”
“是,是真的!”
科瓦克举起双手,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的目光闪烁,被辞退的通话记录瞬间发到了领导的终端上。
“我真的被辞退了,时间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发送到平时的工作信箱...”
听着科瓦克悲惨的絮叨,领导的脸色顿时一僵,接着忿忿不安地咬了咬牙,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眼中的流光快速闪烁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泪流满面的科瓦克觉得领导好像有些紧张,那双精明而闪亮的小眼睛好像从未晃动得如此不安过。
大概过去了半分钟,领导才像是全身脱力一般倒回了椅子上,双目无神。
又过去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振作起来,看着面前的科瓦克,表情有些狰狞:“我知道了,很抱歉,科瓦克,你的确被我们公司解雇了。”
科瓦克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间变成了液氮。
从未经历过的寒冷传遍全身,就连他的思维似乎都被冻结了,敲一下的话,也许能听到清脆的声音。
领导看着科瓦克那如同死灰般的面容,眼神闪烁了几下,随后打开抽屉,从里面的纸堆中挑拣出一张,放到桌上。
上面写着“解雇安置合同”类似的字眼。
领导简单地扫了这张合同一眼,接着小心翼翼地拿出他那支放在红色盒子里的订制钢笔,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拿走吧。”
做完这一切之后,领导把纸张向着科瓦克推了过去:“自己去政府终端上搜一下该怎么用,还有,把你最后的工作完成,上传照片,否则这份钱你还是领不到的。”
说完,领导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科瓦克身后的大门自动打开。
但他久久地站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也许,他只是不愿意接受事实。
出人意料的是,领导也没有催促他或者不耐烦,秃顶的中年男人把报纸重新拿了起来,将漂亮女人的投影重新拉回界面上。
听到她们搔首弄姿的声音,科瓦克才如梦初醒,知道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死死地咬着牙,用两根手指拈住合同,然后像具僵尸一样,把自己拖出了房间。
科瓦克离开办公室的一瞬间,室内的冷气就停了下来,燥热的夜晚将摇滚乐沉默,将除了科瓦克的脚步声以外的另一种声音不停放大。
整齐划一得像是某种军队。
领导放下了报纸,伸手按住自己的面颊。
这个秃顶男人的肩膀不住地耸动着,没能被手遮住的那部分面皮红如融铁,像是愤怒,又像是悲伤过度。
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虚拟女郎还在面容姣好地微笑着。
她们的头顶上滚过了一条条新闻,其中一条如下:
【由于职务变动,光之城安灵送葬服务城西7号分局近日遭到了全体解雇,这是该公司本年度第五个被解雇的分局,本台评论员克罗勒斯认为,这是正常的商业行为,并不代表安灵送葬服务的整体经营出现了问题,广大投资者们...】
————
“嘀嘀——”
警示灯的红光在闪烁,这表示正有人在进行违规操作,代表着月评价表上的一颗红星,集满三颗就代表着一个月的工资化为泡影。
这就像是死神的三杯毒酒,第一杯往往引人深思,第二杯最是甜美可人。
但只有第三杯,才会在无比苦涩的同时致人死地。
他的工友们往往会故意翘掉一天晚上的夜班去喝酒,然后在粗心大意之下获得第二颗红星,最后在胆战心惊中因为一些“意外”丢掉第三颗。
无一例外。
科瓦克看着停尸间顶部不知道是谁涂上去的死神标志,眨了眨眼睛。
“已弹出,请在一分钟内进行操作。”
科瓦克麻木地站了起来,掀开塑料包装,露出了里面那个倒霉蛋的尸体。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科瓦克拿着塑料包装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体态臃肿的公司肥猪,或者充满了义体的政客打手。
那是个...美到让人窒息的女孩。
————
科瓦克看着她,义眼像是宕机了似的模糊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这种心情,不,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只有那些可有可无的回忆涌了上来,像是想要替他说话。
那是他还没有得到掘墓人这份工作,只能住在天桥下面的时候,有一个妓女住在他对面的帐篷里,每次到半夜,那个帐篷里就会传来交欢的声音。
而等到他好不容易睡醒之后,就会看到那个妓女靠在帐篷边,迎着天光抽烟的样子。
那些或虚幻或真实的光芒打在她那只剩缱绻的脸上,烟雾向上缭绕,在他们之间拉出一张长长的面纱。
偶尔,她会拿出一个像是黄铜大花的机器,把一个尖针般的东西放在上面,那机器就会传出歌声。
她就这么听着歌,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直到太阳升起。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机器叫留声机,里面经常放出的,是百年前的艺术家们的歌声。
波多黎、埃尔瓦西克、唐...
他们现在就躺在他的宿舍里了,和她最后的那些痕迹一起。
在科瓦克得到现在这份工作,收到工资的第一天,她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走的时候似乎很匆忙,留声机也好,唱片也好,她一个都没有拿走。
当时他想着,也许她只是意外有事出去了,没过多久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他就可以像那些故事里一样,把钱折成纸花送给她。
她一定会喜欢的。
可最终,他既没有学会折纸,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他和留声机一起被留下了,留在那个满是流浪汉的天桥下面,看着她视若珍宝的那只口红出神。
但事到如今,他却又能听到那些艺术家们的歌声了。
“我看不见这迷人的少女,独自在家里暗暗的悲伤,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黄雀,只把我的玛丽怀想,把玛丽不断地怀想。”
他屏住了呼吸,四周的暗影进步而上,艺术家们在他耳边抒发感情。
天花板上的死神取下自己的肋骨,做成了一副枯槁的大提琴,摇摇晃晃地演奏出一首情歌。
他们围绕着他,那些目光如此温暖,如同最高级的游泳池,会根据VIP每一微秒的体温变化来调节温度。
慢慢地,科瓦克眼里的塑料变成了雪白的婚纱,冰冷的铁床上长出了鲜花与天鹅绒,宝石一颗颗地从她的身边铺开,一直蔓延到世界的尽头。
她就这么躺着,如一位高贵的公主,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什么人来唤醒。
那双嘴唇鲜红如樱桃。
科瓦克的手指神经质一般地痉挛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向着她走去,抬起了手——
可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爆鸣忽然响起,吓得死神赶忙丢下了大提琴,艺术家们纷纷钻回墙壁,就连鲜花和天鹅绒也在瞬间枯萎破败。
“啊!”
科瓦克惊恐地捂住耳朵,然后不知道怎么的,他居然伸出脚去,一脚踢在了那个发出声音的装置上。
在某种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消失后,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停尸房里只有代表等待的黄灯在闪烁。
科瓦克低下头,看到了那个警报,被踢坏的线头上冒出了一点点的电火花,闪亮了一下之后,就再无动静。
上面【300铢】的价格标牌躺在地上,沾满了未知的污渍。
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
害怕、恐惧、胆怯...
