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钱建设是做糖糕的钱奶奶从垃圾山那抱回来的孩子。
围在赵树海周围的孩子,都这么描述那个总在老白杨树下一个人发呆的蓝白条纹背心。
当时的赵树海是小区里有名的孩子王,因为父母经常工作出差带回来许多时兴的玩具物件,加上小树海这孩子五岁就比同龄人高上半头,自然就吸引了七八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每次从幼儿园回来就一起你拽我我拉你的去翻那铁栏杆,去小区隔壁的华港公园的小土山上这里闹那里玩——虽然走到公园门口,也就只是要从街上绕个小一百米。
但是,小树海的孩子帮里并不包括钱建设。
钱建设是钱奶奶家的孩子这件事,大家是在钱奶奶过年给大家送糖糕吃的时候知道的。
据大人们说,钱奶奶以前干过许多大事情,甚至在大沙漠上工作过。她是一直在帮国家造东西研究东西,很忙很忙,也就没时间和人亲嘴结婚...…后来就搬来了小区休息,早上卖早点,下午捡些瓶子称斤卖几毛钱收着去买书,其余时间就是读书——孩子们并没有仔细去听过这些大人们的老故事,大伙一看那油香油香的一小袋糖糕,就压根管不得耳朵眼收的是啥音儿了,没听两句就径直伸手去抓——经过路上晃荡一阵后刚好不烫,金灿灿的酥皮张口一咬,糍甜!都是白糖馅的,不知道这脆皮下的白面怎么能这么柔的在牙上跳!对于这个小区的许多孩子而言,三个糖糕下肚,才是新年的开始。
算是对钱奶奶的糖糕爱乌鸦及了小乌鸦吧,听身边孩子说钱建设是钱奶奶收养的孩子,小树海也对那个一头乱毛的孩子感兴趣了。
大概是怕身边太多人吓住他吧,这一天,孩子们在公园里玩捉迷藏,小树海就在藏的时间里翻回小区,向钱建设打了声招呼:
“嘿,小个儿,在那发呆干什么呐?”
“在脑中整理今天读过的《果壳中的宇宙》和《老残游记》。”
“啥东西?”
“书。”
“哦,那我看过《丁丁历险记》,你书里也有那样的财宝和坏蛋吗?”
“我昨天看的《资本论》讲的比较多。”
“看来又是奇怪的书名啊...你是叫钱建设?”
“对。”
“要不要和我去玩?我们现在就在玩捉迷藏,就在对面。”
“可以。”
“那就赶紧来呀!”
当赵树海看着那件蓝白背心猫一样的点过铁栏杆后,这个孩子已经轻微感觉到了,把钱建设认作小弟的代价,将会是老大本人地位的日益削弱。
钱建设很快融入了孩子们的小圈子——不如说,小孩子怎么可能会讨厌一个会给他们带来新故事和新游戏的同龄人呢?与钱建设在一起,孩子们终于是知道了地上的毛毛虫和蜈蚣的区别,并开始小心地拿叶子和纸盒保护起那原本会被他们拿着当玩具的蛹,期待着它会有一天变成蝴蝶在他们身边漂亮的翩翩起舞。而当孩子们踢足球的时候,钱建设人如其名,会搞建设,把小土山——孩子们眼中的高峰——后面的林中平地变戏法似的整了个小足球场,三根粉笔画出场地线,几块砖头表示球门,再从楼上邻居秦伯伯那里借个足球,足够七八个孩子玩到太阳落山了。有时是小树海和钱建设的‘皇城对决’,有时是二人挑战三四五六,反正就是有输有赢,图个痛快——谁踢出去谁就捡球,就是偶尔摔伤了,只要问题不大,给他次以后点球的机会,哄着就不哭了。
之后,乒乓球、抽陀螺、看星星、讲故事......一转眼大伙就上小学了。
赵树海还是最会带人玩的那个,但总是钱建设能给他们整些新活动,于是,‘老大’的身后渐渐有了‘二老大’。孩子们只会把钱建设的表情冷淡当作装酷的表现,这也符合他们对于‘聪明人’的刻板印象。
不过,孩子们之间,特别是两个‘能人’之间,难道就不会有冲突吗?
……至少在钱建设和赵树海身边是没有的。
第一点原因是,钱建设在游戏开始后就不会让自己有存在感了,这孩子纯粹是在配合别人玩耍,只不过是配合的过于出色导致游戏很难有什么意外,钱建设这孩子,总是能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所有游戏规则,可以平白直意的向孩子们描绘世界的奇妙。在那双柔和得不起任何波澜的眼睛前,还有谁会生气呢?
第二点原因则是,赵树海远比身边小弟想象的要了解钱建设,在邀请这小乱毛一起玩后,赵妈妈见这两个小鬼终于熟悉了,就不时高兴地把自家孩子孩子托给钱奶奶照看,毕竟——对门邻居嘛。
“小赵医生既然今年想考副高,那可要好好复习啊!”钱奶奶只叫自家小钱伢子好好教小树海学习——所以,赵树海非常清楚自己那糟的天地难容一团浆糊的数学是谁给千揉万锤给砌成墙的,也非常清楚晚上两人头靠脚、脚靠头睡觉时是谁给讲了好多好多从没听过的精灵矮人和兽人的故事让黑暗变成美梦的——这可令赵妈妈惊讶极了:自家小鬼可算长大了,总算不要用床头灯了!
