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历史上的欧洲真的一言不合就会被烧?近代欧洲真实的异端与异端审判究竟是...

1584年,一个意大利北部小城蒙特雷阿莱的52岁磨坊主梅诺基奥第一次受审,原因是他公开传扬异端观点。他不相信圣灵主宰着教会,不相信圣母玛利亚生了耶稣基督后仍然还是童贞之身,认为上帝“不过是一缕气息”,因而“我们所见的万事万物,都是上帝,而我们就是诸神”。他还持有一种特殊的宇宙起源论,认定世界之初一切都是混沌,万事万物都是在混沌之质中形成的,“就像奶酪是用奶制成的”,而众天使就像是出现在这奶酪中的蛆虫。
对审判他的教士们来说,他最骇人听闻的地方可能在于:他不仅仅是亵渎神圣,竟然还坚持认为亵渎神圣并不是一种罪。神圣性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生活实践,别无其它,他希望教会去除那么多浮华夸耀,能出现一个新世界、一个新的生活方式。不仅如此,他还自认对上帝的了解要比这些教士更多。也因此,哪怕他在受审后暂时退却,实际上却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
在当时,他被认定为异端分子而遭到再三起诉,但一百多年后,他很可能会被判定患上“宗教妄想症”,被送进疯人院;然而,四百年后,当现代历史学家重新发现时,他又对我们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以至于《奶酪与蛆虫》一书在问世后就迅速成了经久不衰的微观史名著。
为什么他的故事值得写一本书?因为他那种看上去离奇的念头,恰恰体现出一种以往被压制、抹杀和遗忘了的底层大众文化。随着一元中心主义的瓦解,“异端”已不再意味着错误乃至罪孽,倒是显得真实和有趣。不仅如此,追索梅诺基奥思想的来源,可以顺藤摸瓜揭示被正统的档案文献所排斥的口头文化暗层。一如作者卡洛•金茨堡在本书前言中所说的,在这个传奇故事中浮现出两个元素:口头文化与书面文化之间的交织渗透,以及他向政治权威和宗教权威发起的挑战。
梅诺基奥很清楚,他是穷苦百姓中的一员,不仅如此,他的陈述中还有一种对“尊贵之人”格外不齿的倾向。在他看来,教皇“和我们一样是人”,神职人员和平信徒之间也没有差异,按立圣事更不过是“一桩生意”。既然“上帝之灵”驻于所有人中,因而社群中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连耶稣基督也不过是一个“好人”,而在他所渴盼的新世界,乃是一个神灵退场、完全基于人世也可以通过人类的手段来实现的现实。这些在当时看来是令教会震惊的异端言论,但对现代人来说,他却像是大众社会的先知,预先召唤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到来。
乍看起来,这段历史平平无奇,甚至不乏有人说,看完这本书后感觉大失所望,完全无法理解它为何是名著——又或者,是因为半个世纪以来被这本书推动改变的学术环境本身,已经使它变得很平常?但在我看来,它确实不愧为经典,因为重要的不是这一历史书写本身,而是隐藏在书写之中的那种眼光和方法论,那其实不是历史学的,而是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本“伪装成历史学著作的社会学/人类学著作”。
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有何意义、有多重要,其实取决于我们赋予它什么意义。就此而言,虽然此事在档案中已沉睡了四百年,但直到1976年才有人写出这本《奶酪与蛆虫》,并不是偶然的——那需要一双发现的眼睛。卡洛•金茨堡说得很明确:他1950年代末阅读这些宗教法庭的审判记录时,本身就是受到葛兰西《狱中札记》中对底层阶级文化之反思的影响,这才力图去打捞搜寻那些以往难以被人听见的大众声音,所以在他无意中接触到梅诺基奥的档案之前,“选择已经做出”。
在1968年震撼欧洲的“五月风暴”之后,知识分子中兴起了一种全新的意识:大众并不只是被管控的无用乌合之众,而是有着自身主体性和能动性的,完全可以参与政治并采取行动。这当然会使历史学者们对以往的档案记载尤为不满,因为就像梁启超所说的,“二十四史,不过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而在西方也同样是“英雄史观”所笼罩,普通人的生活历来都不认为有必要记载下来,作为人群中“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声音被系统地遮蔽了。卡洛·金茨堡在序言中已明确表示:这本书的要点不仅仅是为了“将这类人物从被人遗忘的状态中拯救出来”,还在于对历史主体的重新认识,“假若不是作为个人,而是集体的层面来看,这些男男女女正是主要的历史行动者”。
这样,梅诺基奥的审判就显示出非凡的意义了:在他所生活的年代,哪怕是表达异端观点的,通常也毫无例外都是社会精英,而他却完整地表述出了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观,并且哪怕是遭受宗教法庭制裁之后,仍然抱有自己的信念,这意味着那是与整个生活实践紧密联系的,因而无法轻易放弃。虽然这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怪人”,但从他留下的话语追索,足以让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由此发现一直被压制的庶民文化那“执拗的低音”。