这些情绪应该把科瓦克的心脏攫住才对。
但他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只是看了这个警报一眼,就再次将目光放回了眼前的女孩身上。
也就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身躯是赤裸着的。
科瓦克顿时慌张起来,他赶忙把手中的塑料丢回了女孩的身上,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把自己身上裹着的大衣给拿了下来,尽可能轻柔地盖了上去。
但是突然,他又把大衣拿了回来,含含糊糊地絮叨着:“不,不对,抱歉...等等,等我一下。”
他的双脚紧张地点了几下地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猛地冲出停尸间,撞进对面的员工宿舍。
不足二十平米的宿舍里拥挤着足足七张平板床,杂物就像沼泽一般缠绕着踏入者的双足。
但科瓦克没工夫再管这些,他着急忙慌地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翻箱倒柜。
口琴、唱片,来不及带走的他就拍照,直到把自己的风衣塞得满满当当,他才一个猛子又冲回了停尸间。
“哈,哈...久等了。”
他在呼吸急促的间隙里咽了口唾沫,走到女孩身边,然后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全新的尸袋。
上面的生产日期明确地写着一个月前,规格那一栏则用黄金写着一个S。
无特殊身份者能够使用的最高级别。
本来如果没有申请流程的话,这种级别的尸袋是不可能让他这样的低级员工接触到的,但半个月前,一个VIP客户的下单因为技术方面的失误造成了多笔违规操作,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为了掩人耳目,包括这个尸袋在内的许多东西都遭到了“处理”,大部分的,都被他的工友们贩卖一空,只有这个不好出手的尸袋被丢给了他。
科瓦克拉出另一张铁床,把尸袋放到了上面,然后拉开拉链。
还没等违规操作的红光亮起,科瓦克就切断了尸袋上的信号连接,右手在界面上点了几下,以脱机的方式强行开始了收容程序。
他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他很快就把这种恶心的表情收敛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啊,只能让你暂时待在这种地方...”
他一边向着女孩道歉,一边把手艰难地伸到女孩的脖颈和腿弯下面。
因为不知道该用多少力气,所以科瓦克的第一下甚至没有把女孩从铁床上抬起,他只能稍稍加大了力量,再度尝试之余,咽了口唾沫。
女孩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许多,像是抱住了一团被束缚住的冷水。
他艰难而缓慢地将女孩的身体放到了尸袋旁边,这个黑金色小棺材的传感器感应到物体,闪烁了几下,就亮起了确认目标的提示音。
接着,尸袋里面伸出了几根铁黑色的触手,将她身上的塑料薄膜拉到一旁,扫描确认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残留物后,才用微小的重力场将她吸了进去。
直到代表收容完成的提示音响起,科瓦克才睁开了眼睛,低头看向尸袋。
尸袋的顶端部分逐渐变得透明,女孩那宛如睡着的面容浮现出来,让科瓦克略一失神。
但这次,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裹紧了身上公司的大衣,然后将尸袋的绑绳系到自己身上,打了个蝴蝶结。
“好了,现在...”
科瓦克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们,我们先去墓地,好不好?”
尸袋里面没有声音,等待的黄灯却因为超时而黑了下去。
科瓦克觉得这就是答应了。
于是他开心地背着尸袋开始奔跑。
他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
快到连账单和赔款的协议,都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就连那张安置费的合同,也被他踩在脚下,乌黑的鞋印在上面盖出了一个深刻的印子,再也没办法看清了。
————
夜晚的光之城亮得像是白天,地下铁和悬浮铁道喷出的热汽旁边聚集着无数的流浪汉,他们或躺或坐,竭尽全力让自己能更靠近喷口一些。
无人会关注一个从小巷里窜来窜去的身影,毕竟,越是闪闪发光的地方,老鼠也会越多。
“你...冷不冷?”
科瓦克扶着台阶,有些不安地抚摸着自己脸上的胡渣,转头看向尸袋。
但上面的读数显示都很正常,他只能悻悻地又把脸转了回来。
“没事啊...没事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科瓦克现在就很想说话,他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都想和身后这个女孩说。
明明那么多年,他都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额...嗯...”
但他却又不清楚该怎么说,于是他只能一边走,一边像个苍蝇一样,胡乱地看着四周。
还好,这一片虽然是居民楼之间的复杂区域,但却也因此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虚拟盆栽长成的参天大树在夜色下发出黯淡的荧光,绿色的落叶在道路的尽头缓缓飘落,让人甚至无法分清现在的季节。
虽然这座城市也不需要就是了。
“啊,那个,看到了吗?”
科瓦克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后就朝着那棵树走去,斑驳的光影投在他的身上和背后的尸袋上,像是某种纹身。
“其实,几年前,这里是有一棵真的树的。”
他终于开始喘气,但很快,他就靠着意志力把虚弱给压了下去,义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如果不是尸袋的话,他现在或许就要手舞足蹈起来:“真的树,不是那种合成的景观,哈哈,那个时候,大家一遇到热的天气,就会躲到那棵树的树洞里面,一下子就凉快了。”
“那个时候,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树枝会结出果子,虽然果子不能吃,但是有一位老婆婆会花钱让我们把果子收集起来,然后晒干了泡水喝。”
“味道很苦,我一点也不喜欢...”
他努力走上台阶,原本轻松的举动,现在却变得艰难。
还好,他最终还是到了目的地,巨大而虚拟的树冠下没有阴影,用作照明的土制路灯噼噼啪啪地闪着光,把那个堆满了垃圾的土坛子照亮。
这上面已经没有树了。
“不过,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啊...”
科瓦克背着尸袋,在坛子边缘上坐了下来。
他从自己手边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塑料盒子,正准备拿起来当风扇,但想了想,他还是把手收了回来,在自己那略显油腻的裤子上擦了一下。
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看向远处巨大的烟囱群,说道:“后来,一家公司看上了这附近的一块地,要建工厂,然后,拿影响工厂运作效率当做借口,要把这棵树拔走。”
他又开始抖腿,脚跟点在地上,像是在敲鼓。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他们想让我们屈服的手段而已,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拒绝他的收购要约,但是...”
“但是...”
科瓦克像是想要笑,但不知道为何,他的嘴角就是无法动弹,跟灌了铅似的。
“但是大家好像都没办法,好像都在等什么似的。”
“所以最后只有那个老婆婆站了出来,说不允许他们搬走那棵树。”
“从那天起,她就把家搬到了这棵树下面,不管做什么,都不离开这棵里。”
一片虚幻的叶子飘落到科瓦克的头顶,粉碎成了光点。
他咳嗽了一声,吐出的雪白气息在空中渐渐消失。
像曾经那个妓女抽过的烟。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玩,就又吐了几口,看着这些烟才继续说道:“接着,她的钱就花光了...”
“但就算那样,她也还是没有离开这棵树。”
“最后...她在这棵树下面饿死了。”
“她死了以后,这里的人们才终于走出了家门,然后,和公司达成了一项协议。”
“他们把她当做筹码,扬言不出高价的话,不但不会签约,还会把老婆婆死掉的事情公布出去。”
“公司的人很生气,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要回去考虑一下,大家都很开心,还一起去喝酒。”
“但是第二天晚上,雇佣兵来到了这里。”
科瓦克抬起头,看到了一面坑坑洼洼的墙壁。
上面弹孔遍布,新鲜得如同昨日,好像还能从里面扣出几颗子弹来似的。
“他们说是在追捕逃犯,但其实就是来杀人的。”
科瓦克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猛地睁开,向着身后的尸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在说这种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你一定不会喜欢的吧,啊,对不起。”
他不停地道着歉,然后迅速地改变了话题:“对,对了,我听说,女孩子是会喜欢那种,叫什么来着?衣服...那种很长的...”