有时在钱奶奶家吃晚饭,赵树海会盯着钱建设挑肉进老奶奶小碟里去的流畅动作暗暗出神,心想,为什么小钱伢子总能对人这么好呢?然后,一个问题便总会从小树海的嘴里挑逗似地冒出来:
“小钱伢子呐,奶奶到底从哪儿找来你这么个神奇的孙儿啊?”
钱建设也总是平静的回答说:“就是南边拆迁剩下的瓦砾堆。”
“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美猴王嘛?”
“我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信不信?”
“别逗我玩了,总不能你就是那个‘安纳茜’本人。”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从何处而来的呢......”
每次到最后,钱建设总是微微扬扬嘴角,这便是赵树海少数能看到朋友笑容的时候,那种神情实在有种无法说清的诱惑,导致这个问题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两人交谈的结尾,以使赵树海每次都可以品尝到那种远比糖糕的温甜更摇晃人内心的味道。
然而,在赵树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这种难忘的味道就将在五一之后成为过去式的美好了。
这天赵爸爸出差回来家,带来两个好消息:一,他要升职去海边当书记了;二,他将工作的地方会有比在火神市更好的医院和比华港公园更大更漂亮的公园。他还给小树海展示了几张他在那里考察的图片,望着那像是美梦一样金闪闪的城市夜景,小树海心中立刻有了向往。
但是,要和小区告别...要和小钱伢子告别......
“泸尚,那可是一个好地方,那里的公园你能看到企鹅,很期待吧?”
企鹅,那是赵树海缩在被窝里和钱建设一起看《中华国家地理》杂志时指给钱建设看的最喜欢的动物,听钱建设这么一提,想到企鹅大脚啪嗒啪嗒——噗通摔倒的滑稽样子,离别的伤感立刻就被冲淡了些。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那里玩玩?到时候可以让我妈回来办事的时候再把你捎回来。”赵树海趴在车窗上,对着穿白衫黑裤的钱建设探着头说。
“不了,我还要照顾奶奶,到时候过年给你寄糖糕。”
“小钱伢子……”赵树海看着那张白白净净像女孩子的脸,那些一起追球把鞋边泥抽脸上的记忆、那些充满色彩的勇者与魔王的故事又一齐涌上她的眼睛,挤成了碎珍珠,“你会一直住在这里,替我好好保护小区的,对吧......”赵树海哽咽着说。
“我不敢说永远,但我会在这生活到我将不再拥有呼吸的时刻。”钱建设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晶莹地收纳了世界,不起丝毫波浪。
“怪话......我会回来找你的。”
“嗯,我等着。”
赵爸爸听着孩子们要说完话了,便让已经打着火好一会了的小轿车终于开始移动。
“记住,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到时候啊,你可要一定在啊!!!”
看着朋友的身影远去,赵树海大喊道。
…
……
…………
……………
……到时候,钱建设应该会长成一个大帅哥了吧?
赵树海心中想着那时两人再相见的样子,踢掉鞋子,卧在轿车后排的长坐上,揉着想要快点变长的头发,昏昏睡去了。
……
十年后,六月中旬,结束了高考没几天的赵树海经过三小时的飞机和两个半小时的机场大巴外加二十分钟的出租车后,终于回到了她思念已久的小区门口。
嗯...现在由于南边新城区的开发,年轻人都往那面搬,老房子卖不出去,就改成老年公寓了。不过也就是换个门牌,外装个电梯,其他都还是她熟悉的那样——反倒是她自己,跟小时候天差地别了。
现在的赵树海,留了一头及腰的长发,编成三股辫子,穿着一身蓝白的水手服,踏着黑长袜和粉运动鞋,哪还有当初小区霸王的气质,活脱脱的一个日漫走出来的学生妹——主要是因为她从初三开始就不再长高了,现在也就一米六出头。
走到九栋楼二单元,拉着行李箱的赵树海开始猜想钱建设现在的模样。嗯哼…以她小时候的印象做基础,就算是有记忆滤镜美化的成分在,那鼻梁也应该不会不笔挺的,杂乱的头发也不会掉完成个钢化蛋,个头嘛…也应该不会比她高太多——他不会在我走之后去练肌肉去了吧?如果有六块腹肌乃至鬼背当然也好…蝉联校运动会三千米长跑冠军的小女生赵树海想着,把七十五公斤重的行李箱单手拎着,上了楼。
有没有可能,他会搬走?
奇怪的想法闪入赵树海脑中,但随即被她否定。
小钱伢子就算长多大,也不可能舍得钱奶奶和她那整整三面墙的藏书的!!!
没几分钟,赵树海上到四楼,看着熟悉的门牌号,她的眼睛亮了亮,敲起门。
“来了,来了…”模糊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令赵树海警觉的是:那声音听起来像女人。
门开了。
来开门的果然是女人,看起来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头发黑而及颈翘起,带着红的方框眼镜,黑衬衫带着几个艺术字母装饰…比她大一个字母。
“哦,是树海回来了啊,快进来坐吧。”仔细打量一番来人,红眼镜笑了笑,轻轻的嘴角,那正是赵树海所渴望刻在DNA中的样子。
“小钱…伢子?"
“从泸尚回来一趟不容易吧?几年不见,真是会陌生了。”
红眼镜抬手摘掉眼睛,揉了揉头发,让它瞬间乱了开来。
“小钱伢子q(≧▽≦q)!!!”这下赵树海认真切了,放下行李哐当一声就抱住了思念已久的青梅竹马。
然后,很尴尬的情况来了。
“你这十年是一天三顿吃糖糕长大的嘛,怎么比我高这么多哇啊啊啊啊!!!”
钱建设的身高有大概一米八,她的头一下撞到了对方下巴,疼!