这种意识的觉醒,最早还不是出现在历史学领域,而是在人类学和社会学上。一直以来,人类学所研究的就是那些边缘群体;1961年问世的《桑切斯的孩子们》则率先“眼光向下”,将一束聚光灯打在一个贫穷的墨西哥家庭头上,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出真实的生活。1975年,《蒙塔尤》一书问世,根据教会审判档案复原并详尽地呈现了14世纪初法国南部一个普通山村里的日常生活。不过,那仍然是不够的,因为在现代社会之前,一个普通人要完整地自我表达并留下记录,这即便不说是极为稀罕,至少也是相当困难的。
在《奶酪与蛆虫》首次出版时,“微观史”这一术语还不像现在这样是历史学界的行话,但它如今早已是公认的“微观史”经典。由于它聚焦于一个小人物的命运,经常让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误会,似乎只要不是写那些“家国大事”的政治史,但凡涉及到个体命运(例如传记)和日常生活的,都算是“微观史”。但深入体会卡洛•金茨堡的理论关怀,我们就会意识到,至少他的微观史著作,其实都是“理论渗透”的,如果没有那种现实关怀,即使看到了梅诺基奥的故事也无从意识到其深远意义,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这一史料。
在这方面,中西之间的理解有着微妙而重大的不同。历史学者赵冬梅在《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中说:“在历史学上,能够构成意义、值得关注的普通个人,一定得有他的普遍性价值。这种普遍性的东西,深刻地存在于每个个体生命当中,并在‘这一个’特殊的个体当中展现得异常鲜明,让人无法移开眼睛。”在此,她所隐含的意味,接近于中国正史纪传体的精神:个体的生命史,可以折射出时代的变动。
然而,现代意义上的“微观史”所着眼的,其实并非“人物传记”,而是凸显普通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主体性,并将其相应的动态历史进程人类学化。德国学者余凯思清楚表达了这一点:“微观史学不只意味着选择一个较小的、可以更好地加以鸟瞰的时空断片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它也意味着一种新的处理历史史料的态度和方法。在此,历史学家不再从某个主题或某个特定的方面(经济、政治等等)来随意取舍史料了,而是要根据史料重建一个复合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关系网络。”
相比起社会学和人类学,历史学家所面临的挑战尤为艰巨,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处于不利地位:历史学无法通过田野调查来创造自己的材料,不能与16世纪的农民直接对话,不得不依赖遗留下来的有限文献或考古证据——所有这些证据,要么是残缺不全的,要么是间接的,因为书写这些资料的通常而言都不是那些普通民众本人,而无一例外是知识精英,有时甚至正是站在民众对立面的支配阶层,因为书写与权力历来是密不可分的。
然而,也正是这些书写保留下了异端的声音。对比一下王汎森在《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所记述的清代状况,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对异端的压制甚至更深。毕竟,如果审判梅诺基奥的教士们歪曲、删改其供述,乃至销毁记录,那后人就更无从让这些小人物重新发声。就此而言,当时的宗教法庭虽然无法理解梅诺基奥,也无可置疑地站在他的对立面,但至少确实把他作为处置对象作了一丝不苟的记录。
就此而言,这份审判不仅仅是理解近代大众文化的极好样本,进而体现出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的张力和博弈,也是精英文化本身的体现——它是如何书写、对待异端和大众文化的?又如何在各种新思想开始从地底涌现的年代里苦苦支撑原有的秩序,做出什么样的调整?甚至梅诺基奥的亲友邻里对他的反应本身,也是极其耐人寻味的,这不仅是因为他总需要听众,而且也正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在震惊之余向宗教法庭告发他异端的。这样一个社会网络的种种反应,更能体现出一个变动社会的征兆。
到了现代社会,持续的变动已成了我们每个人习以为常的特征,而众声喧哗的场景也出现在几乎每个公共议题的场景中,这体现出一种不可逆的社会转型:异质性而非同质性,才是现代社会的特征,差异也不应仅仅被视为错误、低劣或偏离了。然而,任何时代都有边缘化的群体,让他们发声,实际上意味着把他们从沉默中救赎和解放出来,恢复其主体性和完整性。在这一意义上,微观史是一种人道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