科瓦克眉头紧锁,那个词汇好像就在他嘴边,可却在这种紧要关头和他玩起了捉迷藏。
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找不到它,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放弃了继续思想,摸着头,笨笨地笑了起来:“哈哈,想不起来了,总之,就是你们很喜欢的那种衣服。”
他有些心虚似的学着自己记忆中那些人的样子,转过头,对着尸袋拍了拍胸脯:“放心,不管多贵,我一定也会给你买来的!”
尸袋依然没有反应。
科瓦克停下了笑脸,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好像突然干涩了起来。
女孩那如同樱桃般的嘴唇划过他的脑海。
“咕噜。”
他吞下一口干瘪的唾液,伸手按向尸袋的顶部。
自动感应到了认证信息的靠近,尸袋头部位置的材料自动透明,露出了那张仿佛沉睡着的脸。
依旧美得如同天鹅。
“玛丽...”
科瓦克下意识地说道,但随后他就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缩回了手:“不,对不起,我一直有这个毛病,喜欢给像你这样的...”
他硬生生把“尸体”这个单词憋了回去,改口道:“人,取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呵呵...毕竟能听我说这么久话的,你还是第一个,所以...”
他又咽了口唾沫。
“玛丽,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尸袋被风吹得欢动了一下,科瓦克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他激动地握紧拳头:“玛丽,哈哈,玛丽!”
科瓦克雀跃地转过头来,向着女孩的脸颊凑去。
像是想要亲吻她的鼻尖。
“滴答。”
午夜的钟声响了。
故事里的睡美人和白雪公主变成了一个人。
科瓦克眼前的女孩越来越美,美得发光,美得...灼热。
紧随而来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强大的气浪将他脆弱而缺乏营养的躯体直接掀翻在地,他绑在尸袋上的蝴蝶结被暴力硬生生撕碎。
他拼了命地想要抱住尸袋,但最后却只有手指动弹了一下。
悬浮。
女孩和他悬浮在空中。
地面好像被刚才的爆炸给打碎了。
投影出来的大树消失不见,久违的月光重新接管了这个世界。
仿佛做梦。
枪林弹雨在他们头顶划过,咒骂和尖叫伴随着鲜血熬煮出沸腾的乐章。
但他们所在的此处却无比安静。
静到只能够听见他一个人的心跳。
“玛丽...”
科瓦克喃喃着伸出了手,够到了尸袋。
然后,他和尸袋一同朝着深渊坠落下去。
但科瓦克的脸上却只有满足。
好像拉住了尸袋,就拉住了整个爱着他的世界。
————
鸽子。
科瓦克养过一只鸽子,不是机器的,是活的,就像那个老婆婆最喜欢的树一样,是活生生的鸽子。
但是因为饿,那些大人想要吃掉他的鸽子。
他们很饿很饿,饿到义眼都不再闪烁,饿到每个人都只剩骨头和皮。
第一天,科瓦克放走了鸽子,被毒打到几乎快要咽气。
第二天,鸽子回来了。
第三天,科瓦克的报纸前面被丢下了一堆吃干抹净到再也啃不动的骨头。
第四天,他把骨头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铁盒。
第五天,老鼠把盒子撬开,把骨头也吃光了。
第六天,科瓦克离开了那个街区。
第七天,科瓦克靠着当做墓碑的小石头沉沉睡去,石头下面的坑里埋着一根小小的羽毛。
“咕咕咕。”
他似乎梦到那只鸽子靠在他的身边,一边叫着,一边用嘴敲了敲他的头。
他却只是泪流不止。
快走啊,鸽子。
快走啊。
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科瓦克猛地睁开了眼睛。
浓烟与烈火把安宁瞬间驱逐,子弹与爆破物的轰鸣震撼着他的耳膜,他不禁咳嗽起来,然后顾不上那已经沾满灰尘的风衣,开始急切地寻找起了什么。
快点。快点...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身体就已经行动了起来。
是什么东西,只要看到就能找到了。
一面巨大而破碎的石板说着这样的话,在科瓦克走过的瞬间吹起了口琴。
科瓦克在废墟和火焰里面奔跑,浓烟与高温让他的生理安全警报发疯似的鸣响闪红,但他既听不见,也看不到。
断掉的长椅就像路牌,它浮现在科瓦克面前,科瓦克则熟练地跨过它,继续向前走。
左转,然后右转。
科瓦克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但是他的脑海似乎从未如此清醒,清醒到能够记住自己经过的每一个转角,见到的每一处画面。
他开始笑,一边咳嗽,一边笑。
枪火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一场乱战似乎将要迎来终局。
但科瓦克却浑然不觉。
他追逐着自己绘制的地图,一路狂奔。
他跨过尸体,翻过围墙,最后来到了一扇破旧而生锈的大门面前。
门上似乎挂着一个警报器,旁边绘画着巨幅的死神画像,这个白骨森森的神明看了他一眼,用双手遮住了眼睛。
于是科瓦克一脚踢在了门上。
然后有某种声音响了起来。
那扇本就破旧的大门被一踹而开,但出乎科瓦克意料的是,这扇大门被踹开之后,并没有向着两边打开。
而是从门框里倒了下来。
“噗嗤!”
科瓦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但他没有在意,因为在他面前二十米远的地方,正放着一个造型华美的尸袋。
“啊啊...”
他从金属门板上走了过去,无视了门板下方传来的恶心声音,无视了周围被遍布鲜血的惨状,也无视了周围那些张着嘴巴,颤抖不已的雇佣兵们。
他只是自顾自地向着尸袋走去,然后在它旁边蹲下,擦去了上面沾染的一些尘土。
尽管他自己的身上,已经遍布漆黑。
尸袋面部的位置再一次变得透明起来,露出了女孩的面庞。
最高等级的尸袋果然名不虚传,即使是在这样疯狂的火并中,女孩的身体也没有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损伤。
科瓦克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但他赶紧用自己的手肘遮住了眼眶,不让女孩看到他的失态。
“不,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哭了片刻之后,这个苍白、瘦弱的男人用力擦干泪水,转头四顾。
他这才看到那些雇佣兵打扮的人们,其中一个站在倒下来的门板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扫描仪一样的东西,上面似乎显示着“死亡”的标记。
血和义体碎片从倒在地上的金属门板下面涌出,在地上画出了一幅值得死神欢愉的抽象画。
科瓦克没有去看,只是微笑着走到那个头上戴着全防弹面具,看起来像头领的男人旁边,谨慎而谦卑地弯下了腰:“您好,能不能,请您把毛巾和绳子借给我。”
这个比科瓦克高大许多的男人听到他的话,一言不发。
科瓦克直起腰,指着男人背后的战术背包,又重复了一遍话语。
男人这才茫然而震撼地点了点头。
“谢谢。”
科瓦克自以为爽朗地笑了起来,但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露出笑容的时候,那些雇佣兵都如同见到了鬼一般向后退去。
此时的科瓦克,浑身一片白一片黑,白的部分像是雪,黑的部分则如同地狱,那双靴子沾满了鲜血的痕迹,仿佛从血海中走出,就连他未老先衰的白发,此刻也被熏得漆黑一片,甚至,部分头发的末端都像蜡烛似的燃烧着。
即使是头领打扮的男人,在科瓦克面前,也像是个乖巧的孩子。
科瓦克得到男人的应允,稍低着头走到他背后,从那个背包上面拿出绳子和毛巾,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整理自己仪容的时候,他却走回了尸袋旁边,开始仔细地擦拭起上面的灰尘。
动作之认真,之一丝不苟仿佛在面对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尤其是他那含情脉脉的目光,让雇佣兵们顿时感到后背生凉。
直到把尸袋清理得一尘不染,科瓦克才站了起来,放松地把双手擦干。
雪白的毛巾现在如同在煤堆里滚过似的。
科瓦克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略带歉意地转身,看向那个魁梧的领头男子:“抱歉,弄太脏了,您能否留下您的地址,我会洗干净了送还给您的。”
瞬间,场内雇佣兵们仿佛如梦初醒,一道道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领头男子的身上。
领头的男人当然不会感觉不到,他身上加装的义体也许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的都多,但那又怎样?
在科瓦克刚才一系列的举动之后,就算是他,现在也必须要谨慎行事,毕竟——
他是刚刚用门板杀死了“毒蛇”奎尔的家伙啊。
“咳,咳!”
男人用力地咳嗽了一声,试图让自己争取回一些主动权。
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科瓦克那件破破烂烂的风衣上,尚未被彻底污染的“安灵送葬服务”标记如同炸雷一般,打开了他的脑海。
于是他立刻转变了态度,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您是...安灵送葬的人吗?”
科瓦克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理解了现状,随后爽朗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被解雇啦,哈哈。”
“啊...果然。”
男人点点头。向着自己的同伴投去了一个眼神,后者在略一发愣之后,也立刻理解了现状,纷纷点头。
于是男人接着转向科瓦克,故作轻松地说道:“最近听说安灵送葬为了新部门在裁员,没想到连您这样的人都加入了,早知道的话,我们就不接这单了。”
科瓦克不是很能理解男人话语的意思,但好在,他对于自己不理解的状况向来是有应对方法的。
他耸了耸肩,没有理会这个动作在男人和雇佣兵们心中升起的滔天巨浪。
为了逃避,科瓦克追问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的住址...”
“不,不用了!”
男人连忙摆了摆手中的重型机枪,说道:“这块毛巾和绳子,就送给您吧!”
“是吗...”
科瓦克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但随后就再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那真是多谢了。”
说完,科瓦克转身就走。
雇佣兵和头领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比起凶神恶煞的敌人,疯子才是最可怕的,何况是这种草菅人命的疯子。
然而,他们刚刚放下心还没多久,科瓦克就忽然又停了下来,一脸为难地转过头来,道:“额...请问,您有没有交通工具啊?”
“啊?”
领头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滑稽的表情。
科瓦克有些无奈地轻拍了一下尸袋,解释道:“我这个样子,应该不太好坐地铁,别的话...”
“明白,明白!”
领头男人以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我有一辆‘皇帝’!现在就停在外面,虽然不一定能入您的法眼...”
后面他说的话,科瓦克不太听得清了。
只有那个单词在他的脑海缓慢地闪烁着。
皇帝。
科瓦克低下了头。
能配得上公主的,除了王子。
也只有皇帝了吧。
于是,科瓦克再一次,露出了充满感谢的微笑。
“那就麻烦您了,车费,我会付的。”
然后他一脚踩在了倒地的门板上。
“噗呲!”
血肉横飞。
雇佣兵们不约而同地又后退了一步。
就连领头的男人也不例外。
————
“皇帝”不愧是“皇帝”。
宽敞的车厢,豪华却内敛的内饰,加上在外面以黑金色为底的构造,不愧对宣传语中疯狂营造的“奢华感”。
科瓦克正襟危坐,尸袋被他绑在了身侧,男人弓着腰,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
气氛压抑得像是社交晚宴,人们借着悼念的理由,进行着各种无法言说的肮脏交易。
就连眼神茫然的科瓦克,都察觉到了这种不妙的氛围。
但是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有些兴奋。
他觉得这是他该表现的时候了。
科瓦克看向外边,“皇帝”正经过科桥区,这里的每一幢建筑都被高大的防壁和安保设施所保卫着,因为这里的每一幢建筑,都可能是人类未来的起点。
他看着这样的景象,忽然放松下来:“外面,是科桥区,就是一些科学家们待着的地方。”
“不过,可不要觉得这里真的是为了他们而开的。”
科瓦克暗暗咽了口唾沫。
转折来了,他必须想一个足够能震慑人心的言论,才能在玛丽面前表现自己的博学。
于是他说到:“实际上,这里面至少有一半,只是有个工厂的样子而已,其实啊,里面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完全就是为了骗钱的,去年,这里不是还开了一场...蓝鲸博览会嘛?那时候,那群蓝鲸只经过了大约一半的场馆,就是因为这个啊,要是被人看见居然有一半的厂子是空的,那还会有冤大头来投资吗?。”
这是完全的胡诌。
尸袋没有变化,只有绑在尸袋上的绳索窸窸窣窣了一下。
科瓦克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他发现自己又选择了男人会感兴趣的话题,懊悔的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但是根据他以前买的恋爱芯片,这样的动作不仅不会在女孩子面前加分,反而会让女孩子觉得男人很没用。
于是科瓦克又沉默下来。
而坐在驾驶座上的领头男人,此时却不禁咽了口唾沫,冷汗在背后狂飙不止
他的目光在副驾驶的一个水箱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把它塞进了副驾驶的座位底下。
水箱上有一个蓝鲸的标志。
是参加某个活动的证明。
也是不好处理的催命符。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科瓦克的话语,只能沉默,不停的沉默。
但好在,科瓦克立刻换了下一个话题:“对了,这位...”
“乔!”
领头男人终于找到机会,以近乎惨叫的状态喊道:“您叫我乔就可以了,这次不识抬举,耽误了您葬礼的工作,实在万分抱歉!”
“别这么说。”
科瓦克宽和地笑了:“我是想问,您这边有没有电视?”
“有的,有的!”
乔赶紧呼唤出悬浮界面,右手颤抖着在上面点了几下,因为害怕电视台的数量不够,他一口气呼唤出了八个屏幕,但很快他就把其中的四个给取消了,只剩下最大的三个。
科瓦克看了看,最后点击了一个服装频道。
经过无数合成,甜腻如蜜的女声传了出来,在车厢内阵阵回荡。
【今日美丽,大家好,今天我是你们的华丽甜心——洛可可!】
一个穿着金色礼服,身材浮夸,满身都是金属装饰的女性在屏幕上端庄地坐着。
【今天,我们不会向各位直播,而是转播。】
【为什么?哈哈,当然是因为现在正在发生一件足以震惊艺术界的事件!知名大师卡西嘉的新作,能够自动变化成各种款式,而且具有划时代自净和防弹功能的,号称‘人类最强服装’的名作——卡西嘉的落日,正在拍卖!不管您是什么人种,装了多少义体,这件长裙都能如您所愿,展现您最美的一面,而今晚,她将属于谁呢?是樱神集团的公主,还是泰勒公司的女CEO,哈,开玩笑的,最后肯定是那位神秘的天光公司董事长女儿玛格丽特获胜啦,她本人从一年前就传出消息,对这件衣服势在必得了呢,只不过最近她一直不见踪影...】
“裙子。”
科瓦克喃喃道,双眼渐渐染上了明亮的光彩:“对,裙子!”
“什么?什么?”
领头男人不解地问道。
他害怕到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关于裙子的把柄。
“女孩子最喜欢的就是裙子啊。”
科瓦克说着,心底好像有一股热血在翻腾。
毫无思考的余地,这个快要粉碎似的男人拨通了屏幕上浮现出的号码。
很快,一个女性的面孔出现在了科瓦克面前。
【您好,普罗拍卖行,请问您——】
女性抬起头,脸上忽然僵硬了一瞬,随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嫌弃【请问您要做什么?】
但科瓦克却毫不在意。
他只是问道:“你们那件裙子,什么什么落日,要卖多少钱?”
女性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她还是说道【卡西嘉的落日,现在正在拍卖中,您没有拍卖资格,所以无法竞拍,不管您有多少钱,最后都是一样的,何况...】
听着女性那暗地里贬低的话,科瓦克的面容变得越发狰狞。
好像就连柔软的沙发都在和他作对,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后腰。
“不。”
他说。
【您说什么?】
女性顿了顿,问道。
“我说,不。”
他将尸袋放到了通讯屏幕前,在面部位置划过,让里面女孩的面容显露出来,说话仿佛斩钉截铁:“这个女孩...玛丽,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配得上这件裙子的人,你要清楚。”
【你在说什么?疯了吗?】
女性甚至连敬语都不说了【你这个疯子,这明明就是个——】
她的话语忽然停了下来,金色的小口大张,好像看见了某种魔鬼。
下一个瞬间,她最开始的谦卑就全都回来了,甚至还犹有过之。
【不,等等,天哪,那是——请您稍等,千万别挂断,求您了!】
通讯屏幕晃动了片刻,女性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就在科瓦克疑惑的时候,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出现在了屏幕上,但看他的动作,似乎也是临时上来的。
【您好,能...请问您的名字吗?】
“名字?我的名字不重要。”
科瓦克说:“重要的是玛丽,是她!”
【是,是的,玛丽,玛丽】
男人为难地吐着词,推了下装饰用的眼镜,表情不自然地笑着【我是来告诉您,那件卡西嘉的落日,其实已经被人买走了,非常抱歉...】
科瓦克的眼眶顿时红了。
但西装男人的下一句话,却将他从地狱中抓了回来【但是您别担心,实际上,卡西嘉的落日并不只有一件!】
“什么?”
科瓦克张开了口,血红色的嘴唇与雪白的牙齿,让西装男人下意识地后仰【我是说,卡西嘉的落日其实已经实现了量产化和差异化,额,也就是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向您免费赠送一件!只是我们需要您的定位!】
“哦。”
科瓦克笑了起来:“那我需要付您多少钱?”
【不,免费!】
男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说道【只是您的定位——】
“发过去了。”
科瓦克的眼中闪烁微光,说着,就把自己的定位发了过去。
西装男人顿时哑口无言。
【是,是的,我们收到了...】
男人愣愣地抬头,连一旁秘书出现在屏幕中都顾不上了。
科瓦克看着男人惊慌失措的举动,笑了出来。
西装男人顿时惊醒,赶忙重新看向了他【不好意思,实在抱歉,让您看到我们的丑态了】
这个英俊的男人双手胡乱地交叉着,内心的混乱全部写在了他的脸上。
“唔。”
科瓦克收住笑容,翘起二郎腿,自以为帅气地摇了摇头:“你还有别的事吗?”
【不,没有了!】
西装男人用力地摇着头,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追加道【普罗拍卖行,您的贴心艺术品管家——】
“噗。”
科瓦克听着这句广告词,彻底笑出了声:“噗哈哈哈!”
西装男人再一次缄默下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自己搞砸了。
看着难掩慌乱的西装男人,科瓦克忽然间坐直了身子,鬼迷心窍一般,悠悠地道:“你也不容易啊。”
【啊?】
男人疑惑地喊了一声,但下一秒,科瓦克一脸肃容地就断开了连接。
普罗拍卖行总部的办公室内,身材高挑的秘书官站在旁边,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以冷静著称的西装男人。
看着他莫名流下了一行眼泪。
科桥区和南城区交界线上, “皇帝”猛地停了下来。
在它的面前,七辆经过暴力改装的跑车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惨白的车灯照亮了一个肩扛武士刀的矮小男人。
那张满是刀疤的脸狞恶地笑着,如同一只闻到血腥味的豺狼。
————
坐在驾驶座上的领头男人顿时急了眼。
他愤怒地拍了一下喇叭,“皇帝”代替他发出高亢而愤怒的鸣叫,将周围的杂草都振动出了幅度。
但矮小男人却对此嗤之以鼻。
他如同享受美女一般,一边抚摸着自己肩上的武士刀,一边张开了血腥的大口:“喂!乔,好运的乔!”
“你居然能够从毒蛇的枪管子底下活过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该不会...你用前几天找的那个性偶挡子弹了吧,哈哈哈!”
矮小男人大笑了一会儿,却在忽然间沉默下来,空着的右手盖住了自己的嘴巴,望向自己身旁的小弟们:“诶唷,诶唷...你们看看,看看,我这个记性啊...”
他忽然收住了笑,用武士刀做了个割喉的表情。
“我都忘了,那个胸超级大的小性偶,现在已经躺在停尸房里啦!”
科瓦克看了过去,那个驾驶座上的男人眼睛里透着血丝。
原来他叫乔。
还没等科瓦克反应过来,乔就一脚踹开了车门,金属制成的拳头上泛着森寒的冷光。
“巴蒂...你这狗娘养的杂种!”
杰乔嘶哑地喊着那个矮小男人的名字。
“你干的...”
“是你干的!”
被称作巴蒂的矮小男人听到杰克的怒吼,露出了异常夸张的惊恐神色,但身体却像蛇一样,充满挑衅地涌动起来。
“啊呀呀,我好害怕,好害怕呀,乔好吓人,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巴蒂“怯生生”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你说的是两件事情,我到底干了其中哪一件呢?”
“是杀掉小性偶,还是引来毒蛇?”
“还是说...”
他缓慢地伸出了中指,发疯似的大笑起来:“我**的两件都干了啊!哈哈哈哈!”
哄笑声如同恶心的黑潮,一下子把乔给淹没了。
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不知怎的,在现在的科瓦克眼里,就像是个被人抢走糖果的小孩。
于是,他再次看向尸袋,问道:“玛丽,我该怎么做?”
但这次,尸袋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女孩的脸颊,也没有浮现出来。
科瓦克第一次有些慌神,他有些焦急地伸出手,想要做点什么来吸引注意力,但就在这时,一阵虚弱袭击了他,把他的整个上半身给砸在了汽车的后座上,腰部的不适变得越发严重。
不...
等等...
科瓦克忍着腰疼,视线越过座位,望向了座椅背后。
那里好像有着什么的东西,也许就是它一直硌着他的腰。
科瓦克伸出了手,接着,他的神色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车外。
对于乔那满是愤怒的面孔,巴蒂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多少变化,而是再度用那种挑衅的眼神看向了身旁的小弟们:“哦,不对,不对呀,诶呀,你们怎么不提醒我啊..”
他缓缓地伸出了无名指:“我做的事情,应该是三件才对啊。”
“这第三件事情,就是——”
乔的眼睛顿时瞪大,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他反应,他只能用力举起双臂,护住头部。
“打爆你的头啦!蠢货!”
巴蒂炫技似的弹了下舌。
小弟们撩开风衣,打开车盖。
鲍勃13、寒潮、TC2100...
形态各异的枪械们张开了獠牙。
它们因为即将沐浴的鲜血而发出狂暴的轰鸣,随着扳机的扣下,弹壳在不到半秒的时间内就已经形成了黄铜色的喷泉,火药和硝烟的味道铺出一整条暴力的螺旋,像是要直冲天际。
在这种程度的火力下,就算是经过了暴力改装,安装了强化内纤维和抗弹涂层的玻璃,也难以幸免。
两秒中后,弹雨就已经将“皇帝”打的千疮百孔。
子弹的洪流一直持续了三秒,才彻底消失。
看得出,巴蒂赶来德也比较匆忙,并没有携带重火力,否则的话,他应该会用机炮和重机枪一直扫射,直到“皇帝”化为一团再也看不出原型的废铁。
“喂,好了,差不多了,别打坏了货。”
巴蒂举起手,拦住了几个想要换弹匣的家伙,一脸得意地看向了已经倒地的乔。
这个带领着一整支雇佣兵团队,曾经无比威风的男人,现在却像是被打断了脊梁狗,难看地趴伏在地上。
他腿部流出的血液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池,在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强盛的光线之下,显得越发刺眼。
“啧啧啧。”
巴蒂把玩着自己的那柄武士刀,满脸嘲讽地道:“不愧是曾经的国家级运动员,就算到了这种地步,也不愿意改造自己的腿,诶呀,难怪你的名声会那么好,大家都宁愿花高价和你合作,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呢。”
“但是啊...”
巴蒂脸上的嘲讽终于带上了发自内心的得意和愤怒,他一把丢掉刀鞘,将长刀拖到地上,划出一地火星。
“在光之城,我才是前辈,而现在,我,这个前辈,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就是绝对,绝对不能放过和你抢生意的杂种!”
巴蒂咆哮着冲了出来,他的速度不快,动作甚至有些滑稽,但谁都不会对他产生怀疑,因为现在这个局面,绝对就是他的胜利了。
然而,就在巴蒂即将冲到乔面前,给他一个痛快的结果时候,漆黑的车厢里面却有什么东西猛地伸了出来。
巴蒂震惊地转过头,凝视着离自己不足半米远的管状物体。
那是根枪口。
“咔。”
扳机扣动,撞针狠狠地砸向了子弹的底火。
枪械怒吼,咆哮,明亮的枪口焰照亮了科瓦克那张不知道悲喜的脸。
“哒哒哒哒哒!”
三秒时间很快过去。
任凭科瓦克怎么扣动扳机,也无法从枪管里面激发出哪怕一发子弹。
然而,巴蒂却还站着。
这个自信而张狂的佣兵头子,此时像个犯了错却不知道如何补救的小学生,摸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从头,到脚。
他好像觉得还是不保险,于是他又摸了一遍,然后目光在地上的弹坑和科瓦克之间不停游移。
他的那些小弟也跟了上来,上下查看着他的状态,然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科瓦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不,他觉得真的很好笑。
在不到半米的位置,他打空了一整个弹匣,却连敌人的一根毛都没有擦破,子弹在他身边画了个漂亮的半圆,但是连圆内的哪怕一个点都没有占到。
是怎么做到的?
科瓦克甚至想要想问问自己。
但巴蒂不会给他时间。
短暂的惊讶过后,这个雇佣兵头子立刻想起了遭到偷袭的愤怒。
于是他一把夺过了小弟的枪,对准了那仿佛鬼魂一般,嘴角带笑的科瓦克。
“你这个混账东西...!”
要死了吗?
科瓦克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多少恐惧,心像是一条干枯的河床,只有几颗被润湿的泥土,有些可惜。
然而,一声刺耳的尖啸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巴蒂恼怒地看向四周,但是无论他怎么找,却都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只是看到了几个惊恐后退的小弟。
“?”
“你们跑什么啊!”
巴蒂的疑惑顿时化为恼怒,然而,他的怒吼刚刚说到一半,就忽然止住了。
那声尖啸好像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于是,巴蒂抬起头,看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幕。
那是个急速放大的箱子。
“轰!”
坑洞和尘土一起出现在了科瓦克的面前。
巴蒂拿着的那把武士刀在他死前被巨大的冲击力给甩飞出去,然后“叮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碎片。
他的四肢义体因为碰撞而碎开,勉勉强强地连在他身体上,像一朵有血红茎干的大花。
科瓦克愣住了。
小弟们也愣住了。
但箱子没有愣住,它自顾自地放射出微弱的激光,在科瓦克身上扫描了一下,接着缓缓打开,装饰性的二氧化碳将周围笼罩得如同仙境。
箱子里面似乎内置了无数的微型灯光,在它们华丽的照亮之中,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少女摆出了各种姿势,但最终却都收拢到一处。
那条华丽而银光闪烁的裙子上。
【货物已经送达,TF快递,守护您的秘密】
在科瓦克的注视中,那条裙子就像是个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沿着二氧化碳的边缘漂到了他手中。
不知道是哪个小弟受不了这种情况,发疯似的嚎了一嗓子,这些几分钟前还趾高气扬的家伙,顿时作鸟兽散,七辆跑车瞬间就没了影子,让路面再次恢复了宽阔。
科瓦克看着手中那不断变幻着样式的裙子,忽然感到自己肩膀上好像压着什么。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尸袋倾倒在他肩膀上的模样,
“啊...”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吧?”
已经支离破碎的“皇帝”闪烁起了自动驾驶的蓝光。
它像一只千疮百孔的乌龟,努力地向着记忆中的海岛爬去。
原地,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乔和只有四肢的巴蒂躺在一起,风把他们的血混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究竟属于谁。
只有警笛声在吱哇作响。
“干杯!”
看门的保安们把速食外卖放到桌上,碰了一下杯子,尽情享受起属于他们的夜宵,每一张受到药物摧残的脸上都洋溢着无上喜悦。
这是他们一生中都几乎不会再遇到的闲暇时光。
因为分部调动的关系,今晚几乎所有的安保和高层人员都从这座大型墓地中离开,一切对外服务暂停,所有剩余任务都交给临时租用的AI来完成,而他们这些在裁员潮中留下的幸运儿要做的,就是把守这道关口而已。
还有比这更好的差事吗?
上一次这个关口被冲破,还要追溯到十年前一个退伍军人变成的赛博精神病,至于现在?
到处都是暴恐机动队和LCPD的眼线,怎么可能有人会冲他们这道卡。
更何况,就算是赛博精神病,没事来墓地干什么?就算要成为传奇,起码也得去冲樱神集团的天空树啊。
“喂!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去你的,直接对瓶啊你们这些胆小鬼!”
“今天...今天晚上,为我们没有被辞退,不醉不归!去他丫的安灵送葬服务!”
三个保安胡言乱语地吃喝着,直接举起了酒瓶,瓶口在空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干杯!”
“轰!”
爆炸声直接把他们手里的酒瓶给震了下来,粗制滥造的瓶身在地上直接摔两个粉碎,但他们已经顾不上了他们就像是见到了科考船的企鹅,不约而同地扑到了窗户旁边,看着那辆遍体鳞伤的“皇帝”冲出火光,把他们的关卡护栏撞出一个空洞。
“啊...?”
“靠!”
其中一个保安迅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紧冲到控制台边,手动解除了AI保安的限制。
“滴——滴——滴——”
黑暗中亮起了萤火虫一般深黄色的光芒。
坐在驾驶座,紧紧拽住尸袋的科瓦克额头上微微见汗。
下一刻,十六一组的机器人从墙壁上跳了下来,背后的M79重型机枪顺着轨道从他们的右侧滑出,统一瞄准了前方的“皇帝”。
但科瓦克却只是笑着。
他俯到尸袋旁边,轻声说道:“别怕,玛丽。”
“相信我。”
他用那只几乎和尸体一般病态苍白的手从风衣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用力地扔了出去。
所有机器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到了一张员工卡。
【认证,通过】
【认证,通过】
...
趁着机器人们认证的时间,科瓦克按下按钮,取回了手动模式,然后用力地踩下油门。
“皇帝”的引擎发出高亢的鸣叫,它的确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但归根结底,它也还是“皇帝”。
在雇佣兵中最负盛名的“皇帝”!
重型越野车狠狠撞开了第二道拦截杆,机器人们刚刚变成绿色的检测视线再度变回了警告待机的黄色。
重机枪的枪管开始旋转。
科瓦克的手心满是汗水。
他原本没想过要正面冲破,一开始,他只是想偷偷地把尸袋带回来然后埋到一个墓地里去。
但是在过来的路上,他想明白了。
“偷偷的”是做不到的,任何一个AI都能够轻松收拾掉他,那张员工证明顶多也只能拖延个一分钟,何况还有保安组的盘查。
但是,现在不一样!
科瓦克猛地推开车门,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根状似土制手雷的东西,用牙齿拉开引线,随后狠狠丢出。
剧烈的强光骤然爆发,机器人失去了判断力,枪管的转速陡然提高,很快就来到了发射速度。
这时...有流星划过。
一个机器人立刻抬高了自己的摄影机,镜头自动切换到热成像模式,识别程序迅速捕捉到了那些悬浮于空中的身影,还有他们发射出的远程火力。
“轰隆隆隆!”
一个机器人被流星砸中,浑身上下都燃烧起来,但它的同伴立刻上前,补上了它的位置
【目标识别...失败,携带有重火力,等级,危险,暂缓对第一目标追击】
【全机,立刻开始保卫安灵送葬服务财产】
深绿色的字符从它们的目光中闪过,早已蓄速完毕的重机枪喷出了盛怒,弹雨将夜晚的天空撕成了碎片。
空中。
LCPD的浮空车里,负责黑客战的警员正在怒吼。
“不行,这些家伙是临时抽调来的,根本就没法识别我们的信号,除非强行攻破他们的防火墙。”
“该死...!”
一个队长模样的家伙狠狠踹了一个人一脚,直接将他踹得吐了一口血:“谁让你用榴弹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接近了公司的财产吗?”
被踹的那个人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但队长模样的家伙投来了威胁的目光,让他根本没法再开口,只能瑟缩成一团。
“不过是区区一个人,车上有那么多重火力不说,居然还能让AI不攻击他...算了,我们撤!”
队长模样的家伙咬着手指,愤怒地下达了撤离命令。
然而,在驾驶室里的警员却发出了哀嚎:“不行,撤不出去!它们的保卫程序已经启动了,如果太靠近墙壁的话,会被上面的炮塔给打下来的!而且后面藏在地下的防空炮也已经出动了,虽然好像有不少是哑弹...他们不会没更新过吧!”
“可恶...这些臭铁罐...”
队长模样的家伙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下降,全员地面战准备!立刻呼叫增援,还有给安灵送葬服务打电话,叫他们停止攻击!”
对于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局面,科瓦克并不清楚。
而且现在,他也不在乎了。
“皇帝”以驾临之势,狠狠地撞烂了墓地的正门,来不及等车完全停下,科瓦克就抱着尸袋从车上滚了下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猛冲。
灯没有开,哪怕能够感应到脚步声,灯也没有开,因为现在是经过计算的休息时间,公司绝对不会再任何一个没必要的地方浪费资源,但是没关系,科瓦克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很久,他记得住这里的每一扇门,每一条走道,甚至每一根铆钉!
他紧紧抱着尸袋,像一只公鸭似的迈步。
终于,终于到了。
他一脚踢在门边的控制器上,年久失修的控制器自动识别成了最高权限,发出的机器音里满是恭敬。
【欢迎,···先生,欢迎您...】
科瓦克没有等它说完,而是急不可耐地从门缝中穿过,一个异常宽敞的地方出现在他的眼前。
如同舞台。
但舞台的正中,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纯银色的正方体,上面正散发出雪白的冷气,如同从长眠中苏醒的公主,即将睁开她的双眼,把见到的第一个人选作自己的丈夫。
但真正的公主却要下葬了。
科瓦克跑到正方体旁边,识别到最高级尸袋的靠近,银白色的正方体开始变形,原本严丝合缝到看不见任何缝隙的形体缓缓开裂,露出一个由无数方块组成的凹陷。
科瓦克终于停了下来,他甚至顾不上喘气,立刻就将装着女孩的尸袋放入了凹陷之中,然后在投影出来的界面上操作起来。
尸袋在化学气体解放的声音中展开,作为核心的纳米机器人顺着方块缓缓滑落,整个尸袋就这样一点点地变作了凹陷的深黑底色。
随着尸袋的消解,女孩的容颜也再一次出现在科瓦克面前。
栩栩如生。
他笑了一下,然后珍而重之地拿出了那条名叫“落日”的裙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女孩的身上。
“落日”真的像是落日一般,落到了女孩这个太阳上。
它变幻了几下,一会儿是树,一会儿显现出年轮,一会儿又变作矢车菊。
但最后,它还是变成了一个样式简单的粉红色个裙子,上面点缀着花和树枝。
“好看。”
科瓦克痴痴地赞叹道。
“玛丽,你真的很好看啊。”
这次,谁都没有给他回应。
但他的脸上却只有满足。
随着最后一个按键被敲下,正方体开始合拢。
接着,一阵舒缓的音乐从立体式音响中被放了出来。
在没有指定的情况下,音响放出来的,只会是科瓦克最熟悉的那首曲子。
安灵送葬服务的宣传曲。
但有生以来第一次地,科瓦克从这首曲子里感觉到了宁静。
他听到平静的风声穿过大街小巷,听到那棵老树结出果实,听到那个妓女为了好玩故意拨弄唱片...
好安静。
科瓦克背靠着银白色的棺材,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天花板,彻底失去了力气。
他像一条被抽走了脊梁的狗,沿着棺材的边沿,滑了下来。
但他还是挣扎着,从风衣里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只口琴。
一盒香烟被带了出来,掉在他的脚下,盒口被摔开,滚出了一朵用钱折成的,小小的纸花,可他已经看不见了。
科瓦克的视野漆黑一片,在“消灭”的恶魔把他全部吞噬以前,他把口琴凑到嘴边,像是想要吹点什么。
但吹什么呢?
科瓦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于是他笑了出来。
我...根本就不会吹口琴啊。
“对不起...玛丽...”
他喃喃着,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团纸花滚了半圈,最后,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
光线很亮。
亮的如同白昼。
不对,这些光不是那种温和的光,而是带有刺激性的,侵略性的,像是要把死者从地狱里面硬生生拽出来的光亮。
“咔嚓咔嚓!”
科瓦克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用力合上。
“咔嚓咔嚓!”
他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于是他又尝试了一次,勉强自己睁开了眼睛。
聚焦,慢慢聚焦。
“咔嚓咔嚓!”
“醒了,醒了!”
好像有很多人在欢呼,在雀跃,咔嚓咔嚓的声音,是在拍照吗?
记者?
科瓦克又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里是墓地的门口,但和往常不同的是,现在,这里围满了人,看样子,大部分都是记者,当然,也包括记者的无人机,记者的机器人、机器狗...
他们是在拍...
科瓦克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
还没等他彻底理解现在的请跨过,无人机和机器人就已经冲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麦克风和收音棒像海藻似的疯长。
“请问科瓦克先生,您是怎么做到如此壮举的?您平时会用樱神集团的产品吗?”
什么?
科瓦克无法理解这个记者的发言。
但就像是打开了一个话匣子,随着这个身上有“LCTPT”官方认证记者的开口,其他记者也立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光之城第二大电视台“樱花神话”的记者伸出了粉红色的话筒:“将被暗杀的玛格丽特小姐的尸体护送到最高规格的墓地,一路上还杀死了光之城最致命的刺客‘毒蛇’,干掉了有雇佣兵双雄之称的乔和巴蒂,但是您身上甚至没有一样超过C级的义体,请问您是怎么做到的?”
你在说什么?
科瓦克眨着眼。
“科瓦克先生,您还知道LCPD其实是这件刺杀的幕后黑手,巧妙地利用了安灵送葬服务的火力与他们周旋,如此计划,请问您是在多长的时间内想到的?根据我们的独家了解,您还使用了闪光弹,这种本该对AI安保无效的战术居然误导了榴弹发射器的自动锁定,请问您是早有打算还是临时想到的?还是说您对于樱神集团供给LCPD的武器有非常深厚的了解?”
第三大电视台洛克视野的记者紧张地取下了自己的眼镜。
不,不对...
“玛格丽特小姐与您素未谋面,是个甚至连本报记者都没有与她接触过的隐藏极深的人,您是为什么愿意为了她做那么多事情,甚至付出生命的?难道你们底下有私密来往?”
谁?
“我们了解到,您还给她穿上了她生前最珍视的‘落日’,能否解释下,您是否是在以这种行为挑衅LCPD,还是单纯的在为玛格丽特小姐鸣不平?又或者说,您是在向玛格丽特小姐背后的天光集团汇报工作进度?能请您解释一下吗?”
玛格丽特...是谁?
“传奇的科瓦克,光之城的传奇,请您务必要为我们的义体代言,报酬好商量...喂该死的别挤我!”
“去你的,谁把这个没有在‘圆桌’上登记的三流记者放进来的,喂!把他给赶出去!”
记者们似乎产生了纠纷,他们中的有些开始对刚才要代言的那位拳打脚踢,剩下一些则是趁机挤到了离科瓦克更近的地方,眼睛里闪烁着疯狂般的绚光。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科瓦克动了动嘴唇,他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只要一有动作,那些话筒就会往他这边挤过来一些。
不,不要再过来了!
滚开!
科瓦克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冷汗,那种卑微的,脆弱的灵魂好像又缠上了他,让他变得无比恐惧。
然而就在他快要被话筒逼疯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将科瓦克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是天广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世界级富翁马贾利斯!”
只是一瞬间而已,那些话筒、照相机和镜头就全部消失不见了。
所有记者都把注意力从科瓦克身上移了开去,刚才的闪光灯就像是一场幻梦,浅薄的黑暗在科瓦克身后显现出来,让他感到略略安心。
在他的正面,为了节约能源数年都没有开过的大灯像是个跑马拉松的老者,拼命地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亮堂。
但这种亮堂和那些记者一样,都没有去注意科瓦克。
它们此刻只为一个人而闪耀。
“啪。”
精致的长靴踩过地面。
纳米机器人组成的红毯在靴子面前铺展开来,将那个踩红毯的男人衬托得越发高大伟岸,就像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
科瓦克那老旧的义眼甚至都无法显示出他身上装载着的义体的级别,如果用几十年前的游戏来做类比,恐怕这个男人的身上只会显示出一连串的问号。
科瓦克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走到他面前,然后,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拍了拍科瓦克的肩膀,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些可以称之为“感动”和“悲悯”的要素。
“谢谢。”
科瓦克只能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在场的那些记者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哭腔,就连悬浮在空中的无人机,也适时地将灯光颜色切换成了蓝色。
气氛庄严而肃穆...如果有旁观者,一定会将现在的风景视为葬礼的延续。
但科瓦克知道,葬礼绝不是这样的。
不是。
这更像是一场....
他抬起头,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然站起,向着他颔首致意。
接着,高大身影转过身,伸出双手。
话筒和麦克风如同蒙幸召见的臣子,纷纷靠拢到他的周边,但却并没有像刚才采访科瓦克一般充满压迫感,而是如同花圃般围拢在高大身影旁边一米开外。
闪光灯照亮了高大身影的脸,但他却神色如常。
接着,他开口道:“我,玛格丽特·阿尔克的生父,天光集团的实际控制人,现在要在这里,在我亡女的墓前,控诉一个敌人。”
他缓缓地环顾四周:“这个敌人的名字,我们已经听了数千年。我们与它争斗、对决,我们为了打倒它二流下鲜血,流出眼泪。”
“但现在,它依旧屹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俯视我们,嘲笑我们。”
“我和我的公司,正是为了打倒它而建立的。”
他点了点头,目光认真而恳切:“这个敌人,叫做强权。”
记者们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点头,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是赞赏。
高大的身影将他们的目光尽收眼底,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敌人难以战胜,甚至,这个敌人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某些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但这就像癌症一样,我们既不能失去它最基本的,作为白细胞的功能,也绝对不能任由它伤害我们的身体。”
“所以,我们有一件事必须要做,一件!”
他伸出一根手指,说话声如斩钉截铁:“那就是我们必须要斩断它的妄想!”
“每当强权膨胀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必须要对它说不!”
高大身影的语速开始逐渐增快:“我们曾在夜之城对它说不,我们也在过去的历史中对它说不!从古老的欧罗巴到现在的新世界,我们脚下的每一片土地里都浸透了对它说不的人的鲜血!”
“就像我的女儿,她的一生都致力于为这份事业奋斗,甚至无法出现在社会公众面前。”
“但是今天,她,还有这位帮助了她的绅士,让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们要将权力还给群众。”
“我们要从强权的手下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大声喊道:“以我的女儿玛格丽特的名字起誓,我们天光集团与泰勒公司,将全力推进对LCPD的清查的问责,并且——”
“从今以后,包括警察在内的公共安全事业,必须要全部交还给群众!禁止政府对暴力的滥用!”
“打倒强权!”
高大的身影握紧拳头,用力打向空中,像是要击碎某个并不存在的事物。
“打倒强权!”
又是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接着,记者们也开始慢慢咆哮起来。
“打倒强权!”
“打倒强权!”
...
好像整个光之城都在呐喊,都在发泄。
人们的怒气点亮了天空,太阳要升起来了,漫漫长夜似乎终将过去,从今天开始,整个光之城将变得名副其实,是个阳光下的国度。
熹微的晨光打在了高大身影的身上,在他背后拖出长长,长长的影子。
“不...”
他摇着头,麻木地重复着一句话。
“她不叫玛格丽特。”
“她的名字叫玛丽...”
“她叫玛丽...”
他终